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 失去心的夕颜（二）（1 / 1）
惊怔片刻后，她的脸上瞬间掠过一系列复杂的表情，震惊，错愕，难堪，哀伤，悲愤。
用尽全力挥开他掐在肩上的双手，绷紧了全身，双瞳如血，猎猎寒风中，她扬手一指，指尖发颤。
“我爹他！就躺在那里！在这个世上，所有人都能是你的女儿，唯独我不是！我姓顾！姓顾！我是顾夕颜！！”
最后一句，她几乎是吼了出来，携了满腔的怨愤，声嘶力竭的，诅咒般的，利刃一般刺穿了他的身体，令他瞬间动弹不得。
他怔然的看着犹如一头暴躁的野兽般嘶吼的她，蓦地攀住她的双肩急声吼道，“不！不对，你那天晚上也听见了的，你是我的女儿！你姓曲，你不能不承认，你身上有我一半的血！”
他摇着她，想要将她摇醒，他急切的想要让她直面这个事实，即便她不愿承认，他也要让她知道，他们之间的羁绊，是斩不断的。
对，她夕颜，是他曲千秋的女儿，是他与妃瑶的女儿，是他今生唯一的一个女儿！
长发散乱，飞扬的青丝半遮眼眸，她的视线在沉浮间有些模糊，男人怒气勃发的脸，远处阴云层叠的天空交替出现。
你身上有我一半的血！
你身上有我一半的血！
你身上有我一半的血！
这九个字在她耳边尖利回响，咆哮着，直击她的耳膜心间。
仰起头来，满树横斜的苍翠枝桠布入她的眼帘之时，被她刻意掩埋的种种瞬间复苏盎然，那抹模糊不清的身影在她心上烙下的无法愈合的伤痕再度被撕裂开来，闭上眼睛，身体深处那尖锐的抽痛，终是在这一刻无以复加。
仰头望天，她忽而笑了，唇角溢血，衣袂翩飞，纤长如墨的青丝凌空而舞。
狼狈异常，妖冶异常。
在那凄然而又疯狂的笑声里，她的全身都不可自抑的颤抖起来，仿佛承受不住重负，随时都将倾颓坍塌，跌入尘埃。
他诧异的看着状若癫狂的她，不由喃喃的低唤，“小夕儿？”
“一半的血是吗？”她忽地止住笑声，垂眸凝视他，浓密的羽睫在眸中覆上浓重的阴影。
未等他回答，她冁唇一笑。
“好，我还给你便是。”
阴沉的天空下，一声清越的剑鸣后，顿现的霞光冷冷地划破长空，锋利的剑身一个反转，气流浮动之时，他的心蓦地一突。
“铿”的一声，在那柄霞光流溢的利剑深深的没入她的手腕前，他伸指弹开了剑身。
攫紧她的双臂，他的眼中惊起汹涌波涛，瞬间苍白的唇间只逸出一字，“你！”
而浑身发颤的她只是握紧了瑶光，血色流溢的眸中只余一片凄厉的怆然。
“一半的血，我还你便是！”
“不！”他终是惊慌起来，刚刚，在她挥剑自伤之时，他的眼前掠过一些似曾相识的画面，那些被触目惊心的红所斑驳的过往，那些在睁眼闭眼间恍若梦魇般纠缠着他的前尘往事。
“我不要你还我！”心中绞痛，他不由得加重了手中的力道，“你不能这样，我才是你爹，你心里明明清楚的！你娘她！”他顿了一下，似是下定了决心，宣誓般的开口道，“她也说了，你是我们的女儿！是我们的女儿！”
“娘亲？”在他激愤的吼声中，她呐呐低喃，眼神不由自主的向庭院中移去，未几，却又猛地缩了回来，忽而想起了什么，莫大的恐惧攫住了她，眼神变得迷乱，身体剧烈颤抖起来，犹如一只濒临崩溃的困兽，她开始不住的摇头，双手捂住耳朵，只是近乎哀求的喃喃，“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凄惶的神情，一触即碎。
她的不断退缩，却让他的心底燃起了一丝希望，他以为，她已经开始动摇了，她的心里是明白的，明白他与她之间的关系，只是，她还是不愿承认而已。
他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小夕儿，你否定不了的，我真的是你的爹爹，那天晚上你听见了的！”
“小夕儿。你小的时候和你娘长得极像，你的名字，是她给你取的，你今年恰好十七岁，刚出生便被托付给别人，这些，都不会错的，你就是我的女儿，小夕儿！”他不顾她的惊惶，只是竭力的在脑中搜刮她是他女儿的佐证，心中的一个念头越旋越大，他想让她承认他，不，不不，他马上否定，是必须承认！
他急切的诉说着，他盼望她能体会到他的心情，那种在漫长的黑暗中，蓦地抓住最后一抹曙光的心情。
