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 迷情夜（1 / 1）

厢房外不远处的耳室中，侍剑俯在案上，迷迷糊糊的睁开惺忪的睡眼，待看清身畔所立之人时，张口正要出声，却是被来人一个噤声的手势给止住了。

苏钰立在桌案旁，只着了一袭白色的单衣，外罩一件紫色的袍子，墨色的长发柔顺的披散开来，显然是已经歇下了。

将掩在唇上的食指收回，一手挑着灯笼，苏钰若有所思的看着不远处那间厢房的方向，幽黑的深瞳平静无澜。

默立了半响，线条优美的唇线微挑，他俯下身来，笑着摸了摸侍剑的头，用唇语道，“今晚不用守在这里了，下去休息吧。”

侍剑虽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的点了点头便退下了。

目送小童走后，苏钰转过身去，最后再回眸看了一眼那间始终寂静无声的房间，微微上钩的眼角染上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摇了摇头，拢好衣衫，他信步便沿着曲折的回廊行了回去。

此时的厢房内。

他始终睁着眸子，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容颜上浮现出的微微迷惘的神情，他的心却如刀搅般撕心裂肺的疼着。

如苏钰所言，她真的很安静，从苏钰捡到她起，她便一句话都没说过。

这一天来，他坐在她的身畔，不管他对她说什么，她都是沉默以对，他知道她在听，可是，她却不曾开口给过他只言片语。

在失望之时，他也曾质疑过苏钰，苏钰却笃定的告诉他，她还听得见，也绝非不能说话。

那么，她究竟是不想开口，还是无话可说？

她将自己封锁在黑暗中，近乎执拗的断开与外界的所有联系，一个人，似是在进行一场沉默的哀悼。

哀悼？当这个词从脑中蓦然闪现时，他的心头不禁一跳。

他与她之间，那彼此曾经错失的四个月，不知何时，已是悄然横亘在他心间，成为一道，怎么都无法忽视的伤。

只因她不说话，不肯给他半个字，他无从得知，在遇到苏钰前，她经历了些什么，又。。。遇到了哪些人？

她的双眼彻底失明的时间大致在最近二十天以内，那么，在此前的三个月中，她的双眼无虞，又会是什么，阻住了她回来的步伐？

他凝着她微微蹙起的眉尖，心中却止不住的溢出一连串的复杂情绪。

这些情绪纷纷扰扰的牵扯着他的心神，它们渐渐凝聚成一种不确定的情感，喧嚣着，重重的击打在他的心间。

那种情绪名为，惶惑。

曾经，他有足够的耐心，只因他笃定，她的心里是有他的，他从来都不想逼迫她，所以，他愿意慢慢等。

可是，时隔四月，当他再次站在她面前，他却头一次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不确定的惶恐的感觉。

不确定她的人，不确定她的心。

哪怕此刻他正抱着她，亲吻着她的唇，哪怕她正乖顺的在他的怀里，未曾有半点推拒之意。

然则，他心中的不确定感却只能逼得他更用力的抱紧她，更深的吻下去。就好像害怕她会突然消失了一样。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控制不住的，心中是一股说不清又道不明的酸涩感，在见到她之前，他思她若狂，而在见到她之后，他却又油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无助感。

看进那双澄澈明净的眸子，满心满腹的凄楚而又浓烈的情感充斥了他整个心魂，他不由自主的掐紧她的腰，近乎疯狂的吻肆意的辗转在她的唇舌间。

为什么，不愿意说话？哪怕只有半个字，哪怕，只是轻声唤一声他也好，让他真真切切的感觉到，她在这里，她就在这里！

究竟是有多大的苦痛，才让她闭紧了双唇，不愿言及过去？

为什么，要独自背负那一切？

那一段，他不在她身边的，岁月倥偬。

在他近乎掠夺的吮吻下，夕颜的眉尖越蹙越紧，良久，她终是伸手猛地推开他，微微侧过头去，垂着头，略微急促的喘息着。

有几缕青丝从她的耳畔垂落，透过那一片参差零落的月华，他看见她美丽的侧脸上，那一泓遮掩在羽睫下的晶莹流光。

她的双手贴在他的胸前，不知为何，此时，看着她安静的侧脸，他的心忽然奇异的静了下来。

那些患得患失的情绪，那些莫名的晦涩，都一并消失在那一弯明澈的浮光中。

轻泯薄唇，他一把将她抱起来，缓缓向床榻行去。

她的手不自觉的揪住了他胸前的衣襟。

他将她轻轻的放在榻上，然后坐下身来，专注的凝视着她，两手撑至她的颈侧，慢慢俯身下去。

“夕颜”

