51 【离魂歌】章八(1 / 1)
玉京西北七百里,有一处地方名叫风波岭,其内地势起伏不断,多山多谷,是典型的丘陵地带。伍随欢与姚情快马加鞭,离开玉京的时候是清晨,抵达东谷口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正午。
伍随欢摊开地图,指着山脉的一处说:“大概就是这个位置。我们从此往前,再沿着山泉水道上山,必要的时候也许需要弃马步行……”
他顿了一下,忽然转头看向身后的姚情,听得她立刻道:“不用顾忌我,我没事。灰灰和苏笑还在玉京等着,我们现下快些找到花回去才是最重要的。”
“我劝你别抱太大期望。”伍随欢合起地图,幽幽一叹,“这地方我上次来的时候还是十几年前,花还有没有也很难说,就算被我们找到了,如何采摘,如何保存,这都是问题。”
可姚情似乎丝毫不担心,她握紧马缰,凝视着伍随欢的背影,缓缓说:“可是你来了……既然你来了,这些都不会是问题。伍大哥,我信你!”
伍随欢哼了一声,双腿一夹马腹,便朝着前头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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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继续朝着山里前进,姚情小心地跟在伍随欢马后,生怕落了单。山林里静悄悄的,却不似四方镇那时候无声的死寂,姚情总是能听到不少小虫的鸣声,有时还夹杂着些许雏鸟的叫声,清脆脆的颇为动听。
约摸过了一刻,水流的声音也混了进来。也许是前几晚刚下过雨的缘故,山泉的水量激增,人纵使离得老远也能听见明显的落水声。姚情注意到附近的泥土比山下更加湿滑,加上地势变陡,马儿的行进也变得困难许多,有好几次马蹄打滑,晃得她差点从马背上跌下来。
这边伍随欢也是同样的情况,他无奈下只好停止前进,下来将马匹拴在附近的树边说:“看来山泉旁的那条路是不能走了,你下来,我们另找其他的路。”
姚情点点头,乖乖将马儿停了,撑着马鞍就要下来。只是她挑选的地方不好,刚一下来两脚就陷在了淤泥里,待她好不容易挪到干地的时候,她的白靴子和白裙角都已经被泥巴弄得污浊不堪了。
“唉……姐姐,对不起。”姚情小声默念了几句,也没工夫理会这讨厌的脏东西,草草将拴马的绳子打了个结,提起剑转身追上伍随欢。
听说不老花只长在峭壁上的天然石洞中,而要找到这样的峭壁,他们唯有爬到这小山的顶端。伍随欢没多久就找到了一条可供上山的道路,虽然还是坡陡难行,但相较之前的那一条情况已经好了许多,起码上山的途中不会被烂泥巴困住脚步。伍随欢将衣摆卷起别在腰间,又回头看了一眼姚情,忽然伸出右掌说:“把手给我。”
“恩?”
姚情不知他要做什么,只呆呆先摊了手出去。她忐忑地以为会有人握住自己的手,但掌心还是空空如也,反倒是手腕一下子就被伍随欢伸来的手抓住,再一用力,自己就被拉到了他的身边。
“伍、伍大哥?”
