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铸魂师】章廿二（1 / 1）
缚鬼死牢内阴暗潮湿，沈临星背靠石牢中央的铁栅，听着不知何处传来的水珠滴答声，恍惚觉得已经过了许久。
直到百鬼教人推门捧着饭菜进来，他才意识到竟只是过了一个下午而已。等待犹如一柄捅在心头却不抽回的匕首，痛苦绵长而难熬。
沈临星自游出鬼蝠洞之时便已耗尽了力气，加上后来又中了封锁内力的迷香，此时全身瘫软，纵然是饥肠辘辘也提不起精神上前去。他看了一眼青屿派的廖副掌门，长生门向门主，长乐楼任楼主，还有隔壁的蓬山冯大侠，见他们依旧闭眼绝食，又觉得自己此时也应该像他们一般，便干脆闭了眼，不再想其他了。
腹中空鸣，沈临星咬咬牙，暗劝自己一定要撑过去，鼻端却隐隐闻到了一阵香味。他睁开眼，见江影阁的江海正立在面前，手一挥，就甩了一个馒头到自己怀里。
“吃。”江海道，“吃了，才有力气出去。”
沈临星不知如何是好，只觉得四周忽然有好几十双眼睛盯住了自己，让他一时进退两难：吃了，便是与廖副掌门等人作对；不吃……他又的确饿极。
沈临星还在想着，身后蓦地起了一阵窸窣之声。他往回看，见对面的叶合挪着身子向前，小声道：“阿星，吃食……能不能……分我一点……”
沈临星立刻上前，想隔着栅栏扶住他，却因叶合的退后扑了个空。叶合无力道：“阿星，别碰我，你会中毒的……”
沈临星的眼眶忽的红了，他哽咽着道：“南长老他……他不是人！小叶子，你感觉怎样，是不是很不舒服？我……我……”
叶合虚弱地摇了摇头，只缓缓接过了沈临星手中的馒头。他深知自己被灌下“□□”，此刻虽还有意识，但这也仅仅是靠了毅力，勉强撑得一线清明而已。再不用多久，他便会像石牢中的其他弟子那样昏迷不醒，等再醒来的时候就不再是人，而是一件任人摆布的工具傀儡。
他不想成为那样的人——当初被廖副掌门收养，拜入青屿派学剑，再踏入江湖——他想成为的，并不是那样的人。
沈临星的眼泪簌簌滑落，叶合笑了笑，劝道：“阿星，我们是，男子汉，不能哭……阿星，我们，并没有输……还有霍大侠，华师兄，和释兄弟……他们，一定，会来……救我们……你一定，要，撑下去！”
沈临星噙着泪花点头，看着叶合艰难咽下馒头一角，道：“我会撑下去的！你也一样啊！”
叶合露出一丝微笑，却道：“我……我不想，死在这里……可如果，没办法，我希望死得……有价值……”
沈临星还在思考叶合所说的价值是什么，眼角一亮，却见他从袖中摸出了一柄匕首。他大惊，听得那青衣的少年说道：“我的血……能救，前辈们……”
“不行！”沈临星叫道，“快放手！你不能这样！”
他的叫声徘徊在石牢中，立刻就引来了中原侠士们的注意。江海在他背后将这一切看得分明，也想出手阻拦，外面的石门忽的不知被谁打开，接着走进来一位无论是相貌还是举止都异常熟悉的中原人，瞬间就将他的注意力转移了开来。
所有的侠士不约而同地望向这突如其来的人，却都被他惊住，许久说不出一句话。廖青盯着那人，率先道：“霍大侠，你怎么在这里？你……”
他语一滞，片刻才意识到来人穿的竟是百鬼教的衣服，登时横眉怒道：“霍英！是你！是你背叛了我们！”
化名霍英的男人笑了一下，也不辩解，手一扯便又扔进来一个少年。廖青定睛一看，还没张口，便听得身后有人叫道：“释大哥！”
释真如抬眼看见沈临星，也欣慰道：“阿星！你没事！”
沈临星心头一喜，但转瞬就想到了此刻他们皆是身陷牢狱，华承影行踪不明，霍英又已叛变，他们能平安逃出死牢的几率，似乎……
沈临星心中顿如死灰，险险又要哭出来。释真如环视了一番两个石牢，厉声问身后的霍英道：“你和南长老对他们做了什么？”
霍英道：“一个游戏而已。”说罢，他又一指两个监牢：“你想去哪一个？念在你我从前交情不错的份上，这次我准你选。”
释真如对他怒目而视，廖青攀住铁栅，厉喝道：“霍英！我曾对你毫无怀疑！你别忘了你也是中原人，你的侠义呢！哪儿去了！”
