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铸魂师】章廿五（1 / 1）
中原人离开鬼殿的瞬间，整座洞窟轰然倒塌，众人一路前行直到出了百鬼窟，才发现外头竟是下起了大雨。
雨水冲去污秽，身上的血与脸上的泪都在这一瞬被洗去——然而还有一些东西，它牢牢刻在心中融在骨里，无论是多大的雨也冲刷不去。
所有人的脸上都是疲惫，所有人的脸上都有悲伤，但是已经决定握起剑刃的手掌，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松开。
沈临星跪坐在一名小弟子的尸身旁，华承影走近，没问，他已开口道：“是猴子……他为了救我，替我挡了一剑。”
少年脸上平静，言语中的颤抖也极力掩下，华承影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也没有说。
`
“他真是一个大侠。”
沈临星忽的握紧了长剑起身，仰天而叹。
华承影看见水珠从他的脸颊流下，却坚信那并不是他的泪水……那仅仅是雨水而已。华承影对自己说：这个少年从此，再不会流泪。
***
鬼殿上下一片废墟，中原大仇、百鬼教的南长老罗千倒在碎石瓦砾之中，仍没有断气。
他半眯着眼，看到石块的缝隙之中有一线微光射下，心中不知怎的，竟极其地厌恶起那一束光芒来。
“真是……可恶的……中原人。”
十五年前夺去了他父亲的生命，如今，又要夺去自己的。
罗千被压在巨石之下，全身都是剧痛，也不知自己究竟伤在了哪儿。死亡的阴影渐渐逼近，他在黑暗之中害怕得放声大哭，就如同十五年前，发现自己的父亲忽然消失那样。
他不知哭了多久，眼前忽的又是一道光芒亮起——只不过这次出现的不是阳光，而是剑光。那一个持剑的男人立在他身侧的巨石之上，面容模糊，看不清表情。
“伍先生！”罗千惊道，“伍先生，救我！”
他想向那人伸出求救的双手，却发现自己已然没了手，他惊恐地再往下看，竟是连小腿也不见了踪影，只剩膝盖以下血肉模糊的一团。
“不……这不是真的……这不是！”
罗千全身震颤，持剑的男人此时忽然走近，没有救他，而是抬起了手中的剑柄……然后，手起剑落，那一束剑光狠狠刺入罗千的眉心，鲜血涌出，染红了他的剑。
“败者没有活下去的权利。你败了，就该死，这里的一切，我会向吴公子说明。”
男人抛下这一句话后再不看他，转身就带着一路血腥离去。汗水与雨水浸湿了他的伪装，他伸手摸至耳后，用力一撕，便扯下一层□□来。
“真是个无聊的结局。”
男人叹着随手就将面具丢弃，回头，却未想遇上了个熟悉的“朋友”。
`
“霍英！”释真如喊了一声，“不对，你是……”
对面的男人明明穿着霍英的衣裳，脸上的模样却与那人大相径庭。陌生？不，不是！那一张脸，他绝对见过！
释真如在脑中快速搜寻一番，片刻惊道：“是你！我在武林盟见过你！你是那个喝醉酒的……”
“喝醉酒的酒鬼。”男人轻笑一声，看见这位短发少年浑身染血，然而手中剑上却是干净锃亮，又是一笑道，“你呢？心怀侠义的少年，你的剑上，染了多少人的血？”
释真如手臂颤抖，再不管其他便刺将过来，男人避也不避，只伸出一指便夹住了他的剑，腕子一转，精铁所铸的剑身竟全部裂成碎片。
“你终究不适合杀人。”男人道，“我知道你恨我，所以尽了极大的努力来杀我，但尽管如此，这一剑上还是充满了挣扎与犹豫……或许你天生就杀不了人。”
“我……”释真如按住吃痛的胳膊，颤声道，“人……人是会变的……”
“但你不会变。”
男人将释真如的腕子一甩，令他放开已没了剑身的剑柄，又深深一叹，说道：“回你的万华寺去罢，那里才是你应该留下的地方！这里，江湖……不是。”
“你怎知……”
释真如心头一颤，刚上前几步，那个男人忽然提气跃起，几个起落间就消失在了黑暗之中，再也寻不见。
释真如沉思良久，望着眼前废墟，说道：“可这世上许多事，不试试，总归是不知道结果的……我会留在江湖，纵然遍体鳞伤也要留下！非但如此，我还一定要让你看见，真正，属于我的那一柄剑！”
释真如说着，转身离去。
