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铸魂师】章二十(1 / 1)
什么是侠?
为兄弟,两肋插刀;为正义,死而后已。
可自己呢?
当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胁时,究竟是死守着这些虚无缥缈的侠与义,还是放弃侠义保护自己的性命?
如鱼与熊掌不可得兼,心怀侠义的人,迟早也会因为这个问题而走向选择的岔口。如何作答?如何选择?南疆百鬼教的南长老坐在一众中原侠士的面前,颇有兴致地等待着他们的答案。
时间一点点过去,罗千却并不着急。眼看午饭时间已到,他拍了拍手,命教中弟子送来几分可口的饭菜,绕过关押冯二等人的石牢,单单只摆在廖青所处的石牢前。然后,他亲自倒满一杯水酒,敬道:“各位中原侠士远临南疆,百鬼教招待不周,还请见谅。这杯酒,算我先陪个罪。”
罗千将酒仰头饮尽,顺道也证明了酒菜无毒可以食用。他又斟了一杯递给廖青,手还没伸进铁栅,廖青振袖一扫,转眼就将盛菜的托盘掀了,高声道:“南长老要杀便杀,何必如此大费周章?我中原武林之士今日为义而死,决无半点犹豫!”
罗千皱眉道:“哎,我明明不想杀人,你们这样赶着赴死做什么?”他手一挥,又令教人送上另一份饭菜:“廖副掌门可不要辜负了我的好意,你们填饱了肚子,才有力气看戏不是?”
廖青看着他这幅笑里藏刀的模样只觉恶心,奈何内里真气被毒所封,此时出不得手,身后的冯二隔了铁栅叫道:“姓罗的你少做梦!我中原之士便是饿死,也不会吃你的东西!”
“啧啧。”罗千摇了摇头,瞥了眼冯二此刻苍白如纸的脸色,哼了一声道,“还是先管好你自己罢冯大侠,中毒的滋味怎么样?若是撑不住了,你要的解药就在那儿,可别说我没给你。”
他一指石牢中几个瑟缩在角落里的小弟子,唇边笑意不减却增,然后他又屈身拾起剩下的饭菜,对廖青所处监牢中的其余中原人说道:“浪费东西总归是不好的……既然你们的廖副掌门不吃,你们其他人呢?如果有谁饿了,我就给他东西吃。”
牢中之人纷纷互看了一眼,有人蠢蠢欲动,可廖青的一声“不许去”就将他们喝回了原地。罗千正觉得扫兴,忽见得一人从他们中间站了出来,走近道:“他们不吃,我吃。”
那人长了一脸络腮胡子,面色蜡黄,一双眼却是炯然有神。他正要接过罗千从栅栏缝隙中传来的饭碗,廖青怒喝道:“江海!你在做什么!”
江海回身看着廖青,没开口,那头的冯二也跟着骂道:“江海!我们中原人不食嗟来之食!你这样做对得起江阁主,对得起那些死去的兄弟吗!”
江海闻言垂头,看着碗里的白饭青菜,哂笑道:“你们……吃饭对不起,难道绝食饿死了,这就对得起了么?”
两人微微怔住,罗千则是回到椅子前坐下,翘起腿悠然地看起这一出“好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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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海捧住饭碗,缓缓道:“廖副掌门,冯大侠,你们自小在山里派中长大,想必是没有经历过那场战争,可我不同,我经历过……”
他顿了顿,仿佛是正犹豫着要不要说出来,但许久之后他还是深吸了口气,紧紧盯住廖青的眼睛道:“我走过战场,看到最多的就是尸体,一具具的尸体,分不清敌我,只看得自己也麻木……人死了真的什么都没有,连仅剩的尸体也会被兵马践踏成泥,又或是被烈火烧成灰烬,生前再伟大的英雄大义,死了也只能随你埋进泥土!所谓舍生取义,不过是一句安慰。”
江海俯下身,将一碗饭菜捧到廖青面前:“从那以后,我就时刻告诉自己——无论如何都要活下来,因为活着永远比死去更重要!廖副掌门若为义而死固然可歌可泣,但江海的选择永远是活下去,即使苟延残喘背信弃义也要活着!活着才有出去的可能,活着才能为死去的兄弟报仇!”
说罢他深深一拜,道:“这是江海的想法,还望廖副掌门,冯大侠,还有在场的诸位侠士们能理解我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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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青不说话,他按住心口,知道十五年前那场的战争永远是他们,乃至整个中原武林的伤。他清楚有无数的英雄们都在那火与血的战场上死去,其中甚至还包括了他的师父——可他呢,他与师兄师弟们终日躲在青屿山中,受天险庇护,小小的青屿山仿佛就是他们的世外桃源,只要他们不出去,便与外头的修罗地狱毫无关系。
他在经年后位居青屿派的副掌门,纵然于剑道上修为甚佳,但心里知道,自己对外界的了解恐怕与他派的那些小弟子们差不多。他们都是一样的相信侠义,相信得单纯且固执,但真正到了生与义各选其一的时候,他们的执脆弱得不堪一击。
廖青动了动唇,想说什么,身后忽有人跟着江海道:“南疆贼人还活着,我可不愿先饿死了。姓罗的,你此刻给我东西吃,可千万别后悔了!”