“侠义？唔，倒是挺耳熟的……那是什么东西？”霍英大笑，道，“廖副掌门你心中有侠，霍英我自愧不如，可如今被关进牢狱的是你，而站在外头的，是不懂侠义的我。”
他说完又是一声轻笑，道：“没有用的东西向来没有存在的价值，十五年前不就是这样？还不如弃了，在这人世间随欢且欢，比起你们各个作茧自缚，岂不是自在许多？”
“呸！”冯二啐道，“那不过是你自甘堕落的借口！你这样想，可别以为我们也会同你一般！”
释真如见冯二脸色苍白，情况远比廖副掌门这边糟糕。他要上前，无奈双手被反绑在背后，霍英紧紧牵着绑住他腕子的那根绳，稍微一拉就将他的行动封死。
“你想救他们是不是？不必心急。”霍英笑了笑，又想了片刻，取来一柄匕首，却是把释真如身后的绳子割开了。
释真如想不通他的用意，霍英却高声道：“来人！把他的剑还给他！”
然后他看向这个自幼在寺中长大的少年，提议道：“我记得释小兄弟说过只救人，不杀人，那我们不妨就由这个出发，来玩一个游戏。”
“什么游戏？”
霍英不紧不慢，道：“你我以剑相拼，五招以内你若还活着，我就放一个人，十招，我就放两个……以此类推，我倒要看看你能坚持多少招，救得了多少人。”他观察着释真如的脸色，又道：“当然，在结束之前你若能杀了我，也是可以的。那时候，整间死牢的百鬼教弟子都不会拦你，这里的所有人都可以被你带出去。”
一个百鬼教弟子捧剑上来，释真如看了那冰凉的兵器一眼，拿起，却又扔在了地上。
“不用那么麻烦。”他道，“我不用剑，空手对你。一招，放一人。”
霍英大笑道：“竖子无知！你不要以为接下我一招有多么容易，何况我有武器在手，而你没有。”
释真如道：“我用不了剑，杀不了你。今日能救一人是一人，即便死了，也了无遗憾！”
霍英牵起嘴角，那笑意却在与释真如对视的一刻凝在了唇边。他不再多话，后退一步摆开起手式，说道：“开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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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称是游侠的霍英，其实自始自终也没有在他们中的任何一人面前展现过自己的功夫。与其说他是背叛全中原武林的叛徒，不是说他是潜伏于他们中间的细作。他其实一早就投靠了百鬼教南长老，或许还是帮助南长老除去北长老、实施整个入侵中原计划的幕后军师。他得知中原侠士出征南疆，便伪装成游侠霍英故意接近他们，一面好意带路，一面将路线暗中传回百鬼教，好让中原的侠士们自投罗网，进入他们早就准备好的埋伏。
释真如想清这一点，心中有恨，却仍下不了杀手。这不是善。他自己对自己说，这是怯懦，无法杀人的怯懦！他并没有做好承担这背后血与罪孽的准备，即使知道他的目的是救人而不是纯粹的杀人。他做不到，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刺出那一剑总归是需要勇气的，他既然没有这样的勇气，便退而求其次，变成被刺的那个人。不能杀人，便以命换命，用自己的一条命，换来所有中原侠士的一线生机。
他能听见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真如真如，不管是“唯是一心故名真如”也好，还是那句玩笑似的“天真如此”也罢，这是他的选择，他就不会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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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割裂布帛般刺穿空气，霍英力量充盈的一剑刺过来，释真如屏息相接。他睁大了眼，本看见那剑的招式极为简单，可到了近处不知怎的竟变得模糊，明明霍英手上的剑只有一柄，但周身却仿佛是有十来柄剑将他包围，并且以同样的速度，同样的力道向自己刺将过来！释真如沉下心闭眼，右脚一踏使出轻功，人到了半空又睁开眼睛，忽的就看清了那人那剑的本尊，然后于掌心之内聚起真气，从上方向霍英击去！
