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铸魂师】章廿四（1 / 1）
百鬼窟，鬼殿。
这里是整座鬼窟内最大的一间洞穴，原本是百鬼教主议事的场所，眼下却正上演着一场屠戮。
毒人傀儡是百鬼教的最后一道城墙，也是最坚固难以攻破的一层。南长老罗千就站在鬼殿上层的高台边，垂眼看着脚下这一场厮杀。
他露出毫不掩饰的笑意，对身后的黑影说道：“伍先生，您说的没有错，只要派人去杀掉几个中原人，他们便会像疯狗一样的反咬回来。”
黑影没有动，罗千点了点人群里一个最拼命的血衣剑客，继续笑道：“伍先生，您再看这景象，是不是觉得很有趣？前头的冲过来，死去，后面的又上来，又死去，然后是再后头，再再后头……他们就像是鬼蝠洞里那些嗅到了鲜血的蝙蝠，又像是夜晚里烛灯下，拼命扑向火焰的飞蛾。然而不管是蝙蝠还是飞蛾，他们的结局，从来只有死路一条。”
“伍先生”走出阴影，身上脸上分明就是霍英的模样，他朝着罗千所指的方向看了一眼，淡淡道：“那是蓬山派的掌门方如梦。”
“那又如何？”
“他的师父是李云生，曾经的天下第一剑。”霍英一顿，道，“十五年前，死于战场。”
“哦，我想起来了……那是一个非常愚蠢的人——明明已经隐居不理外事，偏要出去赴死，也不知为的什么。”
他忽而叹气，道：“就如同，我的父亲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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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英道：“可那些人说他们是英雄。”
“是呵！他们还说，这与那个腐坏的朝廷无关，一切只是为了他们心中的侠与义。”罗千眼神怅惘，霍英看他一眼，问：“那么，你的问题，可是在此时寻到了答案？”
罗千不答。他盯着下方不断死去，又不断涌上的中原剑客们，说：“伍先生，您失去过重要的人吗？”
霍英反问：“什么人是重要的？”
罗千道：“亲人，比如父亲，母亲，妻子，孩子……又或是知己，朋友……”
霍英眼中一暗：“没有。”
“是没有失去过，还是根本没有？”
“如果从来没有拥有过，失去又从何谈起？”霍英道，“我想，除了我自己，再没有谁于我是重要的。”
“可是我有呢。”罗千叹道，“我爱我的父亲，但是战争夺走了他……我想恨，但不知恨谁，想报仇，却不知找谁去报……直到某天，我从那些人口中听说了他们的侠……”
“伍先生，究竟什么是侠？难道像父亲与他们一样，即便知道是必败的结局，也不惧死亡迎头而上就是侠？如果今日我将他们的生命全都终结于此，那他们的侠、中原的侠，还会不会存在？”
霍英听着罗千喃喃发问，脑中蓦地有了一瞬的失神。他盯住高台下浴血而战的中原剑士们，看着他们义无反顾，前仆后继，恍惚间，竟仿佛回到了十五年前……
相似的剑，相似的血。唯一不一样的，是那时的自己在人群中奋勇杀敌，而如今的他正凌驾于厮杀的人群之上，低头俯视着这一场亲手成就的杀伐屠戮。
“的确……有趣。”
霍英微笑而道，眼里，是无穷无尽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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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一声怒吼，几道剑影似乎是同一时间出现在霍英与罗千的面前。紧接着剑影而至的是人影：蓬山方如梦，江影阁江远，长乐楼任平川——他们三人突破重围由下跃至高台，手中剑锋直至向罗千的胸口，齐声道：“罗千！受死！”
说罢他们欺身而上，连一丝喘息的机会都未留给对手。霍英闻言正要上前，青屿派廖青，长生门向不留，流霞派徐白烟三人也齐齐出现拦住他脚步，二话不说便与他斗将起来。
霍英先前被华承影刺伤右臂，此时换用左手持剑，招式却丝毫没有任何顾忌之处。剑风凛冽，剑光凌厉，他剑下杀招百出，仿佛生来便惯用左手，此时得心应手，以一敌三丝毫不显弱势。