他轻声唤她。

她眨了眨眼睛，眼眸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眉目轻颦，似是在等他的下文。

溶溶月色笼罩在他苍黑的发上，随着身子的倾斜，他的发如水银般从肩头流泻而下，与她的青丝蜿蜒盘绕在一起，流淌成一片繁复而又美丽的墨色花纹。

明亮的月光下，静静端详着她的容颜，他忽而无声的笑了笑，笑容柔软而哀伤。

抓住她的右手轻按在自己唇边，空出一只手来轻轻抚上她的脸，从眉宇，顺次到鼻尖，再到脸颊，逐一流连，反复描摹，最后停留在她的眼睫之处。他笑看着她，薄唇轻轻开合，“你看，我只是，想与你在一起啊。”

她微微侧过头去，疑惑的蹙着眉，她的指尖感觉到他的唇在动，然而，她却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指尖轻抚着她的脸庞，他只是笑，笑得天地都为之失色。

“可是。。。我不知道，怎么，会这么难。。。怎么，就这么难啊。”

他痛苦的蹙起眉来，俯身靠近她的脸庞，凝着那双在阴影中依然光华流转的美眸，他无声的淡笑道，“我放你走，好不好？”

“你不该背负这么多的，我放你走，好不好？”

她感到有微弱的气息拂面而来，贴着他唇畔的指尖处一阵湿热，却依然听不见身前的人在说什么。

他微敛眉目，松开她的右手，唇畔笑意清浅依旧。

“待我将事情了完，我便去找你，不管天涯海角，也不管你会不会等我，我都会找到你。”

话落，他微微阖眸，带了无限的眷恋与温柔，轻轻一吻，印在她的额上。

抬起头来，他看着浮动的月色下，静静的躺在身侧的女子，那是，他一直都放在心间视若至宝的人，一时间，心中情思难抑，眸光微黯，他俯身吻了下去。

他的吻缓缓落下，如羽毛一般，轻轻的拂过她的眉毛，她的眼睫，她的脸颊，最后，轻柔的，小心翼翼的，触上她嫣红的唇。

她的呼吸轻轻的拂在他的脸上，他的眼睫轻颤，缓缓的描摹着她的唇线，温柔缱绻。

如果他没有将她留下，她的养父母便不会死，她也不会身中蛊毒，坠崖，断腿，失明。。。这些，便都不会发生了。。。

他轻轻的伸出舌尖挑开她微阖的齿关，略微偏头，专注而细致的吻着她。

自与她相遇，五年来，几度处暑，几度寒凉，那些细小而又温暖的碎片，一点一点揉入他的心脏。

痛苦若斯，却也，欢欣若斯。

让他欲罢不能。

然而，时至今日，命运的齿轮辗转不息，如果，如果早知结局会是这般，就如你我断开的掌纹，时光若止，还能回头么？

早知当初。。。早知当初。。。。

是时候放手了，至少，现在是。

他的眸中烟云氤氲，升起一片朦胧的雾霭，轻吻落在她的唇角，继而，又辗转至她的颈项。

柔情若水的浅吻中，他的呼吸渐深，蒸腾的热气缓缓拂过她白玉般的纤颈，久久徘徊在那一截精致的锁骨上。

正要下移时，她的衣襟阻了他的去路，他伸出手来，修长的五指轻轻的挑开她身侧的衣带。

一手轻握了她的左肩，一手从她右肩的衣襟探入，扶着她的肩，缓缓的顺着手臂滑下。

随着他手的移动，她右边的衣襟便被褪了下来，露出一边雪白瘦削的肩头。

他将身子压低了一些，埋头吮着她的颈侧，顺着她白皙细腻的肌肤密密而下，右手则松开她的手臂，从褪至腰间的衣襟伸进去，滑至她光滑的脊背，揽住她的腰，让她的身子紧紧的贴近自己。

窗外，如水的流光泻下，满室明朗。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身子猛地一颤，他恍然睁开眼来，待到看清了眼前的景象，他只觉犹如数九寒天兜头泼下一盆冷水，冰寒彻骨，凉透心肺，眸中沉淀的深色顿时散去。

