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 妖女之死(1 / 1)
乐声忽止,众舞姬纷纷退下,沉寂下来的大殿上,寒风乍起,纱帘翻卷若云,黑影幢幢,恍若鬼魅。未几,几缕破碎的铃音从殿外杳杳而来,明灭的灯影摇曳不定,一道红色身影穿过层叠的纱帘,徐徐行进殿中。
大殿之上,斜倚了身子,嘴角噙了几分玩味的笑,莫青岚的眼眸中倒影着那鲜红的酒。
"夕颜,你终归是来了。"
一袭红衣絶艳,抬眸迎上那道隐含探究的眸光,夕颜微勾嘴角,额上的红莲妖纹肆意的绽放在暗夜中。
"我会来此,太子殿下早已料到,不是么?"
"呵~"抬起眼来,已染醉意的眸子却是幽深无波,放下手中的酒杯,居高临下的华服男子微向前倾。
"那你。。所为何来?"
"如今的形式,尘王和轩王自顾尚且不暇,自已无余力再保夕颜的安危,为了万全起见,夕颜自当另觅出路方为妥当。诚如太子殿下所言,夕颜只是做出妖女该做的选择而已。"
定定注视着那双深色瞳眸,一席话下来,夕颜神色淡淡,面色如常。
"哦?"莫青岚微微挑眉,探究的眸底闪过一抹异色,随即便又弯起了唇角,"本以为,你会为了尘王而来,却原来,不是么?"
"呵~"夕颜不以为意的垂眸轻笑,单手微提裙摆,一步一碎的铃音中,血色的裙裾缓缓抚阶而上。最终,立于主座两步开外,她略微抬起眼来,虽是在笑,眸中却暗藏了几分漠然。"既然已选择撇清关系,他与我便已毫无瓜葛,我又何须为他而来。"
嘴角浮起一抹了然的笑,向驻足在两步之遥的女子缓缓伸出手去,莫青岚的眼底闪过一丝轻蔑之色,却只一刹,便又敛得干干净净。
"那你此番,又为何求见与我?"
"我来此,只为问太子殿下一句话。"抬起手来,纤细的指尖轻轻的点在那只修长的手中。顿了一下,红衣女子倏地抬起头来,昏黄的烛火明明灭灭,下,额上妖纹诡艳胜血,微勾的嘴角犹带笑意,那双森然的瞳眸却是萃亮如雪,竟似在那一刹迸发出亮到骇人的光芒。
"我的爹娘,是否为你所杀?"
三日后,即天启五年十月九日晚,宿月皇帝于寝宫遇刺,消息传出后,三国震惊。
当晚,整座皇城戒严后,刺客负伤自皇宫东门而出,众禁卫统领率兵紧追其后,明火执仗的军队声势浩荡的穿梭于大街小巷间,凌乱的脚步声激起尘土飞扬。寒凉的街市上,干冽的秋风如刀刃般席卷而过,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如此严峻的情形,另众多尚不知情的百姓惊诧不已。
最终,城门皆已封锁,刺客走投无路逃至北门城楼之上,届时,东宫太子亦已领兵追至城楼下。
彼时,那道冷冽的身影静默的立在高耸的城墙上,手中利剑寒光滟滟,剑上的血水蜿蜒而下,汇聚成洼,缓缓的没入干涸的石缝中。
脚下,星火绵延如赤练,千军操戈,万箭齐备,而身后,碧绿的漓江在黑暗中无声的翻腾奔流。
此前的尘王府中,一袭白衣的男子持剑凛然而立,虽是形神憔悴,长发尽散,暗沉的夜色却依然掩不去那人一身风华,以及那一股浓烈到悲凉的凄寒之意。
"最后再说一次,让开!"
低声轻斥,再次飞身而上时,不同以往,剑锋已是带了几分杀气,竟是只攻不守,全身空门大开,只一味的向前行去。剑刃隔开左右袭来的阻挡,承影剑身轻吟,数道清光流转间,凌厉的剑势势如破竹,纯白的衣袂轻灵如鹤,瞬间已到十步开外,然而,就在密集的剑网即将被打开一个缺口之际,一道黑影凌空而来,耳后风声已近,他回过头来,正待挥剑而上时,却忽地顿了手,黑影则一手挥出,按住他的肩骨一压而下,冷风萧萧的庭院中,两人的身形顿止,相对而立。
"你该冷静下来了!"松开手,刚刚赶到的莫临轩双眉微蹙。
缓缓握紧手中的承影,他的骨节隐隐发白,"三哥,让我出去,我必须立即找到她!"