霍英扑了个空，来不及改变剑路，便出左掌与他相抵。双掌相击的那一瞬，双方内力对冲，霍英不由对这个少年的功夫稍稍吃了一惊，但他毕竟长他两旬，聚起内力，只用了三成的功力便将释真如击退。
释真如靠住石壁站定，捂心道：“我已接下一招，放人。”
霍英说话算话，果真就命人将牢门打开，要放一个人出来。可牢内的侠士们互相看了一眼，却始终没人愿意迈出一步。“释小兄弟。”长乐楼的任楼主道，“释小兄弟舍己救人，但这样的恩义任某人受不起！释小兄弟快快罢手，别再为了救我们而受苦了！”
霍英却“啧啧”笑了两声：“释小兄弟你看，你拼上性命救人，他们好像并不领情呢！”
好在释真如早就料到他们会说这样的话，此时并不吃惊。他环视了石牢一周，说道：“不出来便不出来。霍英，这里有多少人，我就接你多少招，大不了等我全接完了，再一次救他们出来也不迟！”
“哦？”霍英又笑，“还是等你有命活到那时再说罢！”
一句说毕，霍英再度出手，这一次他改变策略，手下剑招从花哨的多变转成纯粹的速度——比反应更快的是长剑，比长剑更快的是剑风！释真如空手还未接下白刃，便先被那凌厉的剑风扫中胸口，躲避间只听“刺啦”一声响，自己胸前的衣裳已裂了一大道口子。
脖颈间隐约有血留下，释真如反手抹去，喝道：“这是第二招……再来！”
二后是三，三后是四，四后是五……霍英打得越来越兴奋，释真如却接得越来越艰难。他在第四招的时候被剑割破了左臂，在第七招的时候被霍英一拳击中胸腹，又在第九招的时候被他一脚劈在肩胛……然后是第十招，第十三招，第十四……
终于到了第二十七招的时候，释真如闷出一口鲜血，半跪于地，再也无力起身。霍英持剑上前道：“能接我二十七招，你也算是了不起了。怎么样，你还要救么，还能救么？”
释真如抹去唇角的血迹，发觉霍英的功夫虽然远胜于自己，但似乎有意偏袒，即便此刻手中有兵器，给他造成的剑伤竟是远不如瘀伤多。而就是那可数的几处剑伤，也无一处是刺在自己的要害上，除去左臂上那最深的一道伤口，其余的几乎都是皮外伤而已。
想来他不过是陪自己玩玩，若是真放了心思在这上头，释真如都不敢说自己能接下他全力击出的一招。
然而霍英可以把这场比试当做是一场游戏，释真如却知道自己不能！他要救人，要救这些侠士们出去！即便是赔上自己的一条命，也要救他们出去！
“再，再……战……”
释真如没有说完，霍英一挽剑花，竟是喊着“第二十八招”先出了手。银色的剑光照亮宇内，这一剑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乃是从上而下的一剑，从霍英紧合的双手，径直对准了释真如的天灵盖！
要死！这是释真如的第一反应，紧接着他内心想起的一句是——不能死！
他伸出双掌，居然生生接下了那柄充满了速度与力量的剑刃！鲜血从他的指缝与掌缝中溢出，血流如线，顿时将他的素色的袖口染红。
释真如咬破嘴唇，一字一顿道：“第、二、十、八！”
“很好，你又接住了。”霍英抽回长剑，看着那一线血迹道，“下面是第二十九。”
释真如全身被先前那一剑震得酥麻，此时撑不下去，身子一歪就倒在了地上。爬起，倒下去，再爬起，再倒下去……他前前后后试了七八次，但最终还是没有重新站起来。
“唉，让你说一句放弃究竟有多难？”霍英俯身，揪起释真如的衣襟，“你已经救了二十八个人，难道这还不够？你究竟为了什么还要坚持下去？”
释真如虚弱地看他一眼，说道：“因为侠义。”
霍英冷笑：“可这个词究竟能带给你什么？是金钱，权利，还是女人？看看十五年前的那些死人罢，它连最基本的生命都不能给你，你又何必相信着！”