白衣的少女安静的躺在他的身下，她闭着眼睛，睫羽轻颤，嫣红的唇瓣紧紧的泯着，苍白的面容笼了一层薄凉的月华，晶莹如玉。

而就在那一截纤细的颈项下，她的衣襟已是半褪至腰，完全luo露的双肩枕着铺散开来的柔软青丝，更显纤细孱弱。

这幅景象，缓缓的与久远的记忆中，东仙殿那阴郁晦涩的夜色所交融，重叠。

神魂一震，他懊丧的抬起身来，移坐至她的身侧，以手遮住双瞳。

他竟然因一时情动，对她做出了这等孟浪之事！

沉默半响，他平静下来，放下手，他轻轻的将她的衣襟拉好，在系上衣带时，眼眸无意间撇过一隅，手上的动作不由一顿。

她的双手自然的垂放在身侧，然而，张开的十指不知何时已是紧握成拳，死死的揪住了身下的被单，那两团凌乱而肆意绽放开来的褶皱，狠狠的刺痛了他的眼。

眸光微黯，他将她的衣带系好，就那么坐在她身边，怔怔的看着眼前这个静若止息的女子出神。

夜色沉蕴，她闭着眼睛，寂然无声，除了那两只紧攥着被单的手泄露了她内心的慌乱和紧张外，他猜不出，她此刻在想什么。

如果他开口询问，能否得到她的回答？他在心里摇头，她不会给他答案，从白天初见那一刻起，从她张开口来最终却没有言语时，他便知道，她不会再对他开口了，在她打开心结之前。

透彻如水的月光漫漫穿过窗棂，白衣男子浑身沐浴在银色的清辉中，深邃明澈的眸内浮光片片碎成涟漪。

良久，他轻轻的握住她的手，和衣卧下，躺在她的身边，侧头看向她。

踌躇了一会儿，唇角微泯，压下心中的忐忑，他侧过身去，伸出双手，将她的身子轻轻的揽在怀中，就那么看着她，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他只想，就这么静静的伴著她，任时光流逝。

夜色无边。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意识稍许模糊的时候，怀中的人儿突然一个转身。

那一刹，他蓦地一愣，有些不可置信的垂眸看向她。

他以为，她会转过身去，留给他一道孤寂冷清的背影。

然而，看着眼前人儿掩在阴影中的妖冶绝丽的脸庞，他有片刻的失神。

她的头微微垂着，埋首在他的颈侧，清浅而平缓的呼吸暖暖的喷拂在他的胸口，长睫轻阖，睡颜安详而宁静。

而她的左手，则随着转身的动作而自然的转了过来，轻轻的搭在了他的腰间。

他的双手恰好环着她的肩背。

感受着那只瘦弱的手搭在腰上的若有若无的重量，他蓦然怔仲。

这，是一个互相拥抱的姿势。

即便没有任何言语，没有表情，没有眼神，他也在瞬间便明白过来，她想传达给他的意思。

夕颜，这样的女子，爱上她，究竟是幸，抑或不幸？

然，微微收拢双手，缓缓阖上那双满映了散碎月华的瞳眸，白衣男子只是微一垂首，贴近怀中的女子，始终轻泯着的唇角无声的勾起，漾开了一抹温柔的浅笑，风华绝代，倾国倾城。

第二天，再次见到苏钰时，血色的朝阳已然升起，晕红了天边的雾霭云霞。

扶着夕颜缓缓步入昨天那间清新雅致的书苑，翠色的垂帘后，着了湖蓝色长衫的男子闻声撩帘而出，脸上依然罩了面具，苏钰浅笑盈盈，“莫公子昨晚睡得可好？”

他面上微窘，知晓苏钰恐是猜到了昨晚的事情，眼角余光瞥向夕颜，见她神色未变，终是敛下心神，不动声色的回道，“有劳苏公子挂心了，在下对谷中的环境并无任何不适之处。”

“如此甚好。”颔首微笑，苏钰意味深长的眸光在他脸上稍一停留，最终顿在夕颜脸上，“不知夕颜姑娘，可曾准备好了？”

他神情略微凝重，代她回道，“准备好了。”

“好。”苏钰向一旁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现在就开始吧，二位请随我来。”