"她已经离开了你,不会再回来了,你又何须为她如此?!"莫临轩眼中沉痛莫名,触及到那道隐含恳求的眼神,不由微微别过眼去。
他却似恍若未闻,伸手便抓紧了眼前人的袖摆。
"让我出去,我要去找她!"
"你!"见他神色恍惚,衣发散乱,莫临轩心中不由一痛,心下稍定,略一迟疑,终是将藏在袖中的那封信取出,递了过去。
"不要再执迷不悟了,她早就做好了离开的打算,再者,她离开,也是为了你好,如今的形势,她早知继续留在你身边只会给你带来祸患。"
看着那人愈渐苍白的脸色,莫临轩长叹一声,"她有她的选择,既然她选择离开,你再去寻她又有何用?"
耳旁如有蜂鸣,紧紧的盯着那两张素白的宣纸,把那一个个刺得他眼眸生疼的小字一一读下去,下意识的抚上右手腕上的辟邪铃,想起她当晚所做的一切,到了此时,他才明白,那个决然而去的人,为了能够按计划顺利离开,究竟花了多少心思,怪道当晚无一名暗卫阻她出府,那是因为莫临轩早就知晓她会在当晚离开。。而她的决意。。。。指尖一紧,他猛地抬起头来,或许是因为焦急与疲惫,音色不复往日清朗,带了几分暗哑,"三哥,我与她共处多年,她的行事我很了解,虽然在信中她如此对你说,但是,她的目的绝非离开如此简单,如果不快点找到她!。。。"
"哦?"有些疑惑的挑起眉来,莫临轩心下微讶,"除了离开,她还能去做什么?"
"她会。。她会。。"他的眼神有些迷乱,一心想要出府,却苦于被莫临轩所困,三天来不吃不喝苦苦支撑,身体与心神早已濒临极限,原本敏捷的思维也变得迟钝起来,经莫临轩此问,心神一滞,恍惚间,那一晚的种种又历历浮现,乍时便又头疼欲裂,心痛如绞。
单剑撑地,垂下头来,墨色长发顺肩倾下,微阖双目,他以手紧攥住胸口以平抑下心头的悸痛,轻微的喘息间,那双眸子蓦地一亮。
"她会去找东宫!"他抬起头来,看向莫临轩,"她一定会去找他!"
"东宫?"莫临轩伸手扶住他有些不稳的身形,听得此言,不由蹙眉深思,"你的意思是。。。"
有些吃力的再度直起身来,他将眼神投向那一片隐隐透出几分薄黄的暗蓝天幕,想要收敛纷乱的心神,却已有些力不从心,"我。。我暂且也只能参透这一点,接下来她会怎么做,尚未可知,但是。。。"攀住莫临轩的手,他有些急切的看向那个冷凝如夜的男子,"三哥,我求你,让我去找她,她在暗中执行一个计划,这个计划必然会令她陷入险境!"
"你现在如此情形,我又怎能放心让你出去,况且,天下之大,你又要去何处寻她!"不忍看到那双眸中满布的痛楚,然则,思及眼下的局势,莫临轩唯有无奈道。
"我!"
"主子!"
未及出口的话语被打断,空中突降一袭黑影,挟着冷冽的寒风落至庭院中,人未至,声已先来。
"何事如此惊慌?"听出来人语声有异,莫临轩回头轻斥。
许是事情紧急,那人未及行礼便急急道,"宫中刚传来消息,皇上遇刺了!"
"什么?!"这一惊非同小可,两人面色剧变之时,莫临轩连忙问道,"父皇现下情况如何了?具体情形你且速速道来!"
事发突然,来人也不敢怠慢,遂将从宫中探到的消息一五一十的道了出来。
"红衣。。女刺客?"面色惨白,沉默半晌,莫雪尘怔然出声。
"好一个夕颜!我原还信你之言以为你只会一走了之,没想到啊没想到。。你竟然!"来回跺了几步,眸中含怒,莫临轩语气冷然,已然带了几分肃杀之意。
相较盛怒的莫临轩,一旁的莫雪尘却似乍然梦醒,猛地攥住来人的手腕便急声问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快告诉我!"
