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离魂歌】章一（1 / 1）
圆魄上寒空，皆言四海同。
正值中秋佳节，城里家家户户挂起灯笼，巷里巷外灯火通明。倘若此时有鸟儿飞过这一座玉京城，便能看到无数盏灯火，如同数道巨大的火焰洪流从中央玉湖蔓延开来，侵蚀了这里纵纵横横的每一条大街小巷。敲着铜锣，持着火把的队伍仿佛是条匍匐在地、缓缓前进的火龙，它从远古洪荒的神识中苏醒，带着最诚挚的祝福造访人间，要为这些忠于它的人们带去幸福的种子。
然而，倘若鸟儿再向西面飞去，也会很明显地觉察出这一派热闹景象下的不和谐——城西的某处有着夜一般的漆黑，好像无形中有张大口贪婪地吞掉了原属于这里的喧嚣。黑色的长巷犹如玉京城的一道伤疤，不管外头有着怎样的火树银花，这里的巷子内，只有一片无声的死寂。
稍有些见识的玉京老人都知道，这一条巷子的名字，叫“鬼巷”。相传在很久很久以前，当玉京城还是都城的时候，沿着这条巷子一直走到尽头，就是朝廷的刑场。有死者的魂灵不愿投胎，终日徘徊于自己丧命的地方，或为流连，或为冤屈，最后就成为了滞留人间的孤魂野鬼。玉京人对这条巷子避而远之，即便是过了百年，无论整座城市如何发展变迁，鬼巷内还是满地废墟，一派景象惨然。
不过在这中秋佳节，所有玉京人对鬼巷忌讳如斯的日子里，这条幽深的小巷里却有一道影子缓缓走来。那人影背影高大，却不壮硕，走起路来虽然跌跌撞撞，却总是在好像就要摔倒的下一步站稳身子。在他的手里似乎还提着个圆滚滚的物什，随着影子的移动，左摇右晃发出咕噜噜的声响。
他一身漆黑，毫无生气，仿佛是缕被困在巷中的鬼魂，徘徊了经年，却找不到转生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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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月亮出来了。
明月当空，他的身影在这样的月光下无所遁形。白色的光亮刺痛了他的眼睛，他闷哼一声，终于跌倒在巷角的废墟里。
他提起了手边那个圆滚滚的东西——酒坛，灌了自己一口，一口，又一口……很快坛子空了，他随手一扔，坛子摔碎的那一刻，他自己也倒下了。
“光……光……讨厌的光……”
月光继续洒在身上，黑影喃喃念叨，索性皱着眉头翻了个身，趴在了满是碎石泥块的地上。他醉眼朦胧，竟缓缓爬向了先前被自己摔碎的陶瓷坛子，小心地舔着碎片上残留的酒浆。碎片锋利的边缘划破了他的舌头，血液从唇角流下，他无所谓似的随便一擦，索性连着血一起咽下。
如同饿极，酒是他此刻延续生命的必需之物。没有酒，他会死，死在这黑如深渊的巷子里，死在这亮如白昼的月光下。
“酒……我还要……酒……”
黑影低吼一声，爬起来，却被一只胳膊拦住了道路。
单薄的衣物挡不住衣裳之下血的气味，他腹中忽然痉挛，靠在墙角吐了出来。
而胳膊的主人目露悲悯，擦了一下被弄脏的衣袖，说：“伍随欢……你啊，还真像一只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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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无鬼。
所以他是人，而不是鬼。他有名字，叫伍随欢。
随欢，随欢且欢。可是现在的伍随欢并不是开心的，因为他没有酒喝。
于是他眯缝着瞅了这个突如其来的人一眼，没好气地问：“你……有酒没？”
“酒酒酒，你就知道喝酒！一年就一次中秋，喝成醉醺醺的做什么？伍随欢，有没有人告诉你过你，你再这样喝下去，迟早会死在酒坛子里！”
突如其来的人一把揪住酒鬼的衣领，伍随欢将她推开，说：“你没酒，就不是我朋友……别理我，我要去……嗝……买酒……”
