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铸魂师】章十六（1 / 1）
“沈义弟……临星……阿星……”
坠落的时候，沈临星隐约听到有许多人在叫自己的名字——释大哥、江一淼，也有华承影、小叶子、猴子，还有许多他记不上名字的人。
老实说，在那一个片刻，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即将死去。
他想做一个大侠。这个念头产生的时候，他还没离开生长的东海小岛，也没握住自己的第一柄剑……那个时候，他被自己的父亲牵着，看茶馆里说书先生眉飞色舞地讲一个故事。
惊堂木一拍，大厅里掌声如雷鸣。沈临星觉得自己的心就像是沙滩边的海鸟，伴着这一声响，倏地飞了起来——
小岛的外头……是什么？那些故事里的大侠……又在哪里？
他可不可以离开小岛？可不可以去寻找大侠？
沈临星不敢把自己的心事告诉爹娘，只能努力寻找着与那个地方相关的一切信息，甚至还跑遍了小岛上所有的茶馆酒肆，只为了听到尽可能多的故事。后来有一天，一个落魄的剑客随水漂到岛上，沈临星那时正在沙滩上踩水，顺手就把他捡回了家。
他看着那人脸上古怪的刀疤，不觉得可怖反觉得新奇，说道：“你是从中原来的？那我不要你报恩了，我要听你讲故事。”
刀疤脸道：“我不会讲故事。”
沈临星道：“那你会什么？”
刀疤脸道：“我会剑。”
“啊！”沈临星猛然起身，“我要向你学剑！”
刀疤脸却不以为意地白了他一眼：“你底子不行。”
“胡说！我，我力气……大得很……”他说着就要去搬家门口的水缸，搬不动，又红着脸道，“我可以练的……”
“可你还没剑。”
“村口的蒋师傅会打剑，我可以向他要！”
“我记得那东西不便宜。”
“我总有办法！”
后来沈临星帮着村人拉了整一个月的渔网，既练了力气，又凑足了银钱。他再出现在刀疤脸面前的时候，手中已提了一柄新打的剑。
刀疤脸从此没了理由，只得乖乖教他剑法。沈临星开慧晚，学得辛苦，日日夜夜也不知练坏了多少柄剑。刀疤脸教得有一搭没一搭，瞒着他爹娘教了大半年，终于有天罢了手，留信说吃腻了沈临星煮的鱼粥，要回中原去了。
沈临星捏着信纸大骂这混账师父的有始没终忘恩负义，等赶到水边，才发现沙滩里插了一柄细长的宝剑，金色的剑鞘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他将那柄剑拔出鞘，银色的剑光瞬间刺入他的眼睛。他凝视着它，发现剑身靠近剑格的地方被刻上了一排小字，若非细看，极难觉察。
“侠剑，赠星。”
那字写得极丑，可沈临星却觉得它们可能是世间最美的四个字。男孩抱着剑红了鼻子，冲着大海又哭又骂，喊得累了，又跪地深深拜了一拜，无比恭敬地道了声——“师父”。
沈临星肿着眼睛回到家，像爹娘坦白了这大半年的异常举止，父亲母亲却无所谓般笑了笑，说他们早已知道。非但如此，父亲还郑重让他坐下来，告诉他，他是在中原出生的。
“我的家乡……在中原？”
父亲点头，又说：“不过现在可不能回去……那里正在打仗，太危险。”
“可我们总有一天要回去的，对不对？”
母亲拍了拍他的脑袋，笑道：“傻孩子，那里是我们的家，等到战争结束的时候，我们当然会回去。”
他们还对沈临星说，等到战火熄灭的时候，他们会回到自己真正的土地上，在废墟上建立起新的房子，会比原先的更坚固，更漂亮。
一定要回去！一定要回去！
沈临星听见胸膛里某个声音的呐喊。
他握紧了生命中的第一柄剑，在内心的最最深处，立下了最最虔诚的誓言。
`
下坠，下坠，不断地下坠。
深渊的风刀子般刮过脸庞，沈临星发觉现在的自己是被人抱着——是那个人护住了自己与江三水，用身体挡住了下坠时可能会遇到的所有冲击。
中原……多侠士……
一声巨响，冰凉的液体瞬间从四面八方灌入口鼻，沈临星在一瞬间收回所有思绪，猛地意识到，是水！
谢天谢地，他们落入的是水潭！
对于自小就在海边长大的沈临星来说，水里就是他的天下。他脑中如洪钟敲过，此时无比清醒，拉住江三水与季大侠的胳膊熟练地游到岸边，借着水的力量将两人推了上去。
沈临星先救醒了江三水，紧接着又去查探季大侠的状况——他压出季五肺中积水，顺着露出的脖颈向后看去，发现这位侠士的背后从肩到腰青紫一片，想是内里一定受了极重的伤。
“阿星……我们这是死了……还是没死？”