***
释真如回到队伍的时候，华承影连忙迎了上来，问道：“我们就要出发返回中原，你去哪儿了？”
释真如闭口不答，转头又见到一个满身是伤的姑娘立在百鬼窟入口前，怔怔似在发愣，便向华承影指了指她，华承影却摇头道：“阿灵她要留在南疆，不与我们一同回去。”
“为何？”释真如道，“百鬼教只剩她一人。”
“正是因为只剩她一人，她才决定要留下来。”华承影叹道，“她说这里是她不能抛弃的家，正如我们一定要回到中原一样，她也要保护这里直到死去，我……我尊重她的选择。”
释真如不好再说，只深深多望了那个倔强的姑娘一眼，道过离别，便与江阁主等人启程离开。
`
释真如记得他们离开中原的时候正是暮春，却没想回来的时候，就已经到了初秋。
秋风悲凉，所有人的心里除却胜利的喜悦，也都有了一份不可言说的悲哀。然而悲哀过后，原有的生活还是要继续。英雄剑客，江湖侠士，一抔黄土，尽掩风流。
释真如、华承影、沈临星三人随着江远阁主回到了江影阁，因为身上有伤，便各自又在江影阁内盘桓了半月多。待到一日他们的伤势好得差不多，三人正计划着是不是应该离开，江远阁主忽然请江平找了他们来，极为正式地邀请他们加入江影阁。
沈临星心头大喜就要答应，华承影却道：“承影谢过江阁主好意，只是承影心在江湖，恕难从命。”
释真如看他一眼，亦道：“真如也有私事在怀，江阁主美意，真如心领……”
沈临星见他俩都不答应，想自己一人加入了恐怕也会无聊，不由低了头不语。江远思忖片刻，道：“既然你们都不答应……这样吧，你们三个此次南疆之行有功，我便以江影阁主的身份，许你们仨一人一个愿望。只要不是违背道义之事，我江远，江影阁，定会为你们办到！这也算报了你们的仗义恩情，如何？”
沈临星一愣，想这可是真是天大的好事！自己的愿望嘛——想学剑法，想闯江湖，想成为大侠，想接父母回中原……数也数不清。
但相比被人实现，沈临星觉得这些愿望还是由自己去完成比较好。他一瞥释真如，心想释大哥的愿望定是让江阁主帮忙寻到自己的父亲，这事情挺难，不过有了江影阁在中原的势力想必会容易许多。他暗暗点了点头看向华承影，又想这家伙古怪得很，谁知道他心里有什么愿望？大概又与什么不败神剑有关。
自己此刻办不到，又不得不去实现的心愿……沈临星想了一会儿，终于决定好了自己的愿望。
他挺起胸膛，抱拳道：“我的愿望是——”
“请江阁主，重开武林大会！”
沈临星一怔，竟发现释真如与华承影与他的愿望一模一样。三人对望了一眼，不由笑了。
江远起初还有犹豫，想了片刻后却也不再推辞，起身道：“好！江湖，也是时候了！”
`
江影阁决定重开武林大会的消息迅速就传遍了江湖。七月，江影阁主广发英雄帖，邀请中原各门各派武林英豪齐聚帝都之外的武林盟旧址，并邀请各派当家人一同重建武林盟。帝都西郊的江影阁再度热闹了起来，各路当家人一番商议过后，决定推举蓬山派方掌门、江影阁江阁主，长乐楼任楼主三人为武林盟代行盟主，从今往后的中原武林将结成一个整体，江湖兄弟无分你我，同进退，共生死。
与十五年前相仿，武林大会自今年始五年一次，负责监督的仲裁名额也有五个——经过各路当家人投票表决，几位人选也最终确定了下来：
武林盟主由方掌门，江阁主，以及任楼主三人共同担当；监武仲裁是流霞派掌门徐白烟；监德仲裁花落青屿派副掌门廖青；医师明日谷主湛未明；至于那位铸剑师……自然还是“欧冶子”。
`
“不知今日来的是哪一位欧冶子？”武林大会召开当天，沈临星抓住释真如与华承影问，“我听三水和一淼说，这次来的最有可能是隐居灵州的那一位！传说蓬山派前掌门李大侠的佩剑，就是出自他的灵剑庐呢！”
华承影只顾着练剑不理他，释真如也但笑不语。沈临星闷闷地随了江氏兄弟偷偷去看，到了大院门口，人群簇拥中果见得一位眉发皆白的老者负剑而来。那人脊背笔直，一派英姿，真真就好像画里的仙人一般，出现在众人眼前不过短短一刻，竟威武得把在场的几位掌门人也比了下去！
他如同磁石般将沈临星的眼神吸了去，无奈忽然涌上的人群挡住他视线，沈临星正要追过去，江三水忽的扯住他袖口道：“那边明日谷湛谷主也带着徒弟来了！我们快跟去看看！”