"他?。。皇上腰腹中剑,现在情况还。。"
"我问的是刺客!她怎么样了!?"
"刺。。刺客?"来人显然未曾料到尘王会如此急着追问刺客的动向,稍稍一愣后,终还是如实答道,"刺客负伤自东宫逃出后,便从东门出去了,禁卫军已前往缉拿,属下也已经派人跟了过去,现在情形如何,便要等探子回来方可知晓了。"
"东宫?!"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蓦地顿下身,莫临轩猛地回过头来,面色微变,"你说刺客从东宫负伤而出?"
"是,刺客行刺后便隐匿了行踪,但是,没过一会儿,便有人看见刺客负伤出现在东宫,这才追过去。"
"刺客行踪败露后,那东宫太子可曾亲自前往捉拿刺客?"不知想到什么,莫临轩紧接着又发问道。
"属下出宫前,便见太子带兵追着刺客从东门出去了。"
听了来人的话,莫临轩怒色稍霁,正待细问时,却见倚在身畔的白衣男子缓缓撑起身来,抬脚便向外行去。
"你要去哪里?!"一把攥住那人的手腕,莫临轩转瞬拦住他的去路。
"她就在这外面,我要去救她!三哥。。"他疲惫的闭了闭眸子,再度睁开时,眸中的坚决之色不由令莫临轩一愣。
"就放手让我去吧。"他的声音极轻,散下的发在寒风中四下张拂,苍白如幽灵般的脸浮在冷寂的夜色中,脆弱而美丽。
"不行!"想都不想,莫临轩一口回绝,"现在父皇遇刺,情况尚不明了,于情于理,你都需随我即刻进宫一趟!"
攥紧那只手腕,莫临轩的语气中多了几分不容置疑。
恰在此时,喧嚣的脚步声和着马匹的嘶鸣从府门前而过,渐行渐远。视线越过莫临轩的肩头,静静的看着远处暗蓝的天幕上升腾起的那片薄红的微光,他忽而无声的笑了笑。
下一瞬,就在莫临轩微微愕然之时,他已是迅捷抬手,承影清光流转直逼莫临轩的同时左手化掌一击而出。
两股攻势猝然袭来,莫临轩不得不放开手向后退去。
"抱歉。"逼退了莫临轩,不再多话,他即刻收剑便朝外行去。
院中的众多暗卫见状正欲阻拦,却是被莫临轩喝止了。
他脚下不停,一心只想着要去找到那个人,然而,未走几步,从夜风中传来的那句话却将他的脚步生生的钉在地上,再也不能动弹分毫。
"你此去,是想让她为你所做的一切都付诸东流么?"
莫临轩立在他身后不远处,如是说道。
"她为何会离开,为何会去刺杀父皇,又为何会负伤从东宫而出,这些,你当真不明白么?"
他僵立在原地,纯白的衣袂晶莹如雪,惨淡的夜色覆了他一身的苍凉,一如他此刻的心情。
他怎会不明白?
那个人在离开之时所说的字字句句,他又怎会不明白她此去便是要助他解决流言之事?!
只是,握剑的手开始轻颤,承影在月下低低悲鸣。
他未曾料到,她竟会以此种惨烈的方式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决绝到不计一切后果。
只身刺杀皇帝,会引来全城军士的追击!饶是她布局精巧,武功盖世,要以一己之力去应对成百上千的军队也绝非易事!
"她现在很危险。"他抬起脚来,欲向前行去。
"站住!"莫临轩沉声喝止,几步上前拦在他身前,"魔教妖女刺伤皇上后又负伤在东宫太子府出现,这之间的关联 ,正是你我这么久以来所需要的一个契机,只要把握得当,流言之事自可不攻而破,甚至还可以反将一军,这些,都是她舍生创造出来的,你便当真要负了她的这番心意,执意去破了她精心布下的局?"
不想去想莫临轩话中的深意,他痛苦的闭上眸子,"她现在很危险。"
"你可知道!"阻住他前进的身形,莫临轩冷峻的脸上不由浮现出一抹感叹之色,"她现在最希望你做的,不是去找她,而是随我去皇宫!若你去救她,只会坐实尘王与魔教有染的传言,只有去皇宫,才是你现在该做的事情!"