他最爱的女人走了，可是，她却给他留下了这个世间最独一无二的宝物。
他的女儿，夕颜。
凄凄切切的风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灌满了她的红裙，有什么东西在体内尖厉的撕扯呼号着，猛力冲撞着她的四肢百骸，心口那撕心裂肺的疼令她震颤不已，耳畔是轰鸣的喧嚣声，潮汐一般铺天盖地而来，不断撩拨着那一根几近崩溃的心弦，头疼欲裂，周遭，所有的温度就这么死去，带着心的碎片，凋落一地。
她的眼神明明灭灭，迷离不清，只是拼命的捂住耳朵，她不想听，不想听，不想听！
“不要再说了！！”
狂躁的怒吼，她猛地抬起头来，所有的喧嚣声在此刻戛然而止，惨淡的阳光迸裂成寸断，和着飞溅的鲜血刺入她的眼帘。
愕然清醒的片刻，一些混沌又模糊的颜色离开了她的世界，取而代之的，是男人瞬间失去血色的脸，握住瑶光的指尖轻颤，那一瞬，有什么东西开始滑落她的脸颊。
下意识的伸手去接，“啪嗒。”那清亮透明的液体便打在了她白皙的手心，烫的她险些缩回手来，垂下眼帘，她怔然的看着手心上不断溅开的水珠，眼睫轻颤，怎么会这样？
“啪嗒”
“啪嗒”
“啪嗒”
她用手按上眼睛，那种咸咸涩涩的液体正汹涌着不断从她的眼中溢出，想要停下，可是，停不了，怎么。。。。都停不了。
“小夕儿！”说不出是肩上的伤更疼，还是心上的伤更疼，他愕然的看着眼前突然泪流不止的她，忍痛将没入肩头的瑶光拔出，顾不得伤口上汹涌而出的鲜血，他惊慌的伸出手来将她揽进怀里，一手扶住她的腰身，一手无措的为她抹去怎么都止不住的泪水，他从未见她哭过，不管以往他怎么待她，她都是一幅逆来顺受的淡然模样，可是，到了今日，她真的落泪了，他竟变得茫然失措起来。
“小夕儿，小夕儿。”他焦虑的看着她，他还是不明白，她为何会变成这样，拇指不断的轻抚过她的脸颊，他有些懊恼的轻声道，“莫哭了，莫哭了，以前。。。是我不对。。。我。。。以后不会再那样了，你若还是恼我，再刺我几剑都行，可是，你。。。真的是我的女儿啊。”
她不说话，泪水依然不断滑落，眼神有些发直，只是看着自己的手心，安静的在他的怀里，就如一个没有灵魂的瓷娃娃。
“小夕儿。”轻捋她额前的碎发，他稍稍垂头靠近她，妖娆的眸子看进那双死寂的黑潭，带了一丝希冀，他小心翼翼的问道，“你。。。可以原谅我么？以后，我会好好待你，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我会将亏欠你的都补回来，好么？”末了，他又轻轻加了一句，“你不能再留在这里了，随我回去，好么？小夕儿。”
话音刚落，院门处，夜千芷手中的提篮掉落在地，篮中的物什狼狈的从阶上滚落，跌成一片狼藉。
她的脸色猛然转为煞白。
“夕颜！”
呆滞的看着柏树下的两人，她略微前进了一小步，声音上扬，柔美的嗓音或许因为太过震撼而变得略微刺耳，尾音发颤。
不知是否因为听到了她的呼唤，背对她的少女抬起头来，抬袖从脸上一擦而过，随即猛地推开拥住她的那名男子，纵身便退到了几丈开外。
就在她稍觉疑惑之时，却又猛地看见少女扬手举剑，手腕一转，竟然将利剑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夕颜！”浑身一震，她不由低呼出声，僵在了当场。
“小夕儿！？”他震骇的看着几丈开外孑然而立的红衣少女，衣带当风，艳丽的裙裾辗转浮动，扬扬黑发在她身后缱绻飘摇，苍白的容颜上，泣血的唇瓣轻泯，黯淡的眸子无声的看着他，而手上，那柄森寒的利剑正以一种决绝的姿态横在颈前。
“你要做什么？”内心惊恐莫名，他举步便欲上前。
“站住。”剑身蓦地抵进半寸，一丝鲜血从颈上滑落，她寂然的看着他，语气平平，听不出丝毫情绪。
“你！”他浑身一震，肩头的鲜血流溢而下，斑斓了脚下漫着黑斑的石砖，惊慌的看着从她颈上滑落的鲜血，无措的定在原地，茫然的伸出手来，他惶然得就像一个不知做错何事的无辜孩童，“小夕儿，你先把剑放下，你。。。别这样，先把剑放下。。。好么？你想要我怎么做，你说，我都答应你。你不要这样。”