而同一时刻，罗千面对中原三大派的当家人，竟也显得悠然自若。他双手空空，更不还手，只任由三人出剑刺向自己周身空门。方如梦首先一剑刺在他心口，可剑尖刺破了衣衫，到了皮肉却似遇到钢铁，无论使多大的气力也不能让剑锋再入一分。江远使霸剑正欲劈在他顶心，罗千挥手一挡，血肉之躯纵然遇到那百炼精钢也没有任何损伤，竟硬生生拦下了他十分力道的一剑！
“糟！”任平川大喝，“退！”
话音未落，罗千暗笑一声，攒起的双拳霍然发力，三人的剑气尽数被他吸去，并且通过长剑加倍返了回来！方如梦，江远，任平川及时撤剑，虽借机散去不少力道，但握住剑柄的虎口还是剧痛不止，低头看去，已皆是乌青的瘀伤。
“不破神功！”有人叫道，“剑竟伤不了他！”
三派当家人被逼至下层，互看一眼，却仍握紧了剑再度跃上！蓬山派莫一冯二，以及江影阁商玫等人也冲破了毒阵紧随其后，上下两层顿然战成一团。华承影提剑正要前去，忽听见不远处一声尖叫，回头竟见得阿灵被几名百鬼教人缠住，后心与左肋下各中了一刀，此刻浑身染血，显然要撑不下去。
没有任何的犹豫，华承影喊着阿灵的名字冲上前去，左右甩出两个剑花就挑断了百鬼教人握刀的手掌。鲜血溅上他的脸颊，他抹也不抹，只托住阿灵道：“阿灵！撑住！”
阿灵一个恍神，旋即又被华承影拉了回来。她咬破嘴唇，捂住腰间正在流血的伤口道：“华承影，南长老已练成护体神功，杀他，没那么容易。”
华承影神色微变，阿灵又道：“如果连你们的剑也没办法杀了他，那我还有最后的一招！这一招，必定成功！”
“是……炸药？”华承影想到阿灵曾提起过的计策，“可是你说过，这样一来，整个百鬼窟便会……”
余光里一个毒人傀儡杀将过来，华承影连忙住口，挺身护住阿灵，又一剑刺入那傀儡的胸膛。阿灵见状，扯住华承影的衣襟道：“事不宜迟，你先带我回到密道，其他的待会儿再细说！”
华承影杀敌心切，又看了一眼高台之上正与罗千苦战的各位前辈，考虑再三还是点头应下。他右手握紧剑刃，左手揽过阿灵的腰，喊道：“抓紧我！我们杀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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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突破重围回到密道，阿灵立刻就放开了华承影，尽自己最大的速度往前走去，到了某一处时她突然停下，拐入一道更加细窄的通道内。她走得飞快，血从她的背后腰间淌至脚跟，到地上全都变成了一个接一个的血脚印，华承影细细盯了她一路，心中蓦地担忧，生怕某一个瞬间她就会倒下，然后再也无法醒来。
“到了！”阿灵忽道，“来帮忙。”
华承影帮着她搬走挡路的石块，发现石头后赫然藏着的是满满一堆的炸药！它们结成一团，几乎每个炸药都与另一个相连，只要点燃其中一根引线，所有的炸药都会其后接连爆炸。
“这就是……你必杀的一招？”
“是的。”阿灵点头，“必杀的一招，也是玉石俱焚的一招！先前为了帮你们已经用掉了一些，剩下的这些虽然不足以再引来一场地震，但是炸毁一个百鬼窟还是可以的。”
“你为了杀一个南长老，要毁掉整个百鬼窟，毁掉整个百鬼教？”
“不单是为杀南长老，也是为了那些毒人傀儡……”阿灵眼中一痛，道，“他们不像你们，他们中毒多时，早已无方可解——唯有杀死。至于百鬼教……”
阿灵说不下去，只咬紧后牙，猛地推了华承影一把：“总之我心意已决，你不要再劝我！我留在这里引燃炸药，你快回去通知你们的人离开！”
“那你呢？”华承影急道，“引线燃烧的时间是多少？你是否有把握在爆炸前逃生？”
阿灵不语，华承影捏住她肩膀，叫道：“没有是不是？你根本就没有办法逃生！你是在送死！”
“是！”阿灵盯住华承影，也叫道，“可这是唯一的办法！不然你告诉我，如果现下有一种不用送死就能杀了南长老的方法，我阿灵第一个愿意尝试！”
“我们……”
