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铸魂师】章十二（1 / 1）
小满刚过，转眼就到了夏至。
沈临星随大部队翻过小邙山，渡过凤川，又横穿了凤梧州，向西南行了两月有余，终于到了鄂州境内。
近百人的队伍着实引人注意。自十五年前帝都一战以来，江湖上已很少见到如此多的门派一齐行动，因此这些天他们所到之处，无不引起众人瞩目热议，从江南到内陆，中原南疆此战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大城小镇里的说书先生们都说，此次出征胜败尚且不论，便是这样的阵势，十五年来武林中还是头一次。
浩浩荡荡的阵仗足以让人热血澎湃：沈临星三人所处的东路自出发时还不到百人，可直到抵达鄂州之时，整个队伍的人数已到达了一百五十有余，多出的那些不是没来得及赶上誓师会的江湖剑客，便是听闻消息毅然加入的游侠浪子。新加入的血液让所有的人斗志又上涨了许多，他们在闷热的夜晚里饮下烈酒，将手中的刀剑高高举起迎向月光，大声呼喊着江远阁主的名字，并发誓此行定要将那百鬼教中人全部剿灭，好让这些邪魔歪教尝尝中原武林的厉害！
释真如喝了一口山泉水，把那些话听进耳里，刻在心头。他忽然偏头想看一眼华承影，却见那青衣少年席地而坐，借着火光认真地擦拭着自己的剑。释真如心中一沉，又见在他身侧不远的是沈临星，那个懵懂的少年正被三两同年纪的好友围着，笑闹间抬头灌下整整一海子的酒。
“呵……哈……”
沈临星被辣得直吐舌头，双颊酡然，明显已是半醉。释真如方想上前，却看到有两个相貌相似的少年伴在他身边，一个大笑着拍着他的肩，另一个则是偷笑着又在他碗里倒满了酒……其余的年轻人也聚拢在旁，一群人你言我语有说有笑，俨然已把沈临星看做了他们中的一份子。释真如看着，又重新坐下来，不知怎的就有种奇怪的念头满上了心尖。
陌生。
究竟是别人变了，还是自己变了？释真如想不透彻。他只是隐隐觉得，曾经那个挠着脑袋向自己追问侠义的少年，已经不会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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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释兄弟。”
背后传来人声，释真如循声望去，见一位虬髯剑客正立在不远处，双眼炯然有神地盯着自己。释真如觉得面熟，旋即记起来当夜百鬼教人来袭时，自己也曾见过那人——正是江影阁的副阁主，江海。
江影阁内的大部分弟子都随着阁主去了中路主战场，东路这边的弟子本是由吴悠负责，可因他出征前忽然收到来自帝都的家书一封，无法跟随大部队前往南疆，阁主江远只好让原本留在江影阁的副阁主江海出征东路，并把阁中事宜都拜托给了管事江平。
释真如对这位副阁主的印象并不大好，原因大概是他在那晚对成家堡见死不救的一句话，使释真如心中立刻就对他刻下了“不仗义”这样的印象。他总觉得那样的人，也就是凭了自己与阁主的一些亲缘关系，不然绝无可能成为江影阁的副阁主。
于是他草草抱拳行了一个礼，道：“江副阁主。”
“恩。”江海应了一声，走近摆手道，“释兄弟不必客气。你现下可好了？”
“我？”释真如怔住，犹豫道，“我的伤已好了三月……”
“我并不是指这个。”
江海打断释真如，拿出手里的一柄长剑，模样却并不是他原先用的。释真如正纳闷，听得他道：“我知道你心善不忍伤人，可你既然决定跟来南疆，为了你性命着想，我便不得不提醒你几句：仁慈是留给自己人的，对于敌人，心善无用，心狠才是获胜的关键！明天我们便要进入鄂州树海，你将要面对的是什么，我希望你能提前有个准备。”
江海说完一长串话，单手往前，送上掌中的剑：“出发前我听华承影说你缺一柄利器，便特地抽空去找人打了一柄剑送你。有剑刃防身，起码也好过你赤手空拳。”
释真如瞥了眼篝火旁拭剑的华承影，推辞道：“副阁主好意，真如心领，可真如并不用剑。”
江海皱眉道：“释兄弟，你可是忘了百鬼教里的那些毒人？不用剑，你绝无可能获胜！”
释真如摇头，斩钉截铁道：“入侵中原武林的百鬼教杀手都已被各派消灭，如今只要南疆停手，副阁主又何必要赶尽杀绝？难道我们真的要屠尽整个南疆武林才罢休？这样一来，副阁主，我们和他们又有什么差别！”
释真如声音不大，但还是有几个近些的剑客听到了他的话语，纷纷投来不满的目光。江海向他们使了个眼色，上前凑近了释真如，说道：“释兄弟，你还年轻。你若在江湖里呆过几年，大概便不会说方才的那一番话。江湖就是这样一个残酷又残忍的地方，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南疆既有胆量挑战我中原武林，便说明已做好了被我中原武林屠尽满门的准备！这无关侠义——这是我们的报复，更是他们的报应！”
说罢江海捉住了释真如的腕子，硬是把剑放在了他的掌心。力道强硬，容不得释真如反抗。
“释兄弟，今日之后生死无常，恕我并没有闲功夫照顾你的死活，送你剑便已是我的仁至义尽。若你今后再因那愚蠢的仁慈而遇了险，可别怪我会像放弃成家堡那样放弃你。”
