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铸魂师】断章(1 / 1)
“阁主不在的日子里,属下曾派人前往京城昌安巷一探,结果——查到了这个。”
“是什么?”
“昌安巷所有住户的名册。”一驼背老者道,“上面记载的有一百四十三人,姓氏为吴的一共有三户,可惜其中没有一个人的名字叫吴悠。”
“或许他用的是化名也说不一定。”江远挥了挥手,“你下去罢,他的事情,我自有分寸。”
江平领命退下,正好与一个刚进来的灰衣公子打了个照面。他暗中将袖中名册捏得死紧,低头道:“吴公子。”
“平管事好。”吴悠似是见惯他这副面无表情的模样,也习惯性地报以微笑,道,“江阁主可在里头?”
江平冷着脸点了点头,吴悠道了一声谢,转头就推门入了议事堂。江远原是坐在正座,此时见吴悠来了赶忙走下,招呼着与他坐到一旁的小桌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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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远还未坐下,吴悠便道:“恭喜江阁主凯旋!吴悠俗事缠身,之前未能及时返回祝贺,实在抱歉!听说,江阁主最近准备重建武林盟?”
江远不否认,吴悠又问:“不知新的武林盟主是……”
“还未定下。”江远道,“南疆一战中原虽然胜利,但做出最大贡献的却不是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人……那个人已经死去,活着的无论是谁说要当这武林盟主,都是当之有愧的。”
江远说罢叹了一声,望着窗外迢迢江水陷入沉思,许久许久没有发话。
吴悠毕竟没有亲历那场战争,不能理解江远此刻哀思,只淡淡陪着他叹了声,道:“不管怎么说,阁主既然决定重建武林盟,那么新的盟主之选就必须早点定下才是。我建议……”
他正说着,江远手一抬,道:“吴悠,今日我找你来,其实并不是为了这件事情。”他忽然抬头紧紧盯住吴悠的眼,问:“令堂的身子,可还安好?”
吴悠一怔,回道:“多谢阁主关心,家母的身体已经大好……”
“我记得阁内还有一株龙首山的千年人参,老人家用来调养身体再好不过。前几日我差人往吴悠你住的昌安巷去了一趟,可惜问过几家都未找到你的住址,不知你月前是不是搬出了昌安巷,往别处去了?”
吴悠笑道:“有劳阁主费心了,吴悠……的确是在上个月搬了家,原因是家母嫌那地方潮气重,她老人家腿脚不好,最忌讳这个。”
“原来如此。”江远笑道,“那不知吴悠现下家住何处?你助我江影阁良多,我身为江影阁主,却一直未腾出时间好好照顾你的家人,实属不该。”
吴悠道:“阁主客气,只是家母脾气古怪了些,不太愿意见外人……”
“江某如何算得上是外人?”江远道,“我与你交情如同兄弟,你的家人便是我的家人,何来内外之分?等见到了令堂,我定要谢谢她教出了一个如此优秀的儿子,我同阁内全体弟子感谢他为江影阁所付出的一切,便是以后他不在江影阁了,也定然不会忘记他的恩情。”
吴悠闻言神色一变,道:“江阁主!您这是……何意?”
“吴悠以为呢?”江远看着他,正色道,“吴悠,这本就是个虚假的名字。这个名字从前没有,将来也不会再有!整个江影阁,整个帝都,整个中原——从此都不能再有‘吴悠’这个人。”
吴悠倏地站起身,袖中双手握紧又放开。他细细看着这位江影阁主,猜测他此时是不是已经知道了所有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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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远静静看见他的反应,什么也不多说,只是长叹道:“吴悠,我不知你的身份是什么,也不知你为何而来。对于你为江影阁做出的一切,我江远是真心地感激你!但你到底还是骗了我,骗了整个中原……江影阁,从此不能再留你。”
吴悠道:“你知道了?是几时知道的?”