华承影刚开口，阿灵打断他道：“千万别告诉我是用你们的剑。方才你不是也看到了？你们的剑根本杀不了他！不管再多再多再多次的尝试也是一样的，你们和我一样……杀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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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是人，而是一片阴影、一个噩梦，是笼罩在所有中原人与南疆人头上的阴影，是夜晚时分扰得他们无法安眠的噩梦！他们无法杀死他，正如他们无法抹去一个阴影，或者遏止一个噩梦的发生。
除了炸毁百鬼窟外，华承影没有更好的办法，阿灵无力地推着他，他又不走，一时便似木桩似的钉在原地。阿灵发怒，竟拿出火折子，扬言说华承影再不出去，自己此刻便要将引线点燃，反正上头的那些中原人死活也与自己无干。华承影忙道：“阿灵！别做傻事！”
阿灵嚷道：“那你出去！你出去了，你的同伴们至少还能活下来！北长老养我教我，我也理应为了替他报仇而付出生命！”
“不！”华承影道，“外头的那些是我的同伴，可这里的你也是！我不会为了救一个就牺牲另一个！”
阿灵顿时怔住，喃喃：“华承影……”
她眼眶忽的一湿，又道：“华承影，谢谢你当我是同伴……可我必须这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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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灵边说边背过身，盯着火折子星点的火光流出好大一颗泪珠。华承影仍没有离开，阿灵准备再试最后一次，却听得背后有另一个人的声音道：“你不必这样做，我有更好的办法。”
两人皆一惊，忙向通道另一头望去，别的没先看清，倒是瞧见来人一双明目炯然有神，在这里亮得仿佛是暗夜天幕上那些闪烁的星子。
“江……副阁主？”华承影道，“你刚才说什么？”
江海不知何时跟他们入的密道，走近了炸药说道：“我说阿灵姑娘不必送死——我去！”
华承影大惊，阿灵更是倒吸口凉气，道：“你……”
“很吃惊？吃惊一向以活着为目标的我，为何会选择这样的一种方法送死？呵……”江海笑了，“因为我变了心思，现在的我同以前不一样了……现在的我，相比于自己活着，更想见到其他的一些人活着。”
他顿了顿，看着华承影道：“我希望江阁主活着，希望廖副掌门活着，希望方掌门活着……我还希望释小兄弟，叶小兄弟，沈小兄弟活着……当然，你，还有你，你们也要活下去！”
“江副阁主！”
“快别叫我这个了……”江海自嘲般一笑，“我并不姓江，十五年前，我抛弃了自己的姓氏，就像曾经抛弃了自己的同伴那样。”
“我是个叛徒，一个从战场上逃离，又苟活于世的叛徒。十五年前，是江远阁主从战场上救了我，又教会我如何用剑，并且像重新给了我一个名字那样，给了我一个崭新的生活。”江海说道，“这样的新生活便是江湖！我跟着他进入江湖，听着他的侠义过了十几年，甚至还当上了这江影阁的副阁主……我本以为自己可以抛弃过去的身份不再想，却忘了自己啊，其实还是当初的那个叛徒……”
“十五年前，我背叛了自己的同伴与国家；十五年后的现在，我又险些再背叛了侠义……华小兄弟，我并不是一个大侠，恐怕你们也是这样认为的。”
华承影连连摇头，表示自己并没有这样的心思，江海笑了又道：“我要感谢你，还有释小兄弟，是你们让我懂得如何才能成为一个真正心怀侠义的大侠！有了这些侠义相伴，死亡本身，或许并不是可怕的一件事……”
“华小兄弟，请替我转告江阁主，说我感谢他为我创造的这一切。是他当初的决定，让我终是……可以像一个英雄那样死在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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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英雄何惧。
华承影看着江海，忽然明白了他此刻的决定并不单是为了这一场战争，同样也是为了他自己。