江三水趴在地上站不起来，沈临星回他道：“我们都没死，只是……”他环视一周，发现四面都是封闭的峭壁悬崖，加上身旁季大侠又昏睡不醒，不由想他们虽然此次侥幸生还，但只怕以后还是难保活路。
“阿星，阿星，你说句话，别不吭声啊……”江三水伏在石头上哭道，“阿星我怕……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我大哥了……”
他说着就嚎啕大哭起来，那声音撕心裂肺，几乎冲走沈临星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勇气。他攥起发抖的右手，左手拍了拍江三水的肩膀，道：“三水，你别哭，我一定能找出出去的方法！”
江三水不信他，反倒哭得更加厉害。沈临星咬咬牙，褪下已然湿透的外衣，拧了一把衣角道：“三水，你照顾季大侠，我先去找路。”
江三水哭哭啼啼，也不知道是答应还是没答应，沈临星不敢耽搁，背上佩剑就朝周围的石壁走去。水潭周围可行的道路其实很少，沈临星没多久就走完了一圈，途中拍遍了所有的峭壁，竟没有发现一条可以出去的通路。
四周石壁上倒是有凹凸的石块可供攀爬，沈临星试了几下，却因石块太过湿滑，没爬丈高就差点摔了下来。他回头看了眼尚在昏迷之中的季大侠，不禁恨恨捶了石壁一拳，重振起气势，紧接着再试。
沈临星不知试了多久，也不知摔下来多少次，他双手狠狠抠住石缝，十根指头与掌根都磨出了血，可最高的一次也不过爬了六丈余，洞顶还是遥不可及。
就在再一次失手之后，沈临星瘫倒在石壁前，最终还是决心放弃这一条出路。
周围很静，很静。深渊的底部就好像是被孤立的空间，他们是被抛弃的不幸儿，没有人，也不会有人来搭救他们。沈临星几乎能听见自己颤抖的喘息声，心想自己还真是没出息，若是释大哥，又或是华承影在这里……
若是他们在这里，他们会怎样做？
沈临星想了想，又慌忙摇头，心想自己落到这里就已经够惨了，他们还是安安全全地活着比较好。释大哥要找到自己的父亲，华承影要成为强者……他们三人中，似乎唯有自己，唯有自己……
他想成为大侠，又注定成不了，三人里唯有自己……是最无用的。
`
沈临星垂下脑袋，摊开自己满是伤痕的双手，一颗心仿佛要就此灰下去。可忽然一声水响打破了四周死寂，沈临星浑身一个激灵，立刻就朝声音的来源看了过去。
水潭上涟漪阵阵，似是有什么东西落了进去。沈临星凑了近些，正巧看到一个物什从水底跃起，在他眼前晃了一下后，紧接着又掉回了水中。
虽然只是短如一瞬的工夫，但沈临星借着微弱的光线看得分明——
是鱼！
这里光照极少，自然也不会有食物，但水中为何有鱼出现？沈临星想起自小掌握的知识，恍然间像是明白了些什么，连忙跑到江三水处道：“三水！我记得你从一淼那儿拿了颗随珠，你是不是还带身上？”
江三水听见他提起哥哥，抹着眼睛只是哭得更厉害。沈临星猛地一晃他，叫道：“三水！你还想不想出去！你还想不想见到你哥！想的话就快把珠子给我！”
江三水从未见过沈临星真正生气，此时见了不免呆住。他愣愣把珠子从荷包里拿出来，木讷地问：“你要这个干什么……连一淼都不要，应该是没用的他才……”
江三水话没说完，一阵微弱的光芒却从他的指缝间透了出来，江三水愣了神，喃喃道：“一淼……骗我……这竟是……夜明珠！”
“借我一用！”
未等江三水答应，沈临星一把将珠子夺走，转身就跳入了水潭。江三水大叫，又见那道光在水底绕过一圈，接着沈临星从水里露出头来，惊喜说道：“三水！我找到出路了！就在水底！”
江三水大喜，连忙抹了把眼睛也要跳下去，可他到了岸边又退了回去，怯懦道：“可，可我不会水……”
“我知道，我们也不能把季大侠一个人丢在这儿……”
沈临星仔细想了一会儿，发现为今之计，只有自己先过去探路，等确定了是否绝对安全后再想办法回来救他们出去。他曾听霍英说鬼蝠洞与迷谷之间有一处村落，想如果这一条路能直接出去，他能找到一些村人帮忙，那便更好了。
沈临星把自己的计划告诉江三水，江三水暂时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法子，只好答应。他看着那个水中的少年，忽然感觉好像下一刻就会失去似的，趁他潜入水底前忙把他叫住了，哽咽着道：“阿星，你要小心啊……我……”
“你放心三水，我一定会让你见到你大哥的！”
