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铸魂师】章七(1 / 1)
“为何杀我?”
“因为我讨厌你。我讨厌你的仁慈,讨厌你的愚蠢,讨厌你不管怎样总是把侠义挂在嘴边——即使它根本只存在于你的幻想之中。”
“那我也讨厌你——讨厌你有一柄很好的剑,却不知如何去使用它……剑是用来保护人的!”
“可我的确是用它来保护人,杀人只是顺手。莫非你仍然天真的以为,不杀一人,就可以保护他人?”
“是!因为唯有以慈悲为怀,放天下人的利害于心,这才是真正的侠义之道!”
`
“既然如此,那我也不介意再杀你一次。”
青衣少年独立风中,举起了他那柄青而透明的长剑:“我会杀掉你的仁慈,杀掉你的愚蠢,杀掉你那自以为是、根本就不会实现的侠!”
`
春日里鸟声喧嚣的清晨,释真如从梦中猛然惊醒。他冷汗湿透了额头和里衣,僵坐着喘息了良久,才发觉自己正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他很累,好像刚与什么人吵过一架,又好像刚刚挣脱无常的锁链逃回人间——不论是身体还是心上,都累。
释真如侧头,看见沈临星正撑在房间一边的桌上打着瞌睡,脑袋一沉,倏地与桌面相撞。单纯的少年忽然醒来,揉着额头惊道:“释大哥!你醒啦!你……你还记得我是谁不?我是……”
“沈义弟。”释真如及时打断他,又问,“我们这是在哪儿?”
沈临星走到榻边,答道:“江影阁啊。昨晚我们帮江阁主赶走了刺客,阁主说改天要褒奖我们呢!”
释真如努力回想昨夜的那场厮杀,隐隐约约也忆起了些片段。可惜无论是哪一个画面,总逃不开那殷红的血与难闻的腥味,以及青衣少年手中剑上闪着的刺眼凌厉的寒光。
他身子一颤,忽然又想起原先的那位白衣刀客,忙问:“那成家堡如何了?那位前辈呢?”
“哦,他啊,”沈临星猛然一拍脑门,“昨晚赶走那些刺客后,那位前辈的毒就被阁内的神医解了,现在已经回成家堡处理事情了……释大哥你别说,这江影阁还真不愧是这江南的第一大帮派,他们的阁主、江远江阁主,也真真算得上是一个大侠!”
沈临星初入江湖,素来向往传说中的江湖大侠,今次好不容易见到一个,情不自禁就打开了话匣子,说道:“昨晚江影阁遇袭,他们击退刺客后本就自顾不暇了,可江阁主一听说成家堡有难,立刻就要叫上几个还能打的弟子去帮忙。那个叫江海的副阁主劝他别去,江阁主偏不听他的,说成家堡此刻正处于危难之中,他们决不能见死不救,不然就是有违侠义之道!哼,释大哥你看,人说患难见真情,可见这危机关头确是能看出人的品行来的,像江副阁主那样的人,我才不以为他是大侠,他和江阁主比起来差远了!”
释真如想起那使了一手霸道剑法的中年男子,觉得自己虽未与他相谈,可根据他的言行举止来看,确实是个值得敬佩的正义之士。沉默了片刻,他又问:“那他们去后,成家堡如何了?”
沈临星一愣,说道:“这我倒是不知……昨夜释大哥你受伤昏着,我忙着照顾你就没问……哦,你可以问问那个华承影,他倒是跟去了的。”
“他?”释真如忽然激动起来,“就是他伤的我,如何还能跟去救人!江阁主怎么没把他抓起来?”
沈临星吓了一跳,道:“怎么会呢……释大哥你是中了毒才昏倒的,要不是华承影的那一剑射死了你身后的刺客,我还不知此刻能不能在这里与你说话呢……”
`
“中毒?”释真如怔住,“我怎么会中毒……几时中的?”
他倾身向前,忽觉得手腕上一痛,撩开袖口看,发现腕子上有一道浅浅的印子,从掌根一直蔓延到手肘内侧。
“这是……”
“这便要问你自己了。”
门口一片黑影压下,释真如抬头,见华承影正立在房门口,嘴角一抹淡淡的笑意,带了些嘲弄的意味。在他的手中还有一个瓷碗,里面盛了些棕色的汤水,像是汤药。
青衣的少年没有在门口久立,而是径直走近了床榻,将药碗放在释真如面前,说道:“昨夜袭击江影阁的人来自百鬼教,那是鄂州树海里一个神秘的邪教,有教徒颈后的鬼头刺青为证。教中弟子大多善毒,有些甚至还以毒虫毒草为食,时间久了,即便是皮肤汗液,都是剧毒之物。”
华承影顿了顿,见释真如接了药碗,接着又问道:“你昨晚可是碰了他们其中的哪一个?比如……那个少年?”
