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离魂歌】章三（1 / 1）
唐翠儿离去后的第二天正午，伍随欢就遇见了她口中的杀手。
那个女人不可能将自己的行踪告知别人，所以当伍随欢见到那个杀手的时候，着实也是吃了小小一惊：一天半——他自己对自己说——当杜无还在的时候，他们找到一个目标的最快速度是三天，而血门找到他，只需要一天半。
那大概是伍随欢平生第一次，对于一个组织有了丝小小的恐惧。
不过值得幸运的是，现在那个杀手的身上并没有露出多少杀气：他一身轻便的布衣，手里也没有看得见的兵器，只是如同此刻街头来来往往的普通人一般，恰好与伍随欢走入了同一家酒馆，又恰好与他面对面坐在了同一张桌子前。
然而不管一个人怎样掩饰自己的目的，只要他心中仍记着那个目的，他的言谈或是举止，甚至是呼吸的方式里都会透露出些许痕迹。正如片刻之前，少年还未走到桌边坐下，伍随欢便已从他走路和吐息的方法中察觉到了——他是个功夫很好的杀手。
十八枚血煞符，十八个杀手。伍随欢见到了一个，就毫不怀疑附近还埋伏了十七个。
果然是人多胆子大。伍随欢瞥了一眼窗外的日头，觉得通常选在正午的闹市中行事的杀手无非有两种：一种艺高人胆大，而另一种纯属是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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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随欢与他对坐了一会儿，谁也不说话，直到小二哥前来点菜，伍随欢这才开口要了一壶花雕酒，想了片刻，却又追加了一壶。小二哥记下后问向对面的少年，少年倒是一点也没犹豫，直接要了一碟花生米。
花生米？伍随欢看了眼少年放在桌上、空空如也的双手，心想他莫不是要用花生米做暗器？唔……这也不是没可能，只不过他伍随欢要是被花生米杀死，岂不是很没有面子？不不，真是那样的话就太恐怖了，可千万不能让它发生……
小酒馆里的客人很多，然而小二哥上菜的速度并不慢，很快两人间的桌子上便有了东西：两壶酒，两个酒杯，还有一碟刚炒好的花生米。伍随欢提起酒壶，先是给自己满上一杯，之后再给少年斟了一杯，如同老友见面。
少年则是在伍随欢放下酒壶之后，抬手摘下了自己的斗笠，露出帽沿下一双明亮的眼。伍随欢心底一震，像是被他那般的眼神惊住，握着杯盏的手指忽然一颤，几乎要洒出一滴酒来。
他自认见过很多眼睛，其中自然也有这样明亮的：比如懵懂无知的孩童，又比如足不出户的深闺女儿。只是杀手……他从未见过一个杀手有这样的眼神。
所谓杀手，就是比任何人都接近死亡的一堆人。无比接近死亡的人，会有那样的眼睛吗？
莫名地，伍随欢竟有些期待起少年杀人的样子，即使是用花生米也无所谓。他只是想看一看，那样的眼神面对鲜血与罪恶的时候，究竟会有着怎样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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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少年放下斗笠，忽然翘起唇角说，“你是伍随欢？我叫苏笑，微笑的笑。”
仿佛是为了配合自己的名字般，少年摆出一份爽朗的笑容，配上他原本就偏圆的脸型，竟让他的年纪看上去更小了些。伍随欢本想也随着他笑笑，不想他的下一句却让人笑不出来：“我是个杀手，来杀你的。”
这下好了。伍随欢悲哀地想，今天果真是个神奇的日子，他不单见到了白天杀人的少年，还见到了脸带笑容、自报家名的杀手……更加值得唏嘘的是，他很有可能死在这个少年杀手的花生米暗器之下。
“我是伍随欢。”伍随欢点头，“请问你要如何杀我？”
少年笑意未减：“我还没想好。我的剑坏了，现在正留在店里修……”他突然瞥了一眼桌上的花生米，笑着说：“或许我可以试试这碟花生米？”
伍随欢苦笑着摇了摇头：“我觉得还是用来吃好些。”
“也是呢。”
少年感叹着，伸手捏了粒花生米，放进嘴里嚼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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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伍随欢喝了杯酒，看着少年嚼着花生米，说道，“你虽然是个杀手，但今天你肯定不是来杀我的，因为我从你身上感觉不到杀气。”
少年笑了一声：“杀气这东西怎么能被人看到？能被人看出杀气的都不是杀手。”
“那他们是什么？”
“是傻瓜。”
“哈！”伍随欢拍了下桌子，忽然凭空对这少年生出几分好感。他想他若不是杀手，或许他们会成为无话不谈的好友——不，就算他是杀手又怎样？即使他下一刻剑尖对准的是自己的心脏，但这一刻他当他是朋友，那就是朋友。
只是与他伍随欢有关的朋友，似乎大都难以善终。一想到有关的人与事，伍随欢心中微酸，便不愿再想。