夕颜坐在椅上，他则坐在她身侧，看着苏钰将夕颜的左腿轻轻的抬起，置在一旁的矮凳上。

苏钰的双手在夕颜的腿骨上上下轻按了一会儿，这才转身将手伸向放置在桌上的案盘。

“上次的腿骨接的不好，虽然行动无虞，但多少还是会有些影响，若是想回复原状，只能断掉，再重接一次。”苏钰垂着眸，缓缓的将盘中的铁指套一个一个戴在指上，浅灰色的铁器，在初晨的曦光下，泛出冰冷而又暗沉的色泽。

转身看向夕颜，苏钰舒展了一下套上铁指的右手五指试了下松紧，音色稍沉，“会有些疼，还望姑娘稍作忍耐。”

说着，他又看向坐在夕颜身畔的白衣男子，“未免她自伤，还请莫公子细心看顾好。毕竟。。。”

苏钰顿了顿，“好好的腿生生断掉，那种疼，不是常人能忍的，你手边有一个软垫，拿给她用手抓着吧。”

苏钰的话在理，他应了一声，刚想转头去寻身侧的软垫，眼角余光已是惊见苏钰悄无声息的猝然抬手，那一掌，携了铁指的黯色冷芒，催星贯月般，狠狠的击了下去！

喉头一紧，刚想出声，蓦地又明白过来苏钰的用意，他只得静静的握着她的手，生生的看着，那一掌，击至了她的左腿。

那一声清脆的骨骼碎裂之声，如碎瓷般，卡擦作响，刺耳的回响在他耳畔，激起了心间一股莫名的寒意。

剧痛传来，夕颜猛地一抬头，青丝飞扬间，苍白若雪的额际沁出了一层薄汗，本握在他手中的双手猛地挣脱开来，转而又紧紧的捏住他的袖摆，浑身轻颤，指尖都痉挛起来。

若不是嘴中早被塞了棉布，她定然已经咬破了自己的唇。

她额上的冷汗涔涔，虚白了面孔，已然绷紧的全身微微蜷起，见状，他再也顾不得其他，一把将她揽进怀里，一边轻抚她的背，一边附唇于她耳边低低耳语，他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只是不停的，絮絮的说着，不敢停下来。

半响，俯在他怀里，她渐渐平息下来，大睁的眸子微微闭了闭，虚弱的伸出手来，一把扯掉了嘴中的布条，略略直起身子。

他扶着她坐起身来，久久凝视她血色尽失的脸庞，细细的为她拭去额上的汗水，知晓她这一关总算是过了，深出一口气，这才转眸看向一旁的苏钰。

这一抬眼，恰恰对上那道，别有深意的，似笑非笑的，潋滟眸光。

这之后的那段日子极为平静，夕颜的腿骨重新接好后，因伤势未复原便也不能自己走动了，只是整日坐在躺椅中，依然很安静，不曾发过一语。

而他则每天陪伴在她左右，握着她的手和她说话，什么都说，说些有趣的见闻，向她描绘蝴蝶谷的秀丽景致，和她说苏钰，有的时候，也说些以前的事，然而，他再也不提那四个月中发生的事，也不提邺城，不提所有可能引起她痛苦回忆的字眼。

苏钰在这一段时间也忙了起来，除了定时过来给夕颜看诊外，三人很少照面，他知晓苏钰在筹备何事，无事便也不会去扰他。

有的时候，苏钰在时，他便抓着她的手悄悄的在她手心写字，然后，他渐渐的发现，她的眉梢眼角，偶尔也会稍稍舒展开来，甚至如同以前一般淡淡的勾起嘴角，每当这时，他便觉得异常的欢欣，哪怕，她还是不愿说话。

日子一天一天悄然从指缝间溜走，当某一天晚上，他蓦地发现，东边厢房外值夜的小童已经好几天未曾出现时，第二天，对上那双深邃的秋水明眸，他回以淡然一笑，有的事情，两个男人彼此心知肚明，却也都心照不宣。

每个晚上，月上中天之时，他来到她的房间，日升之前，他又悄然离开。

这样的行为颇为荒唐，然而，每一个星夜，每一分，每一秒，当他轻轻揽着她入眠时，心中，却是从未有过的寂静。

他不知道，他还能这样看着她多久，这样表面安宁的日子，又可以持续几天，他只是想，在上天还允许的时候，多看看她，多和她说说话，多抱抱她，这样，是否就能稍许的减轻心中的不舍？

两人晚上独处之时，间或，他也会轻吻她，但都是浅尝辄止，他不容许再有第一天晚上那等事情发生。

星夜潋滟，月色未央。

天边一颗辰星悄然陨落，迅疾的没入了广袤的苍蓝色天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