“不是朋友？”来人忽然哼了一声，“你伍随欢在江湖上无恶不作，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人会陪你过中秋，或许那只有我唐翠儿啦！你今日不要我这朋友，莫非你除了我，在这江湖里还有什么朋友？伍随欢，你倒是说说看，你还剩下什么朋友？”
伍随欢猛地定住步子，背脊僵直，如同一幢石像。
方才的醉态片刻烟消云散，他双眼赤红，粗糙的手背上青筋倏然暴起，仿佛下一刻血液就要从中喷涌而出。然而过了几瞬，那暴起的青筋又平复了下去，唐翠儿听见伍随欢一笑道：“哈，没了……没了倒好，没人和我抢酒……”
“你……唉，罢。”唐翠儿叹气，“我劝不过你，但是我这儿有条与你有关的消息，你听是不听？”
“要说便说。”
“你醉成这样，让我怎么说？”唐翠儿道，“巷尾有间废屋，你到那屋子外的水缸前把脸洗了，等酒醒了我再跟你说。”
说罢那人衣衫一振，转瞬就没了身影。血门神隐，名不虚传。
伍随欢立在原地，口中喃喃道：“朋友……呵，朋友……”
***
唐翠儿是个女人，很美的女人。
身为玉京红香坊的头牌花娘，她曾让玉京四大世家的公子哥一掷千金，只为求得美人一笑；而身为杀人组织血门的当家门主，她一颦一笑间取人性命，人送名号“牡丹娘子”。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她是沾了毒的血牡丹，然而死掉的人风不风流——也只有死掉的那些人心里明白了。
伍随欢在水缸里洗净了脸，走进废屋的时候，唐翠儿已坐在一堆点燃的柴火后面，翘着腿把玩着手里的一块石头。
“我不说，你还是自己看吧。”
唐翠儿腕子一转，掌心的石头忽然飞出，伍随欢抬手接住了，看见那块血红色的石头形状扁平，正面印着一个骷髅，反面刻着一个字——
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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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煞符？”伍随欢笑了，“我还当什么重要的事……说吧，你血门这次是又找不到哪个家伙了？我们可事先说好了啊，一旦我查到了消息，事成之后的赏钱咱二一添作五，少于这个数我可不干。”
伍随欢伸出一个巴掌，唐翠儿瞪他一眼道：“呸，你我都能找到，这世上我还有谁是找不到的？这次其实是……唉，我就这么跟你说罢！”唐翠儿顿了顿，说：“想必你知道我这血煞符是什么样的东西，想要请动我血门中人出手必先要有血煞符，而流入江湖的血煞符现今只有二十九枚，可这次我收到的这个单子……你猜委托人一共下了多少只血煞符？”
“呃，二十九？”
“一十八！”唐翠儿猛地起身，“血煞符千金难求，前年为了杀柳州童子，委托人耗了大半年的时间也只收集了六枚血煞符，这才勉强让我血门六位天字杀手出手围杀仇家。我那时以为这已经是血门委托中之最了，却不想这次的委托人一下就用了十八枚！你再猜猜，这次要杀的人是谁？”
“恩……唐翠儿？”
“伍随欢！”唐翠儿叫起来，“那个人是你！伍随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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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屋内忽然静了下来，只剩火堆里的柴火噼啪作响。唐翠儿原以为伍随欢会识相收起他那副无所谓的面容，不料伍随欢只是面上呆了一瞬，随后笑得更欢起来：“这有什么，这些年让你派人来杀我的委托还少么？我教你啊，想杀我很简单的，什么天字杀手的更是用不着。你啊只须假装帮我买一坛酒，然后再往那酒里下□□就好啦，我一定会中招的！”
唐翠儿瞥他一眼，伍随欢又道：“真的呀，而且我非但不会怪你杀我，还会谢你请我喝酒哩！那话怎么说的？美酒坛中死，做鬼也风流！”