少年一连吃了七八粒花生米，终于停下来喝了口酒，说：“你好像不怎么怕我，是因为我这张脸吗？”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庞，第一次皱起眉头：“恩，我天生脸圆，别人都说我看着喜庆，甚至有些人直到快死的时候也不知道我是来杀他的，所以我习惯行动前先表明自己的身份，免得那些人到了下面也没有债主可讨。”
好狂的口气！伍随欢也喝了杯酒，说：“另外的人在哪里？屋顶？还是乔装混在了酒馆里？”
“另外？不，没有那么多，今天来的只有我一个。”
伍随欢聚起眉峰：唐翠儿不会杀他，但也不会明着给下头的人下指示，表面上派五六个杀手来与他周旋还在情理之中，只派了一个人……她究竟是太信得过自己，还是太信不过他伍随欢了？
名叫苏笑的少年却依然在笑，他捏起碟子里的花生米，一边在桌上摆着，一边说：“由于买家用了十八枚石头，这一次血门一共派出了十八人，但你知道吗，伍随欢，这十八人光是地字部的人就有十四个，再算上玄字部一个，黄字部两个，剩下一个天字部的，就是我。”
“地部追踪，玄部冶器，黄部……”
“黄部制药，天字杀人。”苏笑点点头，“地部替我找到你，黄部帮我炼制药物，玄部正在为我打造一柄称手的兵器，而天部，我，专门杀人。”
血门之内分工一向明确，伍随欢光是听着少年这样叙述，也足以想象得出他们的可怕之处。无怪乎血门近百年来的地位无人可撼：与这样的一个组织作对，除非是另一个更强大的组织，不然怎么可能呢？
伍随欢闻言看了眼杯里的酒，说：“酒里无毒，你又没有带兵器，这说明你今天的确不是来杀我的。”
“杀手不会总是一击必胜，尤其是对付你这种狡猾的狐狸。”苏笑耸耸肩，“我不喜欢盲目的尝试，总归要知道你的弱点才能动手。这个地部的人可查不出来，所以我自己来了。”
伍随欢忽然一笑：“我的弱点是什么？”
“还没看出来。”苏笑搓着花生米外红色的皮，说，“地部的人说你爱喝酒，建议黄部的人可从酒下手，但我不觉得。一个人如果真心喜爱某种东西，那对于它的一切都会了如指掌，别说酒里掺了□□，便是加了一滴水，有经验的酒徒都能闻出来，因此下毒一法，对你，行不通。”
伍随欢吃惊地点了点头：“苏笑，我真应该早些认识你。”
少年杀手竟不好意思般笑了笑：“现在也不晚。伍随欢，你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交个朋友。”
“不，”伍随欢果断地拒绝，“我可不和要杀我的人做朋友。”
“那就在我杀你之前，我们交个朋友吧。”苏笑站起身，举起面前的酒杯，“直到我看见你弱点的那一天之前，我们都会是朋友。”
敢不敢？伍随欢听见心中自己在问着自己。
有何不敢？他站起来也举起自己的杯子：“苏笑！我伍随欢，交你这个朋友！”
两只杯子撞在一处，如同是个约定，伴随着叮的一声响，印在了杀手与酒鬼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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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
伍随欢交了个新朋友，大觉痛快，两壶花雕不知不觉中就被喝了个干净。他吼了声小二，竟又叫了两大坛子酒上桌，与苏笑一人一坛地抱着，大有喝个昏天黑地之意。苏笑微笑着也不推辞，伍随欢这才知那张圆脸下头原来也是个酒鬼的模样，两人坐在窗边对拼了三百回合，居然谁也不占下风。
伍随欢难得遇上个比他还能喝的人，一瞬间就把俗事全抛到了脑后。什么叫“酒逢知己千杯少”，这句话他今日才算是真真切切体会到了。
伍随欢喝了一阵，见苏笑放了酒坛，以为是他酒量到了头，心中正窃喜，又见他朝酒馆外努了努嘴，说：“伍随欢，你看那边。”伍随欢随他指的方向望去，见酒馆楼下不知何时聚了一堆人，人群中央留出一块空当，里面几个身材魁梧的大汉正拉扯着一个身形矮小的女孩，女孩反抗，其中的一个大汉一脚就踹了过去，正当当踢在女孩身上，将她踢倒在地。
伍随欢眯起眼睛看好戏，苏笑却是一拍桌子，风一般就从窗边飘了出去。伍随欢留心注意了下他所用的轻功，与唐翠儿学的不是一路，却较她有过之无不及，不愧是杀手出身。
说时迟，那时快，苏笑刚落地的功夫，从人群外居然也冲出了个身影。那个纯白的影子速度不及他快，但由于距离比苏笑近，便与他同时落到了人群中央的空当内。他们两个一人护住女孩，一人挡在大汉身前，登时就将场面局势逆转。
几个大汉见他两人出现，二话不说便抄起家伙与他们斗将起来，人群受惊一时往外散了十来步，伍随欢在窗口看得却起劲。他本想借机偷看些苏笑的武功套路，可苏笑出招诡谲，加上那几个大汉也太不济，伍随欢根本没来得及看到什么，一阵风吹过，苏笑已经将动手的几个打趴在地，侥幸剩下的几个见状也不敢造次，连忙弃了棍子落荒而逃了。
伍随欢蓦地有些失落，苏笑却从楼下向伍随欢招了招手，然后转身不知与那白影和女孩说了些什么，三人竟一同进了酒馆，朝二楼走上来。
“伍随欢，我向你介绍。”苏笑带着他那一副明快的笑容，边走近边道，“这位是我刚认识的朋友，姚——”
“伍随欢！”
没等他说完，那道白影径直扑上桌子，挡在伍随欢面前说：“伍随欢！是你！我终于找到你了！”
伍随欢吓了一跳，揉了揉微醺的眼睛：“你？姚……情？”
“恩！是我！姚情！”
白衣少女连连点头，鬓角边的白色绒花微微颤动，伍随欢神思飘渺，隐约间又回到了那个遥远的边陲小镇，以及那一场白茫茫，仿佛吞没了世界的大雪中。
原来，半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