“走。”
伍随欢脚步迅速,即便是行走在如此难行的坡上也如履平地。姚情在后头一步一步跟得困难,但由于腕子被他拉着,脚下的速度想慢也慢不下来,只能任由自己像个偶人般被他拉着爬上山顶。
这……算不算是他的关照呢?姚情在气喘吁吁时抬起头,一边努力从树叶的阴影下辨出他的身影,一边小心翼翼地想:他这样做,究竟是担心自己摔倒,还是怕自己会拖慢他们山上的速度?此时此刻,她有多希望答案是前者,就有多害怕真相是后者。
他真的不是一个温柔的人。姚情无奈地叹气:他在自己危难之时冷眼旁观,在为自己上药的时候不懂轻重,相比之下,就连相识了不足一日的苏笑都比他对自己用心。姚情回想起半年前的那三天三夜,竟不由无限怀念起那时候的伍随欢来:那时候的他幽默、风趣,一句“以身相许”说得无赖至极,却被自己深深地记住,像是已经刻在了心头似的,怎么也忘不掉。
那时候的他,与现在简直判若两人。姚情曾无数遍的想过背后的原因,无数次得出的结论都只有一个——杜姑娘不在了。
不是失踪了,也不是离开了,是消失了,彻彻底底的不在了。碧落,黄泉,他从此再也找不到杜无这个人,也再也不会找到与她一样的人。
他不是一个不懂温柔的人,只不过他只会把温柔给他想给的人。纵使杜姑娘不在了,这样的人也不会是自己吧。
姚情被伍随欢拖着前行,一路走得磕磕绊绊,心中既难过,又委屈,还有一丝小小的不甘。手腕的地方被他抓红了,她想挣脱,却无论怎么用力也挣不开。姚情渐渐觉得,自己在他身边已经不是同伴,反倒更像是一个囚徒,因为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所以他是在惩罚自己。
可她究竟犯了什么错呢?是替他惹了不该惹的麻烦?是救下了身为西图人的灰灰?假如他真的是因为这件事情生了自己的气,那姚情倒觉得自己没有必要感到愧疚:救灰灰,她不后悔;被金府的人打伤,她也不后悔!伍大哥讨厌西图人是他自己的事,她发誓要认灰灰作妹妹,就一辈子不会让她孤单。
姚情越想越不甘心,索性再次用力将手腕一扭,未想这一次竟然真的挣脱了伍随欢的钳制。她惊慌地看着伍随欢的背影,手足无措地寻找着解释的说辞,伍随欢却指着前头道:“我们到了,那里就是长不老花的地方。”
姚情一呆,旋即抬眼向伍随欢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面近百丈高的岩壁伫立在他们面前,已然西垂的夕阳将光滑的山石染成金色,离地面数十丈高的地方分布着若干个大小不一的山洞,阳光照不进去,看来伍随欢所说的不老花就长在那里。
伍随欢揉了揉肩膀,边走近山石边道:“你在这里等着,我上去取花……”
“不!伍大哥,我去取。”
仿佛是故意赌气般的,姚情快速地拒绝了伍随欢的帮忙,她将伍随欢惊异的目光扔在身后,背对着他说道:“灰灰是我的妹妹,做姐姐的有帮助她的责任,所以伍大哥,我去。”
伍随欢看了她一眼,也没挽留,云淡风轻地道:“好,但如果你从上面摔下来,一切后果,你自己承担。”
“我……我知道。”
姚情咬紧唇角,将自己的剑放在地上,然后就向石壁走去。她背后的瘀伤还没痊愈,动作大了还是会牵扯到伤口,引来阵阵闷痛,姚情咬紧牙关,想伍随欢不会不知道这一点,但他既然说了不出手,哪怕自己会摔得粉身碎骨,大概他也是会无动于衷的。
山崖的表面很光滑,像是被谁刻意磨过一般,即便使用轻功也没有可以借力的地方。所幸从崖顶垂下几根儿臂粗的藤蔓,姚情拽了拽,觉得应该它们可以支撑住自己的重量。
她选了一个离地面最近的洞窟,打算赌一把先爬到上面一探究竟。她用藤蔓在自己的腰上缠了一圈,再打了个死结,想万一自己失足坠落,起码还有这个可以弄来保命。之后姚情又找到了附近一根牢固的藤蔓,抓着它就开始了攀爬。
天色渐晚,加上山间风大,原本看着近在咫尺的山洞,姚情却有了越爬越远的错觉。细细密密的汗珠从她的额头渗出,姚情几乎能感觉得到它们从自己的脸庞流下滑入脖颈,与全身其他的汗水一道,将自己的衣衫从里到外都浸得湿透。
汗水从掌心被磨破的皮肤里渗入血液,带来一阵刺刺的疼痛,但姚情已无暇顾及这些,她所担心的是这样的手掌会抓不住藤蔓,万一要是摔下去了,可不会有人像当初一般来救自己。
第一个山洞就在眼前,姚情双脚在石壁上用力一蹬,身子就借着惯性被送入了洞穴中。姚情趴在石头上歇了片刻,接着马上就点燃随身带的火折子,借光亮开始寻找着她所要的东西。
