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铸魂师】章十三（1 / 1）
百鬼教总坛虽设在树海，可要说进入了树海便能接近百鬼教，恐怕还为时尚早。
不同于中原腹地常见的树林，鄂州的树海是一片海，一片树的海洋。其大小足以容纳下十个帝都。从东南到西北，这片“海洋”总共覆盖了数十条山岭，数百片沼泽，甚至还栖息了数千种蛇虫毒蚁……可以说，这里有着任何一个中原人都难以想象的恐怖，贸然闯入的人，通常只有死路一条。
百余人的队伍里，真正进入过这片死亡之地的江湖人士并不多。青屿派副掌门廖青虽有羊皮地图在手，但终究是死物，真到了险恶之地，只标明了山川河流的地图用场少之又少。幸而新加入的游侠客中有位叫霍英的中年人，他自云少时游历江河时曾到过树海，知道一条相对安全的道路，可以直抵树海中心的百鬼教总坛。
廖青自然不会推辞他的好意。有了游侠霍英的相助，一队人先后绕过了危险的无回岭和毒龙潭，在酷热的树林里又行了七八日，终于到了一片相对平坦的林地。
“可是快到百鬼教了？”接着整队歇息的空当，廖青问。
霍英却摇头，叹道：“还有一段距离呐！树海远比我们想象中的要大，我们人多，行路在稳不在急，反正百鬼教的那些贼儿们又不会逃跑，离我们三路汇合的时间也还有半月有余。”
“可是我担心……”
廖青忽然失语，他抹了一把汗涔涔的额头，也不忍说出自己担心的究竟是什么。
就在五天以前，他们的这一条东路刚刚牺牲了第一个队友。那位剑客不是死在与南疆人厮杀的战场，而是因为被毒蛇咬中，死在这布满了毒物的可怖树林中。接着，仿佛是恶毒的诅咒一般，队伍里接二连三地有人死去——不是因为被毒虫噬咬，便是因为误食了有毒的食物而死亡。廖青直至见到他们倒下的这一刻，才彻底明白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何种险境。
没有厮杀，没有鲜血，甚至没有刀光与剑影……他所想象的英雄对决，所掌握的绝世剑法——在这里根本毫无用处。
因为时值盛夏尸体容易腐烂，队友们又不想将同伴的遗体扔在这远离家乡的穷山恶水中，有些人便建议将死者火化，把他们的骨灰带在身上，待到战役结束，再带回家乡去好生安葬。可惜一群人刚刚将柴堆架好，江影阁的副阁主江海就立刻喝止了这个提议。
“你们以为你们现在在哪儿？中原？不！你们在南疆！在战场！骨灰？好，可是你们用什么来装？装了谁来背着？你们听说过有谁会扛着同伴的骨灰上战场杀敌的？年轻人，你们的同伴已经死去，为他们报仇才是你们应该做的！我要是你们，就会立刻放下他们的尸首，拿起我的剑杀入百鬼教，用敌人的鲜血和头颅，来祭奠这些死去的英雄们！”
一群年轻的剑客被他教训得不敢说话，就连绿萝帮、狮虎帮和南海帮的几位帮主也不敢作声，众人沉默了一阵，刚要放下火把，却听得人群后头另有人音传来，斩钉截铁般说道：
“江湖侠义不可忘。江副阁主不在乎，但真如却视它为生命！死去同伴的骨灰，我来背！”
众人纷纷循声望去，见竟是那不常说话的短发少年。他们对他印象并不深，只记得那是一个既仁慈又愚蠢的少年，固执地相信着这世上有一种方法，可以不用杀戮就得到和平。
他们疏离他，孤立他，原以为这位少年心中肯定恨死了自己这些人，可不曾想到了这个时候，竟是唯一一个愿意帮自己说话的。
于是年轻的剑客们纷纷让出一条路来，让那位短发少年可以走上前，抬头直面那面容冷漠的江副阁主。
“江湖侠义，我并非不在乎。”江海说道，“但请释兄弟仔细想想，以你一人的情义，当真就能比得上整个中原武林的存亡重要吗？没有了武林，情义、侠义，又有什么用！”
“可一个没有侠义的武林，即使存在，也是无用！”释真如直直看入江副阁主的眼睛，郑重道，“如果江副阁主是担心这些骨灰会拖累大家，那您不必担心，因为所有的骨灰，我来背，一路上所有的苦累，我来承担！为了我所相信的侠义二字，我释真如愿付出一切！”
少年眼神坚定，江海也不愿与他继续多费唇舌，劈手夺下身旁年轻人手中的火把，径直一甩就点燃了火堆。
“既然这是你自己选择的，我再阻拦也是徒劳。我只愿那些重量，不要压垮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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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海转身离去后，释真如凝视着面前的火焰良久，直到火光刺痛了双颊，他才眨了眨眼，发现一双眼早已被熏得流下泪来。