伍随欢说完哈哈大笑，唐翠儿暗啐他一口，重重坐下，说：“伍随欢，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恩？”
伍随欢眉峰一跳，听得唐翠儿说道：“从前有个人，他武功天下第一，脑袋也是天下第一聪明，江湖上没人不想打败他，但可惜无论是从拳头还是头脑，就是没有一个人是他的对手。于是江湖中人都把他视为是一个神话，直到有一天，人们听说，他死了……伍随欢，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么？”
“大概是被仇家寻仇……”
“不，江湖上他已没有对手，不管是用武还是下毒，任何人都杀不死他。”唐翠儿猛然抬头，眼露哀伤地说，“任何人都杀不死他……除了他自己。他是自杀死的。伍随欢，你猜他为什么自杀？”
伍随欢不说话，唐翠儿继续道：“因为他寂寞。他赢过了江湖上的所有人，可最终还是输给了寂寞。他抛弃了所有的亲人和朋友，一生都在习剑练剑比剑，终有一日他成为江湖第一的心愿达成，他自己却受不了这之后夜以继日的孤独煎熬了……伍随欢，你懂吗？”
“懂什么？”
“不要输给寂寞，伍随欢。”唐翠儿看着他，说，“你与他的不同，只在于你有酒做寄托而他没有。伍随欢，一旦没了酒，你自己说，你还能活得下去吗？”
伍随欢不爱听人说教，听了几句就觉得无趣，转身要走，唐翠儿忽然高声道：“伍随欢，你有愿望吗，有梦想吗？你活在这世上，有必须要完成的目标吗？如果你没有，那你和一个孤魂野鬼有什么两样？伍随欢……你站住！”
伍随欢理也不理，只管自己向外走，唐翠儿道：“伍随欢，你还记得与杜姑娘相见的最后一面吗？”
伍随欢蓦地停住脚步：“你提她做什么？”
“果然。”唐翠儿凄然一笑，“她果然是你最后一个朋友……好好想想她最后的样子吧，她是你亲手葬下的，她的神情，我想你比我记得要清楚。”
伍随欢沉默了：半年前的事情说久也不久，坟冢里女子那眉目间的神情仿佛还是鲜活的样子，他按住自己的胸口，总觉得心中有什么地方在隐隐作痛。
曾经他们都是一样的，一样匍匐于黑暗的角落，一样贪婪地想尽一切办法活下去……可是忽然有一天一道光将他们分开，然后那个女人对他说，对不起，她要离开了。
他们是两缕徘徊在人间的游魂，因为找不到回家的路才留下，又因为互相依存而不孤单。如果他曾经还以为自己是个人，可直到那女人离开他的那日，他才明白，自己是真的变成孤魂野鬼了。
堕落，堕落，黑暗，黑暗，吞噬，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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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笑着死去的。”唐翠儿说，“因为她知道自己如何才能活下去，所以宁愿为了这个目的而死也不会后悔。可你呢？你是不是也和故事里的那个人一样，正急切地期待着有一柄刀子刺穿你的心？如果是这样，伍随欢，我倒是很愿意做那个给你一刀的人！”
唐翠儿一声暴喝，火堆下干柴爆出火星，黑色的影子就在那一刻急冲而上。同一个瞬间，秋风穿堂而过熄灭了篝火，整间废屋被夜色吞没，屋顶的破瓦间银色的月光射下，投在伍随欢的背后，将女子掌间匕首的寒光掩盖。
唐翠儿感受到腕间的阻力，满意而笑道：“很好，伍随欢，既然你不想死，我不杀你。”
伍随欢放开她的腕子，接过匕首，手掌一翻，他就在匕刃上看到了自己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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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的瞳孔中闪过光芒，下一刻，男人说：
“告诉我，是谁要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