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 失去心的夕颜（一）（1 / 1）
有人回过头看了过来，缓缓直起身子，站到了一边。
她眨了一下眼睛。
自入教以后，她渐渐明白，要想离开那个地方，必须靠自己不断努力往上攀爬，直到某一天，在那个弱肉强食的环境中，当自身变得够强，当仰视改为俯视，届时，便是她自由之日。
因此，即便彼时自身只是一个五岁的弱质孩童，她却依然坚持着心中的那一股信念，她会变强，她会活下去，不管有多难，她都会活着逃出去与他们重逢。
心中那么信着，她也那么做了，刚开始时还是很难的，即便她天资聪颖骨骼清奇，天生是块练武的料子，但是，或许是从娘胎里带的，她的身子先天虚弱，再加玉笔峰地势高寒，她五日倒是有三日卧病在床，那些日子，就连负责教习的师傅也不由扼腕叹息，叹她虽是奇才，却恐是难在武学上有大的作为。
然而，令所有人都惊愕的是，她竟是挺过来了，她熬过那么多次残酷的优胜劣汰，就如一株历经风霜而不倒的寒梅，傲然挺立在冰冷的玉笔峰上，于漫天冰雪中，渐渐散发出那一抹璀璨夺目的光芒。
可是，没有人知道，为此，她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她不在乎双手沾满血腥，那些或善良，或邪恶的灵魂消逝在她手中时，不是没有疼过，只是，她也想活下去，想努力活下去，活着，才会有希望，这一生，才有重逢的可能。
为了己活而去剥夺他人的生命。她知道自己的罪不可饶恕，可是，只要不是她的命，她愿意用自己的一切去救赎。
那些年间，她便是这么想的。她也只有，那么一个卑微的念头，活下去，而已。
闲暇的时间，为了增强自己的阅历，她读过的书很多，但凡觉得会有用的，她都会涉猎一番，渐渐的，读得多了，她竟也有了过目不忘的本事。
是的，她的记性极好，除了书，还有人，还有事。
就比如现在，她站在院门口，黯淡下来的阳光浮在她依然带笑的容颜上，院门处的两颗参天大树默然静立在她身旁不远处，古朴的院中，布满青苔的墙角边，无名的白色野花开得正盛，而那棵柏树下，依然放着昨日四人一同进餐的小桌。
即使只来过一次，她却极为清楚，她没有走错。
有人一直在看着她，她恍若未见。
她是慢慢走过去的？跌跌撞撞跑过去的？亦或，还是如往常一般异常冷静的疾掠而至？
她不知道。
她只记得，粗糙的青石板，豁然磕疼了她的双膝，鼻端蓦地传来一股尘土的气息。
她双手如电，纤细的指尖同时按住他们的颈部下一寸。
半响，她的指尖轻颤，却犹自不信般的复又重重的压了下去。
指尖处是尚有余温的肌肤，然而，指尖下，却是什么都没有传来。
没有。
什么。。。都没有。
那一种死寂，让她忽而生出一抹恐慌，她跪坐在地上，伸出手去轻轻的摇他们的肩，像一个无助的孩子。
悄无声息。
恐惧缓缓充斥了整个心间，心头剧颤，她的双手猝然发力，力道之大，有东西翻滚在地，仿佛承受不住头颅的重量，纤弱的脖颈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弯折着，满是泪水的面容上，那双黯淡的眸子无声的看着她。
她眼前一黑。
耳畔猝然响起一声尖利的脆响，似是有什么东西正在碎裂，卡擦。。卡擦。。。定格的画面在她眼中瞬间蔓延出无数条鲜红的裂痕，一条一条纠缠着，丑陋的攀爬着，彼此撕扯着，吞噬了她的所有。。。最终，又如百年失修的朱门斑驳了漆面，一块一块无声凋落，现出黯然仓惶的底色，以一种不可挽回的姿态，摧枯拉朽般的。。。分崩离析！
浓稠而又黏腻的鲜血，开始一点，一点从她的眼前蔓下，那鲜红的血水和着黑暗中疯狂生长的藤蔓盛放，瞬间交织成沉沉的绝望。
天地全都黯了下来，只余冷风穿梭在青苍的枝桠间，在她耳旁凄厉的呼啸。
怔了半响，跪坐在地，她木然的转过头去，微抬眼帘。
苍翠的柏树下，一袭血色罗衣，蔓长如绸的青丝随风轻舞，倾世风华的绝美男子，眉眼魅惑如妖。
“是你杀的！”
这一刻，便是真的恨上了。
很奇怪不是么？即便那七年中他如何的刁难她，如何的折辱她，即便那个令她倍感愤怒和屈辱的夜晚，他将她压在身下欲要将她拖进修罗炼狱，即便那个癫狂的雷雨夜，他掐着那个女人的脖子逼她顺从于他，历此种种，她却依然可以心止如水，只因本就对他无情，便也没有恨。
可是，从来没有哪一刻，她有如此的恨过。
恨得悲恸欲绝！恨到毁天灭地！
当那一双犹如在沸腾的血液中滚过的双瞳看过来时，他不自觉的皱起黛色的眉。
“不是我。”
下一瞬，那一掌，却已是携了满腔的怒气和恨意迎面劈来！
他将将闪身避过，凌厉的掌风冰冷的刮过他的耳畔，还未等他立定，下一掌已是紧随而至，以摧星贯月之势，直逼他的胸口！