话音未落,却听有人低呼一声,众人举目望去,只见天边不知何时已然窜起冲天火龙,艳丽的火舌舔舐着天幕,吞没了大半边天空,被火势卷起的灰渍随风四散开来,即便是这个院落中,也开始零星的落下黑灰色的尘渍,那火光漫漫的与天相接,在这深浓的夜幕下,那红,恍若从天际那道被撕裂的伤口中不断流溢而下的灼炽的鲜血,无端的叫人觉得心慌。
火光闪烁在众人的脸上,不知发生了何事,莫临轩忙命一名暗卫前去查看。"去看看是哪里起火了。"
那人跃上屋脊后,随即回禀到,"报主子,北门城楼起火了!"
"城楼?"四方城楼皆有重兵把守,现今又非战乱,城楼起火实为蹊跷,稍一思忖,莫临轩暗道不妙,城楼失火莫不是与今晚的行刺有关?
那个,名为夕颜的女子。
瞥了一眼身旁的莫雪尘,见对方未有异色,莫临轩随即低声吩咐一旁的暗卫道,"速去北门查看一番,再来回报。"
几道暗影倏尔消失,他回过头,看向沉默下来的白衣男子,见对方似乎只是面向火光出神,不由轻声一叹,"父皇的伤势未明,先随我去宫里吧。。。。。"顿了一下,终是加上一句,"她,我会派人去找。但,不是现在。"
虽然夕颜此举可解流言的危机,但却是以刺伤父皇为代价,这个女子,似乎未曾计较过两者之间到底孰轻孰重,只要是她想做的,就会如一朵蛰伏在暗夜中的毒花,不惜自伤,也要伤人!这般果敢,冷酷,决然的女子,要找她,也要等到她逃过这一次追捕之后了。
然而,身畔的人却似恍若未闻般,明明的火光闪烁着跳跃在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上,他的眼中却只余一片灼炽的红,天边那娟娟丽丽深深浅浅的红,美丽得惊心动魄,也生生凄艳得惊心动魄。
"不用找了,她在那里。"他忽而冁唇一笑,苍白修长的指尖指向远方,那一片妖娆到刺目的血色天空,那是,北城楼的方向。
"你!"莫临轩有些惊疑的看向他,却发现那个嘴角带笑的人竟是一脸的平静。
直直的凝着那一团冲天的火焰,眼中再无其他,他收回手来,越过莫临轩,缓步向前行去。
"她就在那里。"
"主子!"就在两人即将擦身而过时,院中忽又降下一道身影,单膝点地。
莫临轩一看,那是与先前来报信之人一起安插在宫中的一名暗卫,刚刚没有一同前来,想来是跟踪追捕刺客的人马去了。
"情况如何?"
"属下跟随太子的兵马出了宫,一刻前,刺客孤身被困在北城楼上,自称魔教圣女夕颜,手臂负伤,见走投无路便愤而直言此番刺杀皇上实为太子所托,然则刺杀失败,便惨遭太子灭口,太子怒而射其一箭后,见此女依然固守城楼拒降,便下令点火,烧了城楼。"
便下令点火,烧了城楼。
烧了城楼。
烧了。。城楼。。
眼看那个白色的身影倏地顿了下来,听了探子的话后,莫临轩在震惊之余,心中忽地莫名生起一丝不安,而这种不安的源头令他不由下意识的问道,"那。。那名刺客。。现今。。"
是生。。。还是。。。死?!