火里究竟有多少人了？他分不清，也不想知道。在接下华承影递来的战书之时，他并没有想到将要面对的是这样的一场战争。
不，真正的战场还没开始，这才仅仅只是序曲。现在死去之人的骨灰他能背负，可将来呢？人的骨灰可以仅仅只是一抔，但其中的重量，释真如知道，他承担不来。
他不是一个成功的杀人者，更做不成一个成功的救人者。一句侠义，他明明相信着最最崇高的理想，成为的却是一个最最失败的人。
“师父，我该怎么办？”
释真如按住双眼，心中默默地问着自己。他努力掩起自己的悲苦，肩头却忽然被谁拍了一下。
那个人释真如并不熟识，但他见过沈临星与他交谈过，似乎是一位绿萝帮的弟子。
“真如兄弟。”那人神色凝重，深深向他行了一礼，道，“这里有我的两位师弟，他们的骨灰，我愿意背负。”
释真如还没答话，另有一人也跟着道：“我也愿意！这里也有我南海帮的弟兄，他们的骨灰理应就该由我这做兄弟的背回家乡！真如兄弟，我为我们之前做过的一切道歉，愚蠢的该是我们才对！你重情重义，是真侠气！真英雄！”
南海帮的弟子说得慷慨激昂，他一语说罢，更多的年轻人异口同声地响应，纷纷主动聚拢了过来。一个身形矮小的少年也靠过来，拿出自己的水筒道：“释大哥，我们身边唯有这个可以做容器……你拿去吧，我和一淼三水他们用一个就好。”
“还有我的！”
“对对，还有我的！”
“我的也拿去好啦！不够我这儿还有一个！”
释真如接过众人递来的水筒，朝沈临星看了一眼，踟蹰道：“沈、沈义弟，对不起，我还以为你……”
“不要紧的，释大哥。”沈临星笑道，“我知道释大哥是什么样的人，所以也请释大哥相信我——我与释大哥选择的都是一样的路，从开始到现在，我同你一样坚定地信着侠与义，从未改变，也不会改变。”
两个少年对视一笑，又不约而同地看向了人群之外的另一个青衣少年。那个少年抱剑而立，脸上却早已不是他那习惯性的笑容，此刻的他只是挺直了脊背站在一边，眼睛紧紧盯着火堆旁的那一群年轻人，双唇紧闭，不知在细想些什么。
释真如以为他不会再有动作，刚想移开视线，却见他忽然将目光转向了自己。
“接着，释真如。”
华承影解下腰间的两只水筒，投给他，笑着说。
他会不会选择与自己一样的路，释真如不敢断言。他只知道，此刻的华承影是赞同了自己的，他们的心中或强或弱，都存在这样的一个道理——
江湖侠义，不可忘，不可违。
不可弃。
***
经历了如此大的事件之后，廖青下令整队歇息了一天，自己与江影阁江海，蓬山派冯二季五，以及游侠霍英重新制定了一番行军路线，队伍里几位会医术的弟子也努力列出了一些毒草毒虫的单子，其中包括哪些毒物中原药物可以治疗，哪些当地草药有压制毒素的作用，哪些剧毒无药可解……队伍中的每个人都传看了一遍，争取能以最快的速度记下来，以防止中毒之后慌乱无章，白白浪费了抢救的最佳时机。
夜幕降临，营帐外头的弟子们急于记着毒物名单，营帐里头的廖青也焦头烂额，盯着面前线条交错纵横的线路图，久久拿不下主意。
江海主张求快，霍英与蓬山的两位则是主张求稳，廖青身为这一次东路的主导，难题便全都落到了他的肩头。
“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几天？”话一出口，廖青已记不得是第几次问这个问题。
“半月有余。”蓬山冯二答道，“此次进攻中路地势最为平坦，又是主战场，理应是他们先到，而后我们再与北路的长乐楼一众行左右包抄之势，杀他百鬼教个措手不及。临行前我派方掌门已交代过，只要他们一旦抵达百鬼教总坛，就立刻点烟示意，红为进，黄为退。此刻掌门的信号还没有给出，想必离总坛还有段距离。”
冯二身形高大壮硕，是蓬山掌门方如梦的第二位关门弟子，加上廖青素来敬佩名扬江湖的蓬山七杰，他说的话自然有一定分量。一旁他的师弟季五也道：“二哥说得有理。中路地势虽然平坦，但江阁主与掌门他们队伍的数量约是我们的两倍，行路时间自然要长，我们东路本就路短人少，无需再加紧时间赶路，稳中求胜才是最重要的。”
“稳中求胜？季兄弟何以知道稳中就一定能胜？”江海忽道，“我倒觉得速战速决更好。我们可以先于中路大部队抵达百鬼教，找几个功夫好的潜入教中，杀了他们教主，到时百鬼教一众群龙无主，这时再由各路英雄从主战场杀入，百鬼教自然不攻而破！”
“哈，你这做法，倒和他们来杀我们的没什么两样。”霍英调侃道，“偷袭与暗杀，江副阁主倒还真要来个‘以牙还牙’呵！”
“难不成你还准备堂堂正正来个比武？”江海斜睨霍英一眼，蓦地笑道，“哦对了，我忘记你霍侠士并不是门派中人，自然不似我们与南疆有着血海深仇。”
