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 一波未平(最好勿跳)(1 / 1)
自那个残凉湿冷的雨夜之后,已经过了将近一月。
春已逝,初夏悄无声息的到来,凉风习习的星空下,满池莲叶盎然摇曳,翠绿的浪涛一圈圈四散开去,隐隐露出叶下含羞待放的粉色花苞。
除去草丛花间的虫鸣,灯火憧憧的未名居内,依然如往常一般宁静。
未几,院门轻响,一袭白衣在烛火的映照下翩然行了进来。
一盏孤灯行过小径,绕过回廊,径直朝水榭处移去。
待到行至石桥处时,已有人从水榭中挑帘迎了出来。
“公子。”
那一男一女朝他微一施礼便让到了一旁。
微微颔首,他挑灯行进水榭,环视一周,却是并未见着想见之人,有些疑惑之际,他回首看向刚走进来的两人。
那男子一袭蓝衣,眉目俊朗,见他看了过来,不待他开口已是从容的答道,“主子在莲池的小舟上。”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分别四月之久的晴空。
而那名自他手中接过提灯的黄衫女子,自然便是忘忧了。
原来,自当日与夕颜一别后,这四人确曾回过各自的故乡,然而,或许是已经习惯了以前的那种生活,又或许,是感念冉惊云与夕颜那些年的恩情,就在前一段时间,四人竟是不约而同的前后又寻到了此处。
对于他们的自愿跟随,夕颜没说什么,他便也欣然将他们安置在这园内,那几年间,虽然彼此的关系是主从,然实则,他们之间的情谊已是非同一般。
现下,樱漓与惜朝有事外出,并不在府内。
“舟上?”略微讶异的扬了扬眉,他举目看向那一大片绵延不绝的荷叶,明亮的月辉下,只见一叶扁舟静静的浮在湖心上,茂盛的荷叶团团簇拥着,辨不清船上的人影。
“什么时候上去的?”
“自公子走后不久便独自荡浆划过去了。”
他走后不久?他蹙眉回过头来,“那已是晌午的事情了,她一直在湖上,未曾用晚膳?”
“这。。。”忘忧迟疑了一下,明眸内染上了一抹忧色,“主子带了几碟糕点放在船上就走了,只吩咐我们不要去打扰。从晌午到现在,都未曾回来过。我们。”
她还要说点什么时,却是被他摆手制止了。
“罢了。”他轻叹一声,“你们在此便行,我过去看看。”
话音还未落,轻踏扶栏,纯白的衣袂飞扬间,那个纤尘不染的白色身影已是踏波而去,整个人便如一只清冷的月下孤鹤,点过片片荷叶,最终停在了湖中心。
轻轻的落在船头,小舟微微晃动,粼粼的波纹荡漾开来,搅乱了那一轮没入湖中的月影。
漫天的星辉下,他垂眸看向那个侧身卧在舟中的女子。
及膝的长发柔软的铺散在身下,那种深浓的墨色在月华下流淌出缕缕沁凉的光泽。
依然是一袭冶艳的红裙,少女的容颜埋在稠密的青丝中,只露出小半边妖涟清冷的眉目。
双手拢在袖中,袖角的黑色莲花妖谲的绽放在她的身侧,在这一片清丽的月色下,泛成一片深沉的黯芒。
她,睡着了,不知何时。
她的呼吸绵长而又平稳,看着她安静的睡颜,轻阖的双目,他的星眸微暗,眼底划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忧色。
悄然踏下舟头,他缓缓的坐在了她身侧,定定的凝视着她的睡颜,良久,他伸出手来轻抚上她的脸。
她没有醒。
修长的指尖将遮在她额前的发丝拨开,再缓缓的从她的额上,眉尖,脸颊,下颌,一一流连而过。
月光明明的洒在两人的眼角眉梢,小舟微微浮动间,他恍然忆起很多年前的那一幕,她靠在他身侧睡着了,山风袭身,他刚想侧身为她挡去些许寒意,她却是猛地坐地而起。
他还记得,那个时候,那只猝然按在他颈上的冰凉小手,不轻不重,却是十分精准的掐住了他的命门,让他不觉诧异,毕竟,彼时,在他看来,她只是一个十岁左右的稚龄小姑娘。
一并刻入记忆深处的,还有那双在沉蕴的月色下,冷寂幽深的澄澈眸子,掩在那一道道飞扬的青丝中,流转着琉璃般的清冷光华。
那个时候。。。。。他的指尖微顿,稍一迟疑,他将手伸向她的袖口。
就在他的指尖触到她的手背之时,她的眼睫微微颤了颤,一缕流光顿时溢出了那一帘轻阖的羽睫。
“醒了?”不着痕迹的收回手来,他笑看着她。
她眨了眨眼睛,眼中的困意渐渐消散,待到看清了眼前之人,没有说什么,她撑手便欲坐起来。
将她的举动都看在眼里,在她还未起身前,他已是伸手便将她揽了过来,一手扶住她的腰,让她靠坐在自己的怀里。
垂头对上她平静的眸子,他轻笑道,“晚膳只用了一些糕点,现下可曾饿了?”