"属下离开之时,城楼已被严重烧毁,而刺客自火势蔓延至城楼上起便隐入了内室,再也未见其出来。至于现今是生是死。。。"
顿了一下,凄寒的夜风中,探子的声音一如往常的平静,恭谨。
"依属下推测,左臂负伤,右肩又中了一箭,当时的情形,即使她勉力跳入江中,现今的时令,江水冰寒而又湍急,北城楼那一带的江段暗流也多,再者江上也有搜捕的船只,考虑到女子的体力,即使侥幸不死,被擒住的可能性也很大。"
这一刹,时间仿佛奇迹般的停顿下来,莫临轩看着那个默立如雕像的背影,内心忽而涌出一阵疲倦感,摆了摆手,他低声吩咐左右道,"尽全力去救那名刺客,好生看护,送到这里来。"
做到这一步,已经是他所能做的最大限度了,然而,看了看皇宫的方向,眼下的情形。。。。叹了口气,他缓步行至那个白色背影的身后。
"你。。"他迟疑了一下,正在踌躇着该如何开口时,一直不语的人忽而打破了沉默。
"我不会总是如你所愿的。"
莫临轩一愣,这句毫无头绪的话令他不由微微侧身,看向那个孑然伫立之人的侧脸。
绛红色的火光融融的映在那张苍白的容颜上,然而,那温暖的颜色却不带一丝热度,广袤的夜空下,那些妖冶的红在他眸中肆意而舞,瞬间就漫成一片诡艳的血色。
看着那火光,在刚刚的某个瞬间,他忽而变得异常的清醒,夜风从颊边冷冷的划过,他的羽睫微垂,在眸中覆上浓重的阴影。
"夕颜。"他轻轻启唇,用几不可见的耳语倾吐出她的名字。
"我不会总是如你所愿的。"
下一瞬,烈风卷起沙尘,就在所有人微微眯眼之际,一道耀眼的清光划破长空,在火光的辉映下,泛成一片刺目的白,伴随着那一声似悲似愤的哀鸣,承影剑飞驰而出,剑尖涌动的气流割裂沿途翻飞的落叶,在短促的剑鸣声后,"叮"的一声,剑身已然钉入不远处的水榭中,那根宽约两尺的朱漆红柱上。
剑尖入木一尺有余,龟裂的朱漆在强劲的剑流冲势下剥离,扑簌簌的坠落,剩下的剑身轻颤不止,在青白色的地砖上洒下一片刀影涟漪。如此锐不可当的剑气,掷剑之人的修为可见一斑。
扬手弃了多年来从不离身的兵刃,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下,他决然转身,踏着漫天飞扬的灰色尘屑杳然而去。
"今晚,我哪里都不去。"
这是擦肩而过时,他留给莫临轩的最后一句话。
扬扬洒洒的黑色雪花覆上他纯白的衣袂,覆上他的脸,他的眉,他的睫。深秋的冷夜,他一个人踽踽独行,在莫临轩的示意下,众人默默的注视着那道背影缓缓走向黑沉沉的室内。
湿冷的空气中,隐隐弥漫着一丝腥甜的味道。
。。。。。。
她在逼他。
从她下决定起她就在逼他。
她逼他让她走,她逼他在惶惑不安的等待她的消息中度日如年,她甚至不惜刺杀父皇逼他借此机会一举击破流言!
诚然,在这个他与魔教有勾结的流言四起的当口,若能有一名魔教中人无意中透露出与此截然不同的消息,那么很显然,两两相抵,流言会得到有效的遏止,甚至,发展到最后,双方都会因没有切实的依据而不了了之,最终淡出人们的视线。而且,放出消息的人在魔教的地位越高,其人的话的可信度也就越高,更有甚者,如果运筹得当,再施以巧计,完全足以反戈一击。
刺伤皇帝后便隐匿行踪,暗中以剑自伤并暴露行踪以引来禁军追击,从她在东宫再次现身之际起,她就已经悄然为太子布下一张不得不踏入的网。皇上遇刺,而刺客又出现在东宫府,按理太子不可能不知,若是不闻不问毫无动静,难免日后遭人怀疑刺客是否与东宫有所关联,她算准这一点于是便将包括太子在内的所有追兵引去早就布置好一切的北城楼,而在那里,面对城楼下众多围观的尚不知情的百姓,她又以自己魔教妖女的身份揭露太子命她刺杀皇帝,任务失败反遭灭口的实情。而后,似乎理所当然的,太子怒而射其一箭,一把大火烧毁城楼。魔教妖女就此葬身火海,她在城楼上的那番言论也将死无对证,然而,恰恰正因为她当场死在那场火里,她临死前的话才会格外的令人信以为真,毕竟,人们总是会相信,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句俗语。
她的计划是,利用自己魔教妖女的身份将流言的污水泼向太子,不,比之更甚,她是想借用她城楼上的那番话将太子置之死地!毕竟,弑父这般大罪,不是哪个人能承受得起的,更何况,那位父亲,还是一国的皇帝!
她独自做了这一切,为他铺好了前路,只要他好好利用这个机会。。。。
可她有没有想过,她给予的这一切,是否就是他想要的?
在她孤身应对万千将士的时候,她却想要他顺着她用血铺就的路前行?!