沈临星好奇那里，又放不过这里，最后还是拗不过江氏兄弟，被他们拽去看了湛谷主。由于他年纪尚小还未达到比武的年龄标准，此时倒也不必忧心备赛，光是为看这几位江湖闻名的豪杰仲裁就费去了大半天的功夫。
华承影长他一岁，正好到了大会最低十五的标准，加上自身好剑成痴，自然不会放过这绝佳的比武机会。武林大会开始才第一天，他便于小比武台上连胜七场，一时博得满堂彩声，成为此次武林大会众人瞩目的焦点。
释真如年纪是三人最长，自然也是过了比武的年龄限制，不过他意不在比武求胜，竟是自愿放弃了这样的机会。他见这次中原人士齐聚武林盟，便趁此时机打听起关于自己父亲的事情来。只不过此事到底难办如大海捞针，他忙了数日，却丝毫不见有所收获。
`
武林大会共进行七日，华承影在比武的第五日败下阵来，打败他的对手是蓬山派一位姓唐的弟子。沈临星担心华承影素来求胜心切，此时落败难免心情不好，便趁休息的时候拿了柄江氏兄弟打赌赢来的精致短匕去看他。哪知华承影非但心情极佳，而且还与不知何时认识的江湖前辈聊得甚欢，沈临星心中又嫉妒又生气，再定睛一看华承影的“新朋友”，见他须发皆白一派英气，分明就是那日见到的铸剑师欧冶子！
沈临星之后追问华承影他俩聊天的内容，华承影缄口不言，只说是沈临星看花了眼。直到武林大会快至尾声，华承影忽然反常地将沈临星与释真如叫了出来，问两人在会后可有什么打算。
“当然是闯荡江湖了！”沈临星立即道，“我要成为大侠！等到了时候，我就把爹娘接回中原。”
释真如听到“爹娘”二字，沉吟道：“我要去寻找家父，顺道，也见识一下江湖。”
他俩都说完了，沈临星问华承影：“那你呢？”
华承影一怔，看向自己手中的剑：“我……我准备拜欧冶子为师。”
两人大惊，沈临星想起那日见到他二人聊天，想不到华承影竟是在那时就已经做下了这个决定。他知道华承影与自己一样向往那些江湖豪杰，但说到拜方掌门那样使剑的大侠为师还行，拜一个铸剑师为师……莫不是他自己也要当铸剑师？
他要开口，华承影却已先他道：“释大哥，阿星，有件事情，其实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们……”他忽然举起自己的剑，说：“这柄剑，是我父亲的……我父亲名叫华夷白，十五年前，他也是冲入战场的江湖人之一。”
“你们不会记得他的名字，因为他本身的剑术并不高超——他是一个铸剑师，也是，这位欧冶子唯一的徒弟。”华承影道，“几天前，是欧冶子前辈认出了我手中的剑，并且问我，是否愿意跟他回剑庐，拜他为师。”
“我……”他顿了顿，道，“我答应了。”
“那是好事啊！”沈临星撅嘴道，“都没人愿意收我哩！”
释真如看他一眼，道：“我听说，凡是拜入欧冶子门下的人，都必须先经过十年闭关修行，领悟到铸剑精髓后才可出关……你可是，已然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沈临星大惊，华承影却笑着道：“铸剑一门技艺博大精深，若只是闭关十年，我还嫌会学得不够呢！虽然与十年江湖持剑相比，委实……枯燥了些。”
释真如不语，沈临星忙道：“承影你安心去！十年，也不过就是两个武林大会而已！大不了我们现在就立一个誓，就说十年之后，不管我们身在何处，在做什么，都一定要放下手头的事情回到这个地方来！等到了那个时候，我们三人再重聚！”
华承影眼中一热，道：“好！那我们便定下来，十年以后，无论身在何方，在做何事，都一定要回到此处再相聚！到了那个时候，我会为你们一人带一柄我亲手铸造的绝世好剑！阿星，释大哥，这是我华承影——毕生的承诺！”
释真如点头相应，他伸出一只手掌，等着华承影与沈临星前来相握。然后三只手掌紧紧握在一处，三个少年就这样，定下了一个永生永世也不许违背的约定。
`
你相不相信，世上会有这样的一柄剑：它既不为饮人鲜血而生，也不为虚名假象所蒙，更不会被轻易折断……不论是谁拥有了它，都会所向无敌。
释真如相信，沈临星相信，华承影也相信。
古往今来的那些侠士剑客们，他们的心中，也都相信着。
`
那么——你呢？
`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