她不动，横剑而立，眼中的暗色沉寂无边，空洞的映着眼前焦虑而又惶恐的男人，又或许，她已然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看不清。
头顶的云朵变幻流动，洒下碎碎的浮光，阴影成叠，淋漓的泪痕和着血渍斑驳了她的整张脸庞，飒飒风起，陌上飞花，落红满径。
那个时候，她的声音极轻极淡，被肆虐的风吹得支离破碎。
却还是奇异的，无比清晰的，传入了他的耳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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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头上芳草萋萋，寂静的院中唯余低回的风声，收回剑来，夕颜决然转身，直直的就朝院外走去。
金铃声错身而过之时，夜千芷才如梦方醒，转过身去便欲追上那一抹红影，“夕颜！伯父伯母他们！”
她愕然止步收声，只因院门处，那一抹不知何时出现的白影已是拦在了夕颜身前。
辅一见面，他的内心震愕莫名，不过一瞬不见，怎的就成了这般模样？红唇残破不堪，颈上赫然一道鲜血淋漓的剑痕，凌乱散落的长发，低垂着头，看不见她的表情，但是，她的全身都弥漫着一股森冷沉寂的死气！扶住她的双肩，他不由惊声问道，“发生了。”
话还未完，他的视线越过僵立在院中的夜千芷，停在了她身后的某处。
那一瞬，他不由自主的松开她，略微错开身，疾步朝庭院中走去。
单膝跪在青石板上，他的指尖按向他们的颈部，白色的衣袂拂过暗红色泽的尘土，俊逸的面庞上，眼睫轻颤。
这是一对年约五旬的男女，已经气绝有些时候了，男子趴伏在地，女子则是仰着，歪倒在男子身侧。
心神略微恍惚之时，身后蓦地响起夜千芷的惊呼声。
“夕颜！你去哪里？”
闻声，他回过头去，却见那一袭红抬脚又向院外行去，而夜千芷则是疾步上前，伸手便欲拉住她。
心中蓦地一凛，他忙要出声制止却已然迟了。
就在夜千芷碰到她的手臂之时，夕颜头也不回，毫无预兆的，竟是反手一掌便甩开了她，这一掌不偏不倚，正劈中了夜千芷的肩头，完全没有防备，闷哼一声，捂住右肩，绿衣女子踉跄着跌坐在地。
而那一袭红，则是毫无知觉般，继续向前行去。
“夕颜！你要去哪里？你回来啊！”
泪水无声的滑落，夜千芷哽咽着又要爬起来去追，蓦地却觉一只手臂托住她的手将她扶了起来，她惊惶的转过头来，便看到了那个男子神色复杂难辨的面容。
待到夜千芷站稳了，他放开她的手，向前一步站定，扬声唤住即将走出院门的身影。
“夕颜！”他的语气有些沉痛，但更多的却是不容置疑的坚定。
“他们！”
阴郁的层云下，稍一迟疑，他终究还是忍痛将那个事实残忍的道了出来。
“他们！已经去了！”
话落，清脆的铃声顿止，她的身形稍一凝滞，随即回头看了过来。
纯黑的发，红过罂粟色的裙，它们高高扬起来的样子，倏然刺痛了他的眼。他觉得他一辈子都不会忘了那样的眼神，那空濛的眸子里糅杂了浓墨重彩的悲伤绝望与死寂，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深渊，漫着茫茫的暗色。
他的心顿时像是泡在咸涩的海水里一般，窒闷难当，再也发不出任何声响。
只那一眼，她便又回过头去，脚步不停，愈走愈快，逃也般的，碎裂的铃声凌乱的洒了一地，宽阔的裙幅抚阶而过，阴沉的天光下，交错的光影彼此撕扯，那鲜妍的色泽让人一时晕眩，竟仿佛是裙裾下蔓延出了艳艳的血迹。
直至那个红色身影从那条古旧黯然的小径上消失不见，他才转过身来，踏着沉重的步伐走向院中，俯下身去小心翼翼的将妇人的尸身抱起，直起身来，他忽而转眸看向院墙外那一大片参差不齐的昏黄楼阁，半响，他收回视线，转身向外走去。
“尘王，你。。。”夜千芷悲伤的看着他，欲言又止。
他淡淡回眸，娟秀的眉宇间浸染清愁。
低沉醇和的嗓音携了一丝难言的哀伤，他启唇轻声道，“地上凉，不能让伯父伯母一直这样躺着，她疏忽了的，我便先代她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