廖青识得他的声音,那是一个半途加入的游侠,他一身肌肉因为暑夏的酷热而□□在外,廖青总能看见他胸前背后那些可怖的伤疤——那定也是一个经历过战场的人,廖青暗暗想。
越来越多的人放弃绝食,罗千一一分给他们食物,似乎丝毫不畏惧此举即将带来的后果。反正这于他就是一个游戏,他是凌驾于众人之上的裁决者,眼下的中原人才是真正玩游戏的人,而裁决者,向来是不会输的。
牢狱中的中原人越是分歧,越是挣扎,他看的便越是痛快开心。罗千觉得,相比于一柄锋利的刀子,这样不见血腥的游戏反而更让他着迷。于是他笑了笑,满意地看去这间石牢中每一个人脸上的表情神态,然后踱步又转向了隔壁的一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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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千把玩着指间白瓷瓶,想这真是一味神奇的□□:它能把人变成没有自我意识,且浑身带毒的“毒人”,而中了他们身上所带之毒的人,若是没能在五日内喝下毒人的毒血,便会毒发受尽折磨而死。
毒发分为三个阶段,其中的第一个症状便是出汗,纵然中毒者是身处数九寒冬,此毒也可让他们如同置身骄阳酷热之中,浑身冒汗不已。第二个是失水过多后的口渴,然后晕厥,最后便是死去。
冯二脸色苍白如纸,额上汗液如雨,显然已是入了第一阶段。罗千对他笑道:“怎么样冯大侠,我这儿还有饭菜,你可要吃?”冯二无力瞪他一眼,罗千又道:“不过我想便是给了你,你也不见得有气力吃了罢……但是没关系啊,只要有了解药,解了毒你就有力气了!唔,让我看看,那个,那个小兄弟生得白净,想来血也是极甜的,用来救你蓬山冯大侠的命也不委屈。”
罗千指的正是一个长生门的小弟子,长生门向门主此刻与廖青困在一处,见状急忙扯住铁栅,吼道:“罗千!你这个猪狗不如的畜生!你……”他骂了一半,忽的顿住,转向冯二道:“冯大侠,你是方掌门的亲传弟子,你可千万别听他的!”
“呵。”
罗千冷笑一声,见冯二咬牙不应,又令几个百鬼教人进去将那已然昏迷的弟子抓了来,正刚好押在冯二面前。他取了一把匕首走近,抵在长生门小弟子的喉管道:“冯大侠不好意思动手,那罗某便替冯大侠动手罢!可是,从哪里动手好呢……”
罗千的刀子在小弟子的脖子上游移,最终停在了颈边。他眯眼笑道:“就这里罢,从这里割出来的血液最新鲜,冯大侠,你要不要试试?”
“混蛋!”
眼见罗千的匕首就要割下去,冯二震怒,猛然就朝着那疯子的方向撞去,罗千向旁一闪避开,冯二却以身护住了那位小弟子,力竭摔在地上。
“冯大侠!”
两间石牢内还有意识的人拥上前,见罗千将他折磨至此,纷纷向那人投去刀子般的眼神,仿佛此刻就要将他千刀万剐!罗千见此举不成,反倒扫兴似的叹了口气道:“你现在是能撑住,可不见得明日、后日也能。与其等到明日后日痛苦更甚的时候解毒,还不如这时候就把毒解了,说不定还能得着个出去的机会。”
“冯二……宁死……也不……”
冯二说得艰难,罗千也懒得再看,回身道:“我现下乏了,不如明日此时,再继续陪你们玩下去好啦。”他说罢就要出去,只是前脚刚迈出铁栅门,后脚便被人拖住。
他转头,见那是一个同样中了毒的男子,只是他此刻双唇干裂,颜色与面色一般惨白,俨然已是到了毒发的第二阶段。那人跪在地上,求道:“南长老别走……我认输……我认输!求求你,给我点水喝……”
“方成!”
听得郁木堂的赵堂主大喝,众人才知道这人出自郁木堂门下。可叹郁木堂弟子出征时二十余人,如今便只剩得这位弟子与赵堂主两人,其余的不是在遇伏时死去,便是在几日前的非人折磨里丧生了。
赵堂主此刻与他同在一间石牢内,身上也中了毒人的剧毒,他松开满是裂痕的唇,厉声喝道:“方成,你在做什么!回来!”
方成不理,仍扯着罗千的衣角不放手,罗千微微一笑,将手里的刀子递给他:“我这儿只有血,没有水,想喝的话,自己去取。取了,你的毒也解了。”
方成中毒至今已差不多过了三日,忍到现在已是神智难清,偏偏罗千的笑与声音极具诱惑,像是艳红的罂粟,他不得不被他牵着走。锋利的匕首握在手里,方成赤红了眼,缓步走向方才被冯二救下的那位小弟子……
“孽徒!”