江远摇头:“吴悠,你是个聪明人,我不会告诉你败在哪里。或许你是败在你自以为周全的计策上,或许你是败在你引以为傲的自信上……或许你是败在你的初衷,因为它本身就是错的。”
吴悠不说话,江远继续道:“战争……那已经是结束了的事情。江湖如今虽然还有争端,可那也是江湖之所以为江湖的地方。江湖并不需要一个人或是一个门派一家独大。只有一种声音的武林,是一潭死水,而不是江湖。”
“不管你的目的是什么,”江远看着吴悠,道,“是为了替我江影阁成为江湖霸主也好,还是为了趁中原南疆两败俱伤之时坐收渔翁之利也罢,总之江湖侠士的心,不容你这般侮辱!念在你过去也为我做出许多的份上,我江远不杀你,但,也不能留你。”
吴悠听江远说完那一长串话,既没有狡辩,也没有落败的愤慨,反而释然般松了口气,垂手道:“江阁主既然这样说,吴悠甘愿认输……从此,江湖上,将不再有吴悠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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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袭灰衣转瞬就退出了视线,江远阁主背过身子,望着窗外的江影良久,终于深深一叹,没来由地悲伤了起来。
就仿佛是鸟儿被夺去了左膀与右臂,从此再不能飞翔在苍穹之上,江远看着那一片蔚蓝色的天空,除去心中的悲伤与遗憾,竟还觉得万分孤单。
从此,他便是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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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有人说,战争之中,从来没有胜者——
大概是因为许多人在得到之前,就已失去了更多。
***
深夜,皇宫大殿。
摇曳的烛影之下,有人身着一袭明黄衣袍,一手捧卷,一手执围棋子,读一句,落一子,看似无心,却让对坐的紫衣男子皱紧了眉头。
“我输了。”良久,对坐的人收起棋子,说道,“父皇,我不懂。”
“不懂什么?”穿着明黄衣袍的人没有看他,只道,“不懂你为何会输?”
吴悠点头,指着棋盘上的落子说道:“这里,还有这里……原本看着是要赢的,但不知怎么就输了,而且,输得很惨。”
他的父亲,这个国家最尊贵的主人笑道:“那一定是因为你太想赢了。自信的确可以让人胜利,但是过度的自信反而会让人失败……你现在可懂了?”
吴悠沉默不答,捏起棋盘上一枚黑子道:“父皇,战争……是什么?”
“战争已经结束了。”
“不对,”吴悠忽然站起,道,“有人就会有战争,战争永远不会结束!父皇,您难道不也是通过一路铁马征战才这得到的这太平盛世?而太平,不管是两国间的太平,还是朝廷与江湖之间的太平,它唯有通过战争才能得到!”
新皇帝看了自己的儿子一眼,笑却不语,吴悠急急又追问了一句,他才放下手里书卷,走到桌案边提笔为他写下了一个字。
“仁?”
吴悠喃喃念出那个字,紧接着见父亲又加写了一个,不由念道:“义……仁义?”
吴悠忽然有些埋怨地看向自己的父亲,像是受到了什么欺骗。“父皇。”他说道,“这只是那些迂腐的教习先生所说的东西——一个仁义的人固然是好人,但是一个心善的人,他不一定就能做一个好的统治者。心善的人,通常都没有好下场……”
“那要看你用到什么地方。”新皇帝道,“一个好的统治者,是要把他的狠留给他的敌人,而不是自己的子民。诚如你所说,一个仁义的人不一定是个好的统治者,可一个成功的统治者,他一定心善——最起码,是在他的臣民眼中。你哥哥不懂这个道理,所以他也做不成太子。”
吴悠浑身一颤,听得父亲又道:“那么现在,你可懂?”