释真如捧着汤药正要饮下,听他一语不由就停了手。他看着自己腕子上的那道印子发怔良久,才道:“我为他……阖过眼睛……却不知,他把毒下在了皮肤上……”
“真是可惜呵。你待他好,可他却从头到尾都想要你死。”华承影走回桌前坐下,翘起一条腿,颇有兴致地看着此时释真如面上的表情,“不过你因他死而中毒,也因他死而解毒,说来说去,倒也不吃亏。”
“你什么意思?”
华承影笑了一下,指着释真如手里的那碗药道:“你可知自己的毒是怎么解的?百鬼教毒人的毒无药可解,除非把他们杀了,再取他们的心头之血入药,接连喝下七碗后才能痊愈……”
华承影话音未落,释真如双手一颤,早把那碗混了血味的药洒了一地。他摔了碗,下地怒道:“华承影!你——”
“你都泼了也没用。”华承影打断他,又是一笑道,“昨夜你在昏睡之时已被灌下七碗,这是第八碗,喝与不喝,差别不大。”
`
释真如怔怔说不出话,华承影则气定神闲地靠在桌边,饮下手边的一杯茶,然后说道:“你看吧,释真如,想要彻底地活下来,就必须牺牲一些人。现在,你和我是一样的人了。”
“不!这不是我的选择!这是你们逼我的!”
释真如心中又痛又怒,视线在屋内来回转了数圈,终于在角落里寻到了一柄剑。他快步上前,也不管那剑的主人是谁便扯开了剑鞘,拿着利刃就要往自己的胳膊上划去。沈临星见状连忙将他拦住,惊道:“释大哥!你拿我的剑做什么?”
“我……”释真如哑声道,“我还血给他。”
“还给谁?那个伤你的杀手?”沈临星挠了挠脑袋,“可是为什么呀!他伤了你,你用他的血解自己的毒……这不是很公平?反正他是坏人,坏人都是该死的。”
“沈义弟!你怎么可以赞同他的话?”释真如掷了剑,指着华承影道,“难道你也觉得,为了一己之私,便可视他人如草芥,纵然夺人性命也是理所应当?沈义弟,你的侠义之道呢?”
沈临星愣了一愣,说道:“可救释大哥并不算是一己之私啊……何况侠义之道,也是要建立在有大侠的基础上吧……倘若大侠连自己都保护不了,还有什么侠义之道可行呢?还有啊,释大哥……”沈临星凑近了释真如,小声又道,“释大哥,我发现或许我们都看错了那个华承影了。昨晚江阁主决定支援成家堡,在场的那么多人里头,华承影他可是第一个响应的,连江阁主都对他青眼有加!我原来以为他只是喜欢杀人而已,可现在我觉得,他……”
沈临星一语还没说完,释真如忽的推开他,穿着单衣就出了门去。沈临星纳闷不已,连忙捡起鞋子就追了出去,余下华承影一人在屋内喝着茶,冷眼看着这一切,好像与自己毫无干系。
可壶里的茶是隔夜茶,又冷又涩,华承影喝了几盏后就不想再喝,等了许久又不见两人回来,顿觉无聊,拾起自己的剑也跟了出去。
***
华承影的身影消失在院外,两个人影正好也从小院的一侧路过,其中一个稍瘦的轻声笑道:“江阁主您瞧,昨晚的这三位少年,倒是各有各的性格……”
“哦?”旁边一个高壮的人问道,“吴悠,这话怎么说?”
两人边走边从斑驳的树影中现出身来,倘若有人见了,定知道这便是江影阁的阁主江远,以及他的好友吴悠吴公子了。两人在昨夜的鏖战中,一个使霸剑,一个使软剑,一个百炼钢,一个绕指柔——你柔我刚,配合得端的天衣无缝。
吴悠又看了一眼华承影消失的方向,说道:“首先是那位姓华的青衣少年……他年纪虽小,但身手老成,应该极少时便开始习武。他剑招看似无门无派,实则却糅合了数派套路于其中,经他去糟粕、取精华,反而自成一体……只是内里戾气太重,阻碍太多,怕是难以再有突破。”
“不错。”江影阁主江远点头,说道,“吴悠,你可还记得他在成家堡用的那一道杀招?光是那一套动作,我就仿佛看见了蓬山和青屿派的影子。甚至是凤栖山中隐匿多年的暖剑阁,他们的独门招式‘血暖剑’,我也能从他身上看到些许。”
“他自称姓华……不知江阁主认识的江湖前辈当中,是否有人是一样的姓氏?”