她算好了一切,将她准备离开之事提前告之了莫临轩,目的就是在她离开后,及至刺杀皇帝的今晚莫临轩能拖住他,不让他去救她,甚至,她算好了莫临轩一定会逼他去皇宫,与其说是莫临轩在逼他,不如说是她在逼他,用死在逼他!
仔细一想,那一把火烧得太快,即使莫青岚因为一时恼怒而射了她一箭,但想必还没失去理智到想当场放火烧死她,毕竟她一死,所有的话死无对证,莫青岚只会百口莫辩。
所以,烧毁城楼的那把火是她自己放的。
她设计一场大火,让自己"死"在那场火里,一为诬陷莫青岚,二个,则是为了提醒他让他放弃去救她的念头,等火势停了,她的踪迹也将消失得干干净净。
至今,她的计划可谓实行得完美无缺,只差最后一步,那就是他和莫临轩接下来的动作。。。。
可是,她算好了一切,却独独漏算了一样。
那就是他。
这是她用死才换回的生路,可惜,他却不愿走。
是执拗也好,是任性也罢,或许,他只是在用这种方式来宣泄内心中那沧海横绝般的苦痛。
她的爱是这般决绝,决绝到不惜伤害所有人乃至她自己也要保全他,可是,或许她从来没有考虑过要转过身来看看,身后的他已经被她这种如双刃剑般的爱刺得遍体鳞伤。
就如疼爱孩子的父母般,他们给予孩子他们所认为的最好的,但是,他们却从不去考虑孩子想不想要这些,以及孩子的心情。
握紧腕上的辟邪铃,靠在紧闭的门后缓缓滑坐至地,他微微仰着头,将晦暗的室内那些模糊不清的景象映入眼底。即使他与她之间生与死的羁绊已在那晚解开,但他知道,她没有死,在冉惊云的蛊毒未解之前,在父母的仇未报之前,她不会让自己死。
可是,他也知道,她暂时不会回来了。
那场大火会烧死圣女夕颜,但她顾夕颜却依然不会回来,他隐隐觉得,她还有接下来的计划。
静坐了一会儿,抬手抹去不知何时开始从嘴角滑落的血渍,他疲惫的闭上眼眸,在清冷如霜的夜中沉沉睡去。
是夜,北城楼外,漓江上游的某个偏僻的江湾畔,零星的火把映照下,一名华服男子独立江畔,江风浩大,吹散了拢在江面上的寒气,转了转袖中暖炉,沉默着,男子只将一双夜眸凝向下游的某处,那里,熊熊的大火正在燃烧,接天的火光倒映在浪涛滚滚的江面上,荡漾开一片片破碎的金光。
不知过了多久,支在江边的一个木制滚轮忽而转动了起来,原本缠在滚轮上的那根腕口粗的麻绳在滚轮的转动下亦开始一圈圈转动。麻绳的两端都浸在江水里,不知是什么力量的拖动,现在,麻绳的一端开始一截截没入水中,而另一端则被一圈圈的缠在了滚轮上,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一股力量的拖动下,借由这个滚轮与缠在滚轮上的麻绳,缓缓的从水中过来了。
"来了。"眼见滚轮动了起来,男子轻泯的薄唇勾出一分似是而非的笑意,随即将视线投向那片蒙昧广阔的江面。
又过了一会儿,随着滚轮上麻绳的圈数越来越多,不远处,朦胧的江雾中忽而传来一叠声的水声,滴滴答答的水声缓缓由远及近,昏黄的火光下,稀薄的白雾中,渐渐现出一个黑色的人影。
人影一步步走近,烟雾笼罩下,出现在众人眼前的,竟是一名浑身湿透的女子。那女子一身红衣湿嗒嗒的散在水中,黑色的长发如网罗般包覆了她整个身体,许是受伤了,她单手捂着右肩,步履蹒跚的从水中走来,整张面庞遮掩在零散的黑发下,看不出表情。
看到来人男子似乎毫不惊讶,相反,而是以一种类似欣赏的眼光看了看女子颇为狼狈的形容,这才用眼神示意一旁的随从给女子递上御寒的狐裘披风。
"你要我多给你半个月的时间,便是为了筹谋此事?"眼角余光扫过远处那烧得正盛的火势,男子意有所指道。
"谢了。"却没想,女子只是拢紧肩上的狐裘,并不答他的话。
许是未曾料到女子竟会低声道谢,一直微勾嘴角的男子不由一愣,但随即他便又恢复常态,收起了嘲讽的语气,一双凤眸深邃如夜,紧紧的锁住身前女子那双隐在暗处的瞳眸。