她摇了摇头。
他看见她眉眼间轻锁的碧色水痕般的清愁,不由得微微收紧双臂,心疼的表情一如从前。
“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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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前那一掌,终究是没有落到他身上。
在那一阵刺耳而又猛烈的断裂声中,她身旁的床柱应声而裂。
尘土木屑飞扬之时,他怔然的看着凛然跪坐在床上的她,心中却说不出是股什么滋味。
他要她将满腔的恨意发泄出来,她却是在最后一刹改变了方向。
她没有出手伤他,然而,这并未让他感到开心,相反的,却是浓重的悲哀。
然后,就在他的注视下,她就如一枚终于燃尽了所有的烟花,在那瞬间的夺目后,猝然湮灭,失去了知觉。
在她陷入沉睡的一天一夜中,他寸步不离的守在她身边,待到她再次醒过来时。他看进她澄净如昨的眸,知她终是从那一天的悲恸中走了出来,不由也略微放下心来。
之后便是安排伯父伯母的后事,在那几天中,他小心的观察着她,发现她的行事举动并未同往常有异,依然有条不紊,冷静自如。
仿若,什么都未曾发生一样。
除了那天,当那几抔黄土缓缓覆上那一层墨黑色的棺盖时,他看见她眼中一闪而逝的挣扎和哀凉。
他知道,她只是习惯性的,将心事埋藏起来,悲伤如是,痛苦,也如是。
在做完必须去做的事情之后,全部精力,自然回到了一个问题上,那就是,那天,伯父伯母,究竟是被谁所害?
在思虑这个问题的时候,他曾经“不经意的”提起过倾月,然而,还未等他提及要点,她已是简短的掷出了三个字。
“不是他。”
他默然,见她眉宇间突起的郁色,知她不想再提及那人,终究还是缄了口。
既然不是那人,他也终是大致的明白,为何她当时会说出那般决绝的话来。
恐怕,在初丧至亲的那种心境下,是逃避也好,是怨责也罢。
她都已然没有精力和心神再与那人纠缠下去。
于她而言,那人,是一个她爱不得,也恨不得的存在。
既然爱恨皆两难,见面也只会徒增困扰,倒不如,永生不见吧。
只是,前路漫漫,光阴如梭,岁月几度轮转后,她可还会如此想?
毕竟,他们之间的羁绊是斩不断的,她的身上,始终有那人一半的血。
然而,对于他们之间的爱与恨,情与仇,他只是一个外人,无法去置喙什么。
他惟愿,她能始终直面自己的心。
那样,不管她的选择如何,便也没有错了。
而回顾那一天,夜千芷从尘王府出来后便去了那座偏院,进内不过一会儿又乘马车去了一趟市集,等到她再次回来,二老便已经遇害了。
夕颜曾经问过他当时的情形,他毫无保留的答了。
伯父是因从阶上跌下,心口恰巧撞到庭院中一块突起的尖石上而死。
死时面朝下。
而伯母,说到这里时,他顿了一顿才继续说下去。
伯母是因被人从后掐住了脖子,最终被拧断颈部而死。
死时满脸泪痕,神情愕然悲恸只余,还充满了不可置信,身体跪趴在伯父的背上。
两人的身体重叠在一起,照理,是伯父先去,再才是伯母。
而庭院周边的居舍,他曾经派人查过,有一家人于当天就莫名的失踪了,透过那间空房子的窗户,整个偏院的景象尽入眼帘,由此,他更为确定,那天,他的感觉是没有错的,有人一直在注视着院中的情形,或许,那便是隐在暗中的凶手。
然,据此,他还是无法推测出,凶手究竟有几人,很显然,他或者他们是在第二天跟踪夜家的马车才找到了那里。
而最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则是凶手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从杀人手法上看,并不像是杀手所为,那么,杀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究竟有何意义?
还是说,他们的目标,直接指向了与二老密切相关的夕颜?!