“父皇……”他哑了一声,立刻拜道,“禀父皇,皇甫家的那个少年,他并没有死。他现下正住在北方雪州的明日谷,听说被照顾得很好。”
“那便好。”新皇帝怅然道,“当年他父亲皇甫崇战死沙场,我敬他是条汉子,虽是亲手杀死他的人,却也要将他唯一的儿子照顾周全。二郎,这件事情你做的很好,我希望你以后也能多做些聪明的‘好’事,别再像你大哥一般让我费心。”
吴悠,又或是二殿下高文舒低头道喏,然后看得父皇将已经干透了的两字卷起来,放在手中道:“二郎,这副字就送给你了。你回头在宫里找个好点的师傅,裱起来,挂在你宫里最显眼的地方,最好,让每个去的人都能看到。
“儿臣遵命,父皇。”
他接过字幅,竟觉得那像是有千斤般沉重,压得他几乎要捧它不住。父亲期许般的眼神投来,他咬紧后牙,暗暗决定回去以后,定要好好将这两字参透一番。
江湖侠义,为君仁义……文舒忽然觉得,自己不懂的,还有许多许多。好在今后流年方长,太平盛世里他还有一生的时间,可以将其领悟。
国家年轻的少主人走在深夜的宫殿中,抱着一卷字画入怀,顺便也将那两字刻入了心中。
***
江南的初秋总是多雨。
短发少年撑着一柄油纸伞走在乡间小道,忽然停步抬头,便看到了头顶上的“万华寺”三个大字。
“终于,回来了……”他轻声一叹,不由加快脚步推门而入,边走边高声道,“师父师兄师弟!真如回来了!”
一众剃发修行的弟子忽然从房间里走出,二话不说就将释真如牢牢簇拥住,缠着他道:“真如师兄闯荡江湖回来啦!江湖好不好玩?师兄有没有遇到什么大侠?可学到了什么厉害功夫?”
释真如会心笑着,刚想一一作答,又有人问道:“真如师弟身体可好?几月未见,似乎也瘦了太多……”
“没事没事!”他忙道,“师父他老人家呢?还在法堂?”
见师兄弟们点了点头,释真如便暂时向他们道了别,急急就往法堂那头走过去。他风风火火,进了法堂也不由定下心来,找到正闭目念经的师父,在他面前拜道:“师父,真如回来了。”
一位发须皆白的老僧人忽然睁开了眼睛,看着他道:“是人回来了,还是心回来了?”
“是人。”释真如咬唇道,“师父,我的心已不在这里了……我这次回来,是要与您,还有师兄弟们道别的。”
老僧人点头道:“很好,你早该有这么一天。”然后他闭上眼睛,又道:“既决定了,那便走罢!一路往前,莫再回头。”
释真如叩头行了一个重礼,却迟迟没有起身,仍跪着道:“那关于我父亲的事情,师父是当真不想再说什么了?”
老僧人沉默不语,释真如也不再多言,起了身就往堂外走。只是他刚一转身,眼角忽然闪过一道凌厉的剑光,他浑身一震,下意识地以为是什么人来袭,待仔细查看才发现那是败在角落里的一柄利剑,因此时被光照着,才在光线微弱的法堂中反射出一星光芒来。
那柄剑全身乌黑,着实古怪。释真如从未见过,不由问道:“师父,那是谁的剑?”
老僧人依旧不言,释真如已然习惯了他的这个样子,只暗叹一声,回头离开。
他走下楼梯,却听得自己的师父说道:“真如……你去找一个叫伍随欢的人罢,你的答案,或许就在他那儿。”
释真如像是蓦地看到一线希望,忙跑上去欣喜道:“多谢师父!我这就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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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微雨的街头,短发少年撑了一柄油纸伞快步向前,心中已不再彷徨。他从帝都城郊的酒肆出发,开始到处打听着一个叫做伍随欢的人。他坚信,只要找到了那个人,自己的父亲是谁,身在何处……这纠缠了他十七年的问题,统统都会得到答案。
释真如走得焦急,加上雨幕扰乱视线,一个不小心便与一迎面走来的男人撞了个满怀。释真如急忙道歉,忽闻得那人身上一股酒气冲天,转头又见他蓬头垢面,俨然活脱脱的一副醉鬼模样。
他俯身去捡自己掉下的纸伞,片刻又觉得那酒味熟悉,大惊道:“是他!”
释真如猛然回头,想去寻那酒鬼的身影,可那人仿若凭空消失,重重雨幕里,竟也再寻他不见。
“我一定会找到你的!”
释真如暗自发誓,右手忽的握紧了伞柄,如同握紧了他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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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铸魂师】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