沈临星向他露出一个笑容，然后吸足一口气，低头就潜下了水去。江三水愣愣看着那光越来越弱直到消失，眼泪又不自主地流出来。
“阿星，你一定要……活着回来啊……”
***
“沈义弟！”
华承影听到远处什么人的叫喊，手下一滞，几只本应死在剑下的蝙蝠反袭向他，扑在他的脖颈上就是一口。
华承影吃痛闷哼一声，连忙扯下那几只怪物退后，南海陈帮主及时上前帮他挡住袭击，高喝道：“该死……你快到对岸去！”
华承影不肯退，陈帮主又道：“没听见我说的话吗？你，你，还有你们……”他边杀边转了身子，眼神扫过华承影，廖青，冯二，还有其他所有正在对抗蝙蝠的剑客们：“你们都给我滚到对岸去！这里统统交给我！不然小心我狠起来连你们都杀！”
“江湖盟友，同生共死！”蓬山冯二砍死一连串蝙蝠，喷着血沫道，“陈帮主不退，我等岂可擅自退缩！大家再坚持会儿，我们定能……”
巨大的振翅声转眼就将他的话吞没。洞中蝙蝠在数量减少，但却不断有更多的从洞外蜂拥而至。这些吸血的怪物们见血就扑，见人就啃，毫无思想，毫无章法！它们丝毫不在乎自身或是同伴的死亡，只是一味地向前冲，向前冲……这样无穷无尽的一大群，远要比百鬼教的那些毒人杀手要来得恐惧和难以应付！
“呵，这群畜生，他奶奶的根本杀不完！”
陈帮主啐了一口，眼瞅更多的黑云就要从洞口进来，忙挺身将这唯一通往众人所处洞穴的通道堵住。他身形魁梧，却又特地停在通道的最窄处，正过身子就将道路拦了个死死。
廖青见状惊呼道：“陈帮主！你在做什么！”
“别管我，你们快走！”南海帮主扔了佩刀，腾出一只手解下腰间装了骨灰的水筒，丢给廖青道，“我的尸骨是没运气带回去啦……这是我兄弟的骨灰，还请廖副掌门回到中原后，把它交给他的父母妻儿……奶奶的，我都能想到他女人知道后痛哭的模样，真他娘的……”
陈帮主忽然一滞，十指紧紧嵌入石缝，额上青筋倏地暴起。廖青看到他浑身颤抖，肩膀处正有鲜血渗出，知道洞外的那群蝙蝠肯定到了他的身后，正残忍而贪婪地啃噬着他的后背。
“帮主！”
几个南海帮的弟子齐齐扑上前，却又在陈帮主的一声暴喝下吓住了步子：“兔崽子你们他娘的走是不走？非要看着我死在你们面前才走是不是？兔崽子，你们给我听好了！你们还年轻，你们的战场在百鬼教，你们不应该死在这儿！你们给我好好活到大战的时候，把百鬼教那些人杀个精光，也算他娘的替我报仇了！”
“帮主……”
“走！”
廖青眼前倏地模糊，狠狠抹了一把脸，拉起身边的几个南海帮弟子道：“你们都听到陈帮主说的了？还不快走！”
`
众人从小桥撤离，南海帮主看着这一切，虽然能感觉到背后皮肉割离，更多的血从身后溢出流下，但还是绷紧了身子，甚至仰头大笑起来！他放声而歌，唱的是他南海边上家乡的某支歌谣，词和调子他以为自己在这十五年里早已忘掉，此情此景下，倒是一字不差地全部想了起来。
“侠士肝胆，不忘！虽千万人，吾往！江山万里美如画，何处不是，埋骨乡……何处不是，埋骨乡！”
`
华承影在队伍的末端，听得那断断续续的调子，忽的停住了脚步。
他向左看见忍着剧痛放歌长笑的南海帮主，向右看见含着眼泪护得众人过桥的廖青冯二等人。
“侠……义……”
他记得曾经有少年瞪着一双再清亮不过的眼睛，告诉自己侠与义都是存在的。语气坚定，好像他就真的会为了这个信念付出一生。
多天真，多愚蠢……就像十五年前的那些剑客们一样。
剑会折断，人会死去，侠义……
为什么他们都信着呢？明明是个根本毫无用处的东西，偏生像恼人的藤蔓一样，牢牢将他们每一个人的心缠住，又把他们缠在一块儿。
更恼人的是，这样的藤蔓好像也长进了自己的心里。同甘共苦，生死与共，明明原先自己是与他们完全相反的人，此刻却觉得有一部分已和他们牵扯到了一处。
“阿星！沈义弟！”
华承影听到这一声喊，看见释真如跪在悬崖边，急得几乎就差自己往深渊里头跳去。霍英扯住他胳膊，好像说了些什么，释真如立即激动道：“你说什么！阿星是我义弟！他不会死！”
江一淼早已哭晕过去，失去了五弟的冯二无言立在一边，正极力抑制住浑身的颤抖。华承影看看他们，又看了眼自己手中的剑，忽然直起身子，抬头走上小桥。
`
“沈兄弟，我一定……”
华承影按紧掌间佩剑，深吸一口气，然后向桥边迈出步子——
纵身跃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