洞穴之内空空如也,似乎只是一个被风蚀出的小洞而已,借着火光一眼就能看到尽处的石头。姚情失落之余也不敢怠慢,立刻转头攀住了洞口的藤蔓,打算再去上头一个大些的洞穴查探。
太阳逐渐垂下山头,光亮淡下,山间的风也大了起来,呼啦啦地在耳边直打着旋儿。姚情颤抖着双手攀入第二个洞穴,吹亮手中的火折子,却发现这个洞穴深极,竟是一眼也望不到头。她下意识地想往前查看,无奈腰间缠着的藤蔓长度有限,姚情往前爬了一阵,就发现不能再爬了。
她咬咬牙,下狠心用刀子割断了保命用的藤蔓,孤注一掷地爬入洞穴深处。值得庆幸的是,功夫不负苦心人,在洞穴的最里面,姚情借着火光很清楚地看到了一朵盛开的小花。
灰色的花瓣。不需阳光,甚至不需要过多的泥土,它静静地开在这神秘的角落里,花瓣上特殊的颜色此时在橙色的火光下,更显出一种奇异的色彩来。
挖下它的那一刻,姚情心中甚至有一丝不舍缓缓漾开——这里就是它原本的地方,这样带走它真的好吗?它真的能够活下来吗?但姚情瞬间又仿佛看到灰灰的眼睛,心中一狠,也就不作他想,将不老花移到了事先准备好的小木盒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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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情离开山洞时,外头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下。她趴在洞口往下看了一眼,发现底下黑漆漆一片,几乎已经看不到伍随欢的身影。她忽然有点害怕他是不是抛下自己走了,虽然知道这样的事情明明不可能发生。
“伍大哥——”她朝底下喊道,“我找到花了!我现在就下来!”
姚情瞪大了眼睛,但还是看不到黑暗中有什么变化,山里的风又大,她也听不到有什么回应从底下传上来。她暗暗叹口气,只能安慰自己伍随欢是在下面的,如果自己现在成功回到地面,她肯定一回头就能看到他的身影。
假如……假如自己没有成功下去呢?假如自己“不小心”摔下去,伍大哥会不会接住自己,就像当初救自己的时候一样?
姚情抓住一根藤蔓,忽然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她可以赌一把吗?以自己的性命,还有灰灰的希望做赌注?
不,她不能这样做。她好不容易才从那场厮杀中活下来,自己的性命是姐姐用命换来的,而不是伍随欢的搭救。她要好好活着,赎她和姐姐过去的罪,绝对不能如此任性地就将它挥霍掉。
“伍大哥——我下来了!”
姚情揣好木盒子,像是为自己打气般又向下大喊了一声,接着她抓紧藤蔓,一步步小心地往地面挪去。
出发的洞穴已经离自己越来越远,而姚情越接近地面,就越不能抑制住心中的喜悦。她想快些回到玉京,回到苏笑的家里,她想知道灰灰得知自己可以把花带走时的表情,更想见见那张她从未见过的笑脸——一定会很漂亮吧,她开心地想。
山里的风又大了起来,姚情心中一慌,立刻将飞到老远的思绪收起。她偷偷朝着地面一望,发现只有七八丈了,大概只要再努把劲儿……
“呼——”
一阵迅猛的风掠过耳际,姚情瞬时就被大风挂到了一边,由于后背撞到崖壁,她身子一颤,怀里的木盒子竟然脱出,整个掉了出来。
“花!”
姚情脑中一片空白,唯一的念头就是要把花拿回来,可当木盒子真的被她重新拿到手中时,她才发现自己真是蠢得够呛——头顶的一切都在快速地远离,她要摔死了!
下坠的瞬间她丝毫没有思考的能力,然而下一刻,当她落入那个怀抱之时,她知道,自己又不会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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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同的风,相同的景,相同的人……情景再现,一切仿若回到半年之前。
姚情深深地觉得:所谓喜欢,大概就是明知不可能、不合适、不应该,但还是义无反顾,纵使粉身碎骨,还是要喜欢。
假如姐姐能听到,希望她能原谅我的任性。姚情心中暗自道:我要活着,赎我和姐姐曾经犯下的罪,但是,也要好好体验活着的好,喜欢……我愿意喜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