江远笑道:“华姓并不是个偏僻的姓氏,我自然是认识几个的,只不过无论是年岁还是长相,应该都不是那孩子的父亲……况且俗话说‘英雄莫问出处’,既然我们欣赏的只是那孩子的身手,有机会用心提点便是,吴悠你又何必要去关心他的家世呢?”
“阁主说的是。吴悠惭愧,让阁主见笑了。”吴悠作了一个揖,又道,“那照阁主这么说,是准备要邀那少年加入江影阁了?”
江远却摇头,道:“他身手莫说在三人中是最好,便是放眼整个江湖,在这个年纪就能达到如此的也是不多,若他能加入江影阁,日后定能成为我江影阁的栋梁之才。只是吴悠你也说了,他心中戾气太重,怕是日后即便加入了我江影阁,也难以驾驭。祸起萧墙这种事,在江湖门派中还见得少么?”
吴悠没有说话,江远与他绕过小院,继续道:“相比那位华姓少年,我倒是更中意另外一位年长些的,他的名字叫释……释真如?释这姓氏可不常见,加上他的妆容,应该是个还俗的佛家弟子罢。”
吴悠想了片刻,立刻道:“昨夜我并未留意他出手,不过听江副阁主说,他的功夫也是不差的,只是性子优柔寡断了些。”
“华承影张狂,他却内敛。这两少年倒是相反的,难怪方才听见屋里有些争吵,想是他俩有什么争执也不奇怪。”江远踢走脚边一枚石子,说道,“优柔寡断就说明心善,江湖侠义以善为本,我江影阁更需要这样的人。”
“可据江副阁主讲,他善得……有些固执了。”
江远忽的一笑:“固执何尝不是一件好事?证明他忠于的只有自己的心,总比那些随波逐流、人云亦云的普通人要好得多。何况当今江湖群龙无首,各方势力明争暗斗,总想着要拼出个你死我活来……既然杀人的人已经那么多了,何必又要多出他一个?我倒觉得,像他这般坚信自己并坚持下去的,这才是真英雄,真侠气!”
`
两人边说边走,不一会儿就离小院远了。两人快要走到江影阁内部的议事堂,江远才想起来什么,问向吴悠道:“我们方才说了两个,是不是还差了一个少年?”
“剩下的那个,阁主想必也是不关心的。”吴悠笑道,“他姓沈名临星,原是泽州桃花汀人,不过后来举家避难去了东海小岛,最近几月才回到中洲来。我先前与他在江畔有过一面之缘,昨晚见了还有些诧异,差点没认出他来。”
江远想了想:“我对他确是没什么印象……吴悠你觉得他如何?”
吴悠回道:“和一般人一样,他是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少年——有着单纯的江湖梦,功夫不高不低一般般,虽然胸中有着一腔热血,但很容易就冷掉。”
“哈。”江远爽朗一笑,“一张白纸,就跟从前的我一样。”
“是呵,”吴悠道,“不单是一张白纸,而且还是一面镜子。什么样的人站在他面前,他就能变成什么人。”
“那按吴悠所言,这样的人是不值得我江影阁所用咯?”
“这我可没说。”吴悠收起笑容,忽变得严肃起来,“用也能用,但绝对不是现在。白纸最易被泼上颜色,是一副山水丹青还是一张鬼画符,总得让时间来证明。江阁主既然说他像极了您的从前,那从前的您可曾想过今日?如果连您自己都没有想到,我又如何能预测他的未来呢?”
江远在议事堂前停下脚步,他仰头看着头顶的日光,似想到了从前种种,蓦地一叹便不再说话。
许久之后,吴悠笑着说道:“不知阁主可有兴趣同吴悠打一个赌,我们旁的不赌,就赌一赌这沈姓少年的将来会是什么。”
江远回头看他,灰衣的公子继续笑道:“我常觉得,一个人的未来,多数取决于他今后会遇到什么样的人……眼下他身边就有两个出色、却是截然相反的同伴,我们不妨看看这一个少年,究竟是会和华承影一般成为一个杰出的剑客,还是会同释真如一样,成为一个仁慈的善者。”
江远想了片刻,俄而却也笑了,他推开议事堂的门,说道:“我不太习惯把他人的未来作为一场赌博……但如果一定要我选的话,我会选择第三种——比起照着别人的痕迹走,他更应该有自己的一条路。或许十多年后,在这中洲的土地又会多出一间江影阁,某天我们在武林盛事上再会,然后我惊喜地发现,原来那个年少懵懂的孩子已然长成……那时的他或许会忘记今朝的一面之缘,而我则会暗自庆幸,当初并没有用一座江影阁拴住他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