冯二正护住了长生门的弟子,忽听得赵堂主一声怒吼,接着便是一道剑光闪过了眼前。待他再睁眼的时候,看见匕首落在血泊里,先前握着他的方成被一剑穿心,而那柄剑的主人——便是郁木堂的赵堂主。
刺眼的白,鲜红的血,污浊的泪……赵堂主捧着弟子的尸体跪在血中,所有的一切,都终结在这无声里。
“你可,去了。”
赵堂主替弟子合上眼睛,然后身子一颤,竟当着诸位中原侠士的面,也倒了下去。
“赵堂主!”
中毒未深的人扶起他,冯二踉跄上前,发现赵堂主的胸口竟插了一柄匕首,而留在匕首末端的手,是他自己的。
“冯大侠。”赵堂主捉住冯二的衣袖,睁大了眼死死盯住冯二,颤声道,“冯大侠,我杀了自己的最后一个弟子,死,该的!”
他咳出一口黑血,艰难道:“冯大侠,我不单该死,还是个懦夫!这样的毒,我,撑不下去了……冯大侠,任楼主,廖副掌门……救他们,求你们,救他们出去……”
“赵堂主!”
冯二的喊声还未消失,郁木堂赵堂主的手已垂了下去,只留了一道血手印在冯二的衣服上,鲜红且怵目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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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究竟是什么样的毒,可以使人抛弃理想,甘心沉沦?
那又究竟是什么样的理想,可以使人不惧剧毒,勇往直前?
侠与义,生或死。
一边与另一边,选择常常让人无能为力,无可奈何,又恨之入骨。
有人流泪,有人大笑。罗千看着发生的一切,笑够了,却似乎仍然没有满足。
他的心就是一个洞,一个大大的无底之洞。即便是世人皆爱的权利、金钱、美色,却也从来不是能够填补他内心的东西。从十五年前起,他就一直在寻求着一个答案,全世界唯有那个问题的答案,才能将他的心填满,才能让他满足。
世上没有一个人可以回答他,于是他只好自己去寻求。从南疆到中原,再从中原到南疆,他发现了这些叫做“侠”的奇怪人们,以及他们心中那个叫做“义”的东西,他逐渐为此而动心,坚信这会令他找到自己的答案。
“啊,多希望你们能快点告诉这场游戏的结局,不然,我想我会被这问题逼疯……”
罗千暗暗像是自语,边说边走出了石牢。牢门还没关上,两边的中原侠士却是冲向了铁栅,冯二带头吼道:
“罗千!你别走!我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我要杀——”
罗千眼中稍有惊色,旋即却被他的笑意掩盖了下去。他的眼神一一扫过众人,然后嘱咐身后的弟子道:“给我仔细看牢了这些人,如果里头有人死了也别抬出去,只管放着就好。我倒有兴趣看看,明日我再来的时候,究竟是倒着的人多,还是立着的多。”
教众道喏,罗千又是一笑,转身消失在了石门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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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兄弟,你方才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幽暗的地下通道内,三个少年人正向前行进,脚下道路崎岖坎坷,他们走得却安稳而迅速。只是走了一阵子,其中一个短头发的忽然停下步子,青衫少年也停下看了他一眼,将手中火折子伸向某个方向,道:“我也听到了,好像是这个方向……”
释真如借了火光往前看,见所指之处是另外一个幽深的通道,不由向身后的南疆少女问道:“阿灵姑娘,这是通往哪里的路?”
阿灵撇撇嘴像是不愿说,华承影听着洞中回音,思量着又道:“这声音耳熟得很,好像是……”
“冯大侠!”
释真如几乎是与华承影异口同声地说了出来,心中担忧更甚,拦住阿灵追问道:“阿灵姑娘,那里究竟通向什么地方?如果百鬼教是一直往前的路,我的同伴怎么会出现在那里?他们是不是有危险?”
“我,我怎么知道?”阿灵瞥他一眼,正想偏头不理,脸颊蓦地一痛,却不妨是华承影的目光钉来,无奈之下只好老实道,“那里也是百鬼教,不过不是南长老的鬼殿,是……是地牢。”
“地牢!”释真如惊呼,“冯大侠他们有危险!华兄弟,我们得去救他们!”
华承影点头表示赞同,两人正要迈开步子,阿灵忙扯住他们道:“哎等等!你们来可是帮我杀南长老的!你们答应我在先,能不能等到杀了南长老以后再救人?”
“人命关天,不能不救。”华承影道,“你的事,等救了人再说!”
“我也没说不救啊,只是……”
阿灵还想再说,可华承影身子一歪便逃脱了她的钳制,两人提起真气,转瞬就消失在了黑暗的通道之中。
阿灵气愤地跺了跺脚,但苦无他法,只得跟着他们的脚步,向地牢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