江海说后便径自离去，释真如望着他的背影，觉得掌中那柄剑仿佛有千百斤重，几乎要压得自己的腕子抬不起来。
他不是侠。释真如静静想：可是，又有谁是真正的侠呢？
他看着周遭喝酒高呼的剑客们，竟没有一个人能回答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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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看那个人，他是不是很傻？”
沈临星脑中晕晕乎乎，忽听得身边有人这样议论：“都被别人打到家门口了，难道我们还要忍气吞声不打回去？好人也不是这样当的呀！真如真如，原来是‘天真如此’的意思！”
一群人闻言哄笑起来，沈临星听不过去，忙道：“你们……别这样说释大哥，他……”
“哎，阿星！”有人捶了他的肩膀一记，沈临星揉了揉眼，见那是狮虎帮的一名高瘦弟子，外号叫猴子的，“你何必要为那呆子说话？俗话说‘道不同不相与谋’，你看这两月除了你和那华承影，其余都没什么人搭理他的，你再为他说话，小心大家顺带也不理你哩！”
沈临星一个激灵，喃喃道：“道不同……道不同……道……”
他脑袋里思绪混乱，只觉得手腕一沉，原来猴子竟是又为他满上一海酒。沈临星瞥了眼旁边早就烂醉如泥的江氏兄弟，抬头看向猴子道：“猴子，你觉得什么是侠？”
“侠？嘿，就是像这样呗！”猴子灌了自己一碗酒，酒浆洒得遍身都是，“大口喝酒！大口吃肉！行侠仗义！快意恩仇！别人若是打了我，我就打回去……”他说着说着就上了瘾，边喝边道：“说不定啊，还能遇上个偷跑出来的什么堡的大小姐，然后轮到我猴子来个英雄救美，再然后……最后……呵呵……呵呵呵……”
他笑着醉倒在一旁，沈临星扭头又看向一侧青屿派的弟子叶合，问道：“小叶子，你觉得呢？”
叶合一怔，先是看了眼不远处静坐的副掌门廖青，视线又在营地内扫过一圈，依次看过了蓬山派、青屿派、江影阁、绿萝帮、狮虎帮、南海帮的众人，最后停在了沈临星的身后。他动了动嘴唇，小声道：“侠……大概就是华师兄那样的罢……”
“华承影？”沈临星惊住，“怎么是他？”
叶合双颊微红，沈临星不知是他爱害羞还是喝了酒的缘故，只听得他声如蚊吟道：“我听师父说，侠，就是追求强者，永不满足……我觉得，华师兄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虽然其余的师兄们都不太喜欢他，但我觉得，他有着坚定的信念，是真正的侠。”
“可他曾经拜入多家门派，你身为青屿派人，不怪他背信弃义？”
“中原武林本是一家，这样做也没什么不好的地方吧……”叶合道，“每家剑法各有所长短，我想华师兄只是想学一种绝对的剑法，然后集万家所长，再创出自己的一套来……”
“什么是绝对的剑法？”
叶合顿了顿，摇头道：“我也不清楚，我只记得曾听他问过师父，说他想知道这世上有没有这样的一种剑法，用则天下无敌……师父没有回答他，只是让他去找一柄剑，它由天下最好的铸剑师欧冶子亲手锻造，名字就叫——”
“天下第一不败神剑！”
沈临星惊呼，几乎是与叶合同一时间道出了那柄剑的名字。叶合点了点头，道：“原来你也知道那个传说……可华师兄却不相信师父，还说师父骗了他，那之后没过几日就离开了青屿派。我起初还以为他闯荡江湖去了，直到最近才知道他是去拜入了他派。”
沈临星奇道：“可他要学那剑法做什么？天下第一？”
叶合摇头说不知，沈临星却想这般疯狂的念头，似乎也与华承影那样古怪的人相配，何况就凭他现在的成就，十余年后纵使真的成为了天下第一的剑客，也不是一件稀奇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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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很快就过去，天亮的时候，昨晚酒醉的剑客们已带着战意清醒回来，只剩下几个不胜酒力的年轻人还昏昏沉沉——比如沈临星，猴子与江氏兄弟。叶合给了他们几颗醒酒的丸药，一群年轻人这才跟上了大队伍。
华承影不知何时与中途加入的几位游侠混得熟稔，与他们走到一处有说有笑，丝毫不搭理队伍中的同门兄弟。沈临星被人群包围着，头一转，又看到队伍的外围释真如一个人在静静走着，手里甚至还提了一柄与他极不相称的长剑。他身形落寞，走得又慢，有无数江湖人从他身侧擦肩而过，但就是没有一个愿意与他打个招呼的。
沈临星挪了挪步子，刚想往义兄那边走去，释真如忽然抬头往他这里看了一眼，沈临星一怔，顿时被那样的眼神镇住，不由低下头，又把脚步收了回来。
他说不清那是什么样的眼神，但总觉得有哪里不一样了。猴子说道不同不相与谋，可释大哥凭什么就认为他们选择的是不同的道路呢？就算是选择了不同的道路，可如果都是为了同样的一个结果，殊途同归又有什么不可呢？
沈临星想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