“你又不信，自然不知我们为什么相信。”
释真如忽的抓住霍英的手，一根一根掰开他拽在自己衣襟上的手指：“你……让开，我一定会，打败你！”
“呵。”
霍英放了手，持剑道：“你不杀人，何谈什么打败？永远只有挨打的份！”
释真如却道：“我是不杀人，但你若因为我不杀人，就觉得可以肆意践踏我心中的侠的话……我释真如，决不会罢休！”
他似乎是用尽了气力才吼出的那句话，话音落下，霍英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异，竟看见那素衣少年重新站了起来，他双腿颤抖，摇摇晃晃，然而背脊却是挺得笔直的！明明稍有外力便可将他推倒，但霍英隐隐觉得，那个少年、释真如——他只要这一刻站了起来，便永远不会倒下。
“第二十九招！”
霍英一声嘶吼，立刻握紧了剑柄冲向少年，可他刚迈出了一步，石牢外忽有个不知死活的百鬼教弟子闯了进来，慌慌张张道：“牢、牢外有人来袭！”
“什么人？”
“看不清楚，好像是一个穿着青衣服的少年。”
“就一个？”
百鬼教弟子忙不迭点头，霍英轻笑一声，看着又摔下去的释真如道：“你看，又有一个不怕死的来了，你们还真是连傻都傻得一样！”
释真如知道来的是华承影，心中百般滋味，却又说不出来。霍英不再看他，只回身道：“不过是一个小娃娃，我倒要看看他能有多大的能耐！走！”
释真如心头一紧，不防“轰隆”一声巨响忽然从背后传出，整间石牢地动山摇，仿佛脚下大地就要在此刻裂开！释真如与霍英，还有此间石牢中的所有人都向后看去，却见一片灰粉缭绕中，石牢靠里的壁上赫然多了出一个大洞！一女声从中高声响起道：“你们还愣着干嘛？还不快逃？”
释真如小声念了句“阿灵姑娘”，一道银色的长链忽的从洞中掷出，穿过铁栅的缝隙，正当当缠住了霍英的腰。霍英神色有变，抬手持剑刚要砍断，却没想到身后的百鬼教弟子也在同一时刻拔剑出鞘，并且从后一击刺穿了他使剑的右臂！
“你！”
霍英大惊，迅速在后退前反手挑了那弟子的头巾，看得那一头长发披散，他才意识到这个人并不是教中弟子，而是华承影！
华承影瞥见阿灵正在帮困在牢中的侠士们逃走，心稍放松，又见一身是伤的释真如倒地不起，当即喝道：“释真如！你还要躺倒什么时候！起来！”
地牢因为炸药的缘故摇摇欲塌，头顶不断有碎石砸下，想来已不是久留之地。霍英避开一块下落的石头，对华承影道：“果然是你……你坚持的又是什么，难道也是他们口中的侠义？”
华承影没工夫闲扯，右脚一勾，就带起边上的一块石向他踢去，霍英一掌将其劈成粉末，也不多说，持剑而上。两剑相击的那一瞬，华承影虎口剧痛，想自己用尽全力的一击竟然抵不过他一条受伤的胳膊，不由暗啐一口，对身后的释真如道：“释真如！你的剑呢？还不拿起剑！给我站起来！”
释真如原本已要昏死过去，此刻听了他的话浑身一颤，犹如身处混沌之中的人抓住了一线光明，灵台猛然一清，竟凭空就有了力量。
“剑……剑……”
他摸索着，指尖终于触到了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什，他擦掉上面的浮土，看见一缕夺目的银光刺入眼睛。
“我不会输……不会输……不会输！”
他嘶哑着声音大叫，终于，拔剑出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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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没有这样的一柄剑，无论是谁拥有了它，都会天下无敌？
有的，一定有的。
少年始终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