霍英亦笑道：“谁说我与他们就没有仇恨？副掌门，冯大侠，季大侠……”他转身，朝着三位江湖英雄深深一揖：“近年来中原人鲜少有人到过树海，各位大侠难道就没有怀疑过我如何会对这里熟悉异常，甚至连地图上未标出的小地方都了如指掌？不用等你们问我，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们答案。”
廖青忙摆手道：“不不，霍兄弟，你助我们良多，我们自是信你的。”
“可是总有人会不信呐！”霍英瞥了一眼江海，继续道，“各位想必都听过百鬼教的毒人罢！那些孩子从小就被灌下毒虫毒草，受尽痛苦折磨，长大后更被夺去意识，成为除了杀人就毫无用处的工具……没错，我曾经就做过那样的人，不过后来我逃出了树海去了中原，这才免了后面的一场灾难。副掌门，冯大侠，季大侠，我对这个地方何止只是熟悉，更是恨之入骨！这里的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都是我悲惨的童年的见证！”
霍英说完，在场之人，包括江海都怔住了。他们看着这位中年人，仿佛能看见他背后的一路血泪——中原武林的这次反攻，同时也是他的一场复仇之旅。
霍英顿了顿，又道：“可我虽恨百鬼教入骨，但并不代表我赞成江副阁主的计划……同今早发生的那件事一样，如果你任由这些年轻人抛弃了自己的兄弟，之后若是传出去，岂非人人都要笑我中原武林无情无义？侠义乃江湖之本，没有了侠义的江湖，还能是江湖吗？”
江海道：“我自然知道侠义之重要，可凡事都固守侠义处处顾忌，这与自掘坟墓有什么区别？何况我这样做也并没有抛弃侠义，死者已矣，为他们报仇雪恨，难道这也不算是侠义之举？”
霍英又要与他相辩，廖青咳嗽了一声，示意他们回到讨论进攻路线的正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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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英。”廖青问道，“我们现下，离百鬼教总坛究竟有多远？”
霍英眼神再扫了江海一眼，回道：“倘若是我一人走，三天可以到达。”他指尖划过地图：“先过鬼林，再走迷谷，最后过了瓶子颈，便到百鬼教的百鬼窟了。”
廖青点了点头，道：“既是这样，那便按你的路线来。下一步的鬼林……听上去不太吉祥，你可还记得那里？里面有什么？”
霍英道：“鬼林之所以叫鬼林，是因为那片林子里的大树巨高巨密，树叶层层交叠几乎可以遮住太阳，即使在日光最盛的正午，外头的阳光也丝毫照射不进林子。行走在林子里不知日夜，放眼望去全是漆黑一片，就像走在厉鬼出没的阴曹地府一般。”
季五冷不丁打了一个寒战，半是调侃道：“幸好董老七不在这儿，他最怕黑，若是进了这鬼林子，还不知会怎样哭鼻子呢！”
冯二笑道：“去去，你小子少在各位侠士面前揭自家兄弟的短，让别人听了多笑话？霍兄弟你继续说，那林子里除了黑，还有什么可怕的？我蓬山冯二倒要看看了，还有什么妖魔鬼怪能阻得了我的步子！”
霍英道：“光是黑也就罢了，但林子里还有会吃人的沼泽，若是陷了进去，能生还的可能，几乎为零……除此之外，还有喜爱黑暗而群居的吸血蝙蝠，以及各种在白日里都不常见到的毒虫野兽……”
这次冯二不说话了，他朝季五看了眼，正经道：“你走过那林子，可有什么取巧的方法？”
霍英想了一会儿，摇头道：“若是一个人小心便可，就算遇到蝙蝠野兽，用火把就可将它们驱开。只是我们人多，鬼林内道路错综复杂，我担心……”
廖青道：“那我们两两间都缠上绳子，由霍兄弟你来打头阵，后面的跟着前面的，这样便不会走丢了，而且若是一个陷进了沼泽，两头的人也可以协力将他拉回来。”
“若是拉不住呢？”霍英问，“若是拉不住，岂非一群人都要跟着陷进去？”
几人沉默，一旁静听的江海却是一笑道：“若是拉不住了，就割断绳子，反正牺牲一两个走错路的人，于我们并没有大碍。”
廖青惊出一身冷汗。他看了看在场的每一个人，眼神又飘向帐子外头那些江湖后辈……他隐隐觉得，明天会是个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困难的一天。
月上中天。不知明天这个时候，他们还会剩下多少人？廖青静静想着，忽然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了一跳。
但有些事，他不得不去面对。他知道的。
就好比明天，总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