"你还未回答我,这十五天来,你都做了些什么,夕颜。"
末尾的两个字,他稍稍加重了语气。
那名女子,也就是夕颜抬起头来,黑发下的眸子转向远处已然热闹起来的江面,映入眸中的,是一片密密麻麻的搜捕刺客的船只。
橙红的火光柔柔的浮在她苍白若雪的脸上,凝着远处虚空的某一点,半响,她的唇终是轻轻动了动。
"轩辕澈,此地不宜久留,有什么话,待到离开这里再说吧。"
城郊一座偏僻的农庄中,室内一灯如豆,轩辕澈坐在灯下,沉默的看着坐在桌畔的女子。
见他不动,夕颜也不言语,只单手小心的褪下右肩的外裳,露出那个依然嵌在肩头的雪亮的箭头。
在跳江之前,她便已将箭身折断了,只余这箭头还留在体内。
昏黄的烛火下,轩辕澈的眼前闪现出一片细密的金光,看着那枚大约只是没入半寸的箭头,不由心下暗忖,怪道夕颜不畏莫青岚恼恨之极下射来的一箭,原来她早就穿了金丝软甲以防万一。然而。。。
"你便不怕这箭头上淬了毒?"
夕颜拿起桌上的匕首在火上稍一翻转,随即微微侧过头去,将匕首刺入已经被江水冲刷成白色的伤口中,一刀一刀将箭头缓缓挑出,她头也不抬的道,"他想活捉我,不会让我死。"
所以,即使他射了那一箭,却依然不是冲着她的要害射的。
"哦?"轩辕澈看着那枚被她弃至桌上的带血的箭头,不禁微微皱眉,"你今日此举,已经彻底激怒了他。"
夕颜不语,只是开始包扎伤口,由于只能动一只手,她包扎得很慢。
轩辕澈也不恼,只是静静的等着。
待到夕颜换好了干净衣裳再次回到前室,坐在桌前的,依然是轩辕澈,以及摆在他面前的一碗黑色的汤药。
"夕颜。"见她出来,轩辕澈的嘴角浮现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按照约定,你这边的事已了,现在,你该兑现你的承诺了。"
夕颜在桌畔坐下,轩辕澈将乘着汤药的瓷碗推至她眼前。
"喝了它。"
看了一眼那碗不知有何效用的汤药,夕颜抬起眸来定定的看向轩辕澈,"我会兑现我的承诺,但就是不知,你能否遵守你的诺言。"
轩辕澈看着她,嘴角始终噙着一抹优雅的笑意,"夕颜,对于现在的你来说,信不信我都别无他法,不是么?"
两人对视半晌,最终,夕颜微挑唇角,"好,既然已经无路可走,我不如便赌一把。"
说完,没有任何犹疑,她执起碗来,将那碗汤药一饮而尽。
半刻终后,看着俯倒在桌上的女子,轩辕澈站起身来行至她身畔,细细端详了一下女子似是熟睡的面容,他的视线最终落在她放在手边的那把剑上,那是一柄从外表看去无甚特色的短剑,然而。。。。他拿起剑来转过身去,背对烛火,缓缓将剑拔出些许,刹那间,即使是如此昏暗的室内,剑身上流转的银色光华依然让人不得不侧目。
指尖轻抚剑身,轩辕澈微微凝眉,瑶光在未出鞘时,其锋芒从不外露,而一旦出鞘。。。。
透过银色的剑身,看着倒映其上的那个女子纤细的身影,默了一会儿,轩辕澈指尖轻动,瑶光霎时回鞘,满室银光顿时湮灭。
"夕颜。"他看着她,眼中沉淀着一种晦暗不清的颜色,"这是你自己选择的,已经没有反悔的机会了。"
渺远的天边,第一缕晨曦缓缓浮现,默立的男子转过眸去,看向那一片将明未明的天光,他知道,天亮以后,他和她之间,将会展开一个全新的开始。
他等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那个在很多年前,匆匆赶回圣雪,在得知被她欺骗的真相后,那个掩埋在冰天雪地中的愿望。
他要拔掉她坚硬的刺,毁掉她一身傲气,将她打入尘埃,看她在自己面前卑躬屈膝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