若为了引她出来,将人绑走会比杀掉要来的好,若只为激怒或者报复,却又并未留下丝毫的线索,让人不知对方究竟是谁。
而唯一可以肯定的一点便是,对方必然知道夕颜在他的府上,并且始终都密切的注意着尘王府的动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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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思虑不过在一瞬间,他垂眸看进那双沉黑如玉的眼眸,她正安静的坐靠在他的怀中,月光如水银般从他的肩头泻下,落在她微仰的面容上,那双依然清冷淡定的眼瞳中,烟水迷离地,映出他的脸庞。
微一泯唇,他终是问出了口,面色略微凝重。
“最近,身体可有些不妥?”
她稍稍一愣,随即轻弯了嘴角,笑颜澄澈而略显苍白。
“只是。。。有些倦怠而已。”
她如是答道,一脸的云淡风轻。
“有些倦怠?”他眸中一沉,倏尔便攥住了她正欲缩回袖中的右手举至两人的眼前。
一根一根的将她蜷紧的手指掰开,幽冷的月色下,那几个深深掐入手心的血色指印便映入了眼帘。
他紧紧的盯着她,眉间皱痕加深,“那这又作何解释?”
她沉默不语。
“你!?”他一时哽住,眼中的忧伤刹那倾覆,叹息着放下她的手,他看着她,一字一句,“你还想瞒着我么?你若真的只是倦怠,又为何要掐自己的手心来逼迫自己保持清醒?你若真的只是倦怠,那为何我来到了舟上后,你还会一无所觉?哪怕我已经近到了你身侧,哪怕我已经触到了你的脸,你却依然毫无反应,这样的状况,你认为只是有些倦怠?”
她静静的看着他,半响,终是开口道,“或许,并不如你想象的那么严重。”
他蹙起眉来,若说一开始她的倦怠他还可以理解为是因为过度的伤痛所致,可当某一天,当他一个转身之际,她已是俯在案上沉沉睡去之时,他终是觉察到,有什么不妙的情况正在她的身上滋生。
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变得嗜睡的呢?
是在那一天之后的某天,大概十天左右,从一开始的些微精神不振,渐渐演变为现今的不自觉的陷入沉睡。在这个本应昼长夜短的夏日,她的黑暗却是越来越长,光明却越来越短。
“可知是毒,还是蛊?”他神色忧虑。
她释然一笑,“前天我曾用你的辟邪铃试过,没有反应,应该是蛊无疑。”
看着她始终淡定如初的神色,强自压下心中的抑郁,他追问道,“你可辨得出是何蛊?”
或许是他的神情太过肃然,她不由得还是稍稍敛去了那一抹笑意,“一开始我也没留意,直到两天前我才恍悟过来。嗜睡可以是很多种蛊毒发作初期的症状,这还只是开始,以后会发展为何种状况,现下还是未知。医术,并非我所长。”
言下之意是,她也不清楚。
眉头紧锁,他揽紧她的身体,潋滟的星眸内是一片破碎的月华。
究竟是谁,在他们都毫无所觉的时候,将手伸向了夕颜?
对于蛊毒,他也只是略知一二,有些蛊毒可由施术者控制发作时间,所以,中蛊的时间不能确定,或许是最近,也有可能是更久以前。可是,自来了邺城后,夕颜平素并不出府,接触最多的也就他与夜千芷两人,这蛊,又从何而来,如何而下?
二老遇害在前,夕颜蛊毒发作在后,这之间,是否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或许是事关她的安危,此时的他只觉脑中一团乱麻,纷纷扰扰,毫无头绪。
她看着他出神的面容,半响,打破沉默道,“不见得是件坏事。”
“何以见得?”
她的眸内浮出一抹冷色,“既然用了这种手段想害我,相信这人定然还有后招,不管他是谁,出于何种目的,对我来说,都是求之不得。”
看着那张冷峻的面容,他知道她的意思,比起毫无头绪,漫无目的的寻找,不如对方自己先跳出来,既然对她下了蛊,便说明,这,还只是一个开端。
他们只需等待,对方的下一步行动。
她现在。。。迫切的希望早日找到杀害伯父伯母的凶手,一丝一毫的蛛丝马迹,她都不会放过。
可是。。。她怎能,如此不顾及自己的身体?
“明天我会让御医局的人来看看,这种状况,不应再拖了。”这两天,她的精神越来越不济,想必今天也是料到自己又会在不知不觉中睡去,这才特意独自荡舟湖上想要避开他们,虽然知道恐怕不会是寻常的蛊毒,但他还是要尽力一试,藏在她身体中的未知,让他隐隐感到不安。
“不太妥当。”她一口回绝,“医官来此,恐会被旁人瞧出你这王府内的端倪。”
“无碍的。”他坚定的看着她,“我会妥善处理,再者。。。。”顿了一下,夜色中,流转在他眸内的清冷光华愈见幽深。
“总要让他知晓,他已经,成功得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