他为了赎过去的罪，更为了成全此刻的自己——他要做一个英雄，一个迟了十五年的英雄！没有人，能拦得住他。
华承影忽的跪地，向他拜了一个再重不过的礼，道：“江副阁主，您是当之无愧的大侠！我华承影，还有今日所有参加战争的中原人，都会永远地记住您！”
“我也会记住的。”阿灵道，“您是英雄！阿灵敬佩英雄！”
江海点头不语，华承影咬紧后牙，抓住阿灵的手就向众人所在的鬼殿跑去。他越跑越快，脸上有不知名的液体滑过，他鼻端酸疼，不知那是泪水还是汗水。
回到鬼殿，中原与南疆的厮杀还在进行，南长老罗千毫发无伤地立于大殿上方的高台，一脸傲然地看着在场的所有侠士。方如梦，任平川，徐白烟，廖青，向不留等人围在四周，紧握着手中兵器，准备时刻再战。
江影阁主江远也在他们之列，华承影持剑冲过杀阵，对江远说道：“情况有变！请江阁主下令速速撤离百鬼窟！”
江远一惊道：“你说什么？罗千未死，中原大仇尚未报……”
“他会死的！”华承影来不及说出江海一事，只道，“江阁主要再不撤离，大家才会死！”
“我江远岂是贪生怕死之辈！自踏入南疆起，江远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江远厉声道，“不但江远不会走，这里所有的中原侠士他们都不会走！罗千！必杀！”
江远说罢，领着一群江影阁弟子冲锋上前，直冲罗千与一干杀人傀儡而去。华承影阻拦不住，正不知如何是好，密道口那头忽然冲出一个人影，放声大吼道：“你们让开！罗千交给我！”
华承影随着众人的眼神望去，见那人影不是别人，却是江海！
不！不对！他不是负责在洞穴中点燃炸药的吗？怎么……
华承影想着，身旁的阿灵忽然指着江海道：“你看！是炸药！他把炸药都绑在了身上！”
华承影闻言大惊，再细看一眼，果见得江海将十数个炸药筒都绑在了腰间，并且左手一扫，就将引线点燃。
他疯了一般冲向罗千，罗千眼中闪过异色，正要出手，却不想江海力气极大，勒住了他的脖子就是不放手。罗千冷笑一声，右脚一勾又要从攻他下盘，马上又有几个绿萝帮和南海帮的弟子抱住了他的左右腿，喊道：“帮主江阁主你们快走！这里交给我们！”
罗千怒极，握紧拳头聚起全部真气，要震开这些恼人的中原人，但没想到明明江海身上的炸药就要引爆，却有更多的弟子舍生上前，将他的双手双脚死死缠住，令他根本动弹不得，只有额头之上冷汗直冒。
“你们……你们这群疯子！疯狗！”
罗千疯狂大叫，江海冷笑道：“是疯了……你与我，我们都疯了！哈哈！罗千！这世上果然只有疯子，才能杀得了疯子！你与我，便一同下地狱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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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海！”
江远嘶声大喝，但是引线烧灼声刺耳，在大殿上方的江海已听不到他的呼喊。他想上前，却被华承影与阿灵拉住胳膊，华承影高声道：“江阁主！您是江大侠拼死也想救的人！您不能死！请您……请您想想江影阁，想想玉儿！”
江远脚下一顿，然而就是那片刻的犹豫，高台之上的炸药已经引爆。众人听得“轰隆”一声巨响，接着整间鬼殿开始摇晃，碎石块从头顶不断落下，坍塌近在眼前。
“江海……江海！”
江湖前辈泣不成声，而人群中的沈临星与释真如就这么呆呆看着，看着那个曾经被他们唾弃最不配被称作侠士的人，在这临死的一瞬，却做出了最最侠义的举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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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英雄，一个真正的英雄！”
华承影说罢，拉起自己的两位同伴，撤出了即将崩塌的鬼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