接连两招皆是狠辣无情的杀着，狭长的眸中掠过一抹黯色后，随即又沉寂下来，他轻轻拂袖，一招行云流水避过她的掌风，青丝飞漾间，人已是闪身退到了几丈开外。
“不是我！你先冷静下来！”
眼见那一股冰冷的杀气紧追不放，衣袂飞扬间，即便是他，只守不攻，也不免有些不耐起来。
“是你杀的！！”
劈手又是一掌，浑身张扬的怒气如火焰般焦灼着她的每一寸肌肤，扬扬黑发凌乱的在空中划开一道道令人心悸的弧度，脑中嗡嗡作响，太阳穴在隐隐作痛，她的眼中再也没有其他，只剩下眼前的这个男人。
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她完全丧失理智，只攻不守，招招毙命，毫无章法，他节节后退，衣袂翩飞，只守不攻。
终于，当她的掌风再次从他的颈侧冰冷划过时，他终是丧失了耐性。
猛地一个旋身，长袖飞旋，出手如电，一个擒拿手，转瞬间便扣住了她的右手，身形微移，任她的左掌击中他的右肩，气流翻涌间，抓住她的左手便将她的双手一并反剪至身后，用一只手制住，还有一手则搂了她的腰，一起一落间便将她压在了一旁的柏树上。
制住她抬脚便欲踢来的双腿，一手猛的掐住她的肩骨，他沉声喝道，“我说了，不是我！”
她却是像疯了一样挣扎起来，脚腕上的金铃声碎裂一地，冲天的戾气将她的长发刮向空中，满布憎恨的双瞳森然的逼视着他，牙齿紧咬着下唇，殷红散落，就是不说话。
看着此时的夕颜，他忽而产生一种错觉，若是可以，她绝对会像一只嗜血野兽般疯狂的扑过来，将他剥皮拆骨，撕成碎片。这个认知让他的心情瞬间变得浮躁起来，他本就不喜再三的解释同一件事情，今日如此，已是破例了。
妖娆的眸中冷光流溢，蛮力压住她剧烈挣扎的身子，感觉到她全身的紧绷，他强自压下从心底升腾起来的不快，尽力以平静的语气对她道，“小夕儿，你先冷静下来，我便放开你。”
她却是恍若未闻，犹自瞪着他，依然挣得厉害，似是忘了所有可以脱困的招式，只是以蛮力猛挣，双腿不能动弹，她便用整个背脊抵住树干，双腕没命般的向外扭去，劲道之大，他险些压她不住，最终，怕她双手脱臼，他不由得稍稍松开对她的钳制。
岂料，一得空隙，双手依然被缚，她竟是猛地倾身过来，一口，便狠狠的咬进了他的胸襟。
钻心的疼痛猝然袭来，几乎是出于本能般的，他伸手便掐向了那一截纤细的脖颈，然而，在五指还未触到那层肌肤时，却又向雷击一般缩了回去。
“夕颜！”强忍住将她一把甩出的念头，他伸指以蛮力掰开她的齿鄂，将她重又牢牢束缚住，这才低声怒道，“我说了，不是我杀的！你要再如此，我便定你的身了！”
不是没有想过点她的定穴，那对于现下的情景，会省事的多，只是。。。他不想再用那种方式来对她。。因为。。。。
这一声喊，倒似乎将她的神智拉回了些许，渐渐的，不再剧烈挣扎，她偏头将满嘴血沫吐出，再度回过头来时，双瞳森冷，破裂的樱唇鲜血淋漓，她只是冷笑，“放开。”
见她似乎冷静了下来，他这才缓缓的放开她的双手。
“不是你杀的？那你手上的血从何而来？这是我爹的血！”
下一瞬，她劈手攥住他的右手，举至眼前，向他厉声质问。
看着指尖上的那一抹血渍，他的眸光一沉，若说一开始她的不信任只是令他心头不快，那现在，她的这句话便是彻彻底底的激起了他心中的不满，他皱眉纠正她，“那不是你爹！那。”
“住口！”她猛地打断他，只是攥紧了他的手腕，怒声质问，“回答我的问题！”
不能理解她激愤的心情，他不以为然道，“我来的时候便已是如此了，刚刚，我不过是在查看，看他们是否还有一口气。这血，是不经意间沾上的。”
“哈哈！”她忽而癫狂的大笑起来，眸中那深沉的怒以及刻骨的恨刺疼了他的眼，鬓发散乱，一把甩开他的手，她猛地揪住他的衣襟，字字泣血，句句锥心。
“你还是不承认？！你还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七年了，你施予我的一切还不够吗？是不是非要将我身边的人一个一个赶尽杀绝你才满意？你口口声声说不是你杀的，那我倒要问你，为何你会出现在此？为何在他们刚刚断气的时候，只有你站在他们身边？你给我一个理由！给我一个理由啊！！”
为何你会出现在此？
为何在他们刚刚断气的时候，只有你站在他们身边？
他稍稍一愣，眼底蓦地划过一丝纯白的光影，定定看着眼前那张盈满愤怒的脸，相似的五官与记忆中的某道影子重叠，一样是冲天的怨气，一样是憎恶的眼神。
那种恨到非要置他于死地的眼神！
心中蓦地一揪，嘶啦啦的便像是又扯去了一片，翻出了那道经年未愈的旧伤，微咸微涩的味道，太苦太腥的气息，血淋淋的，抓挠着那一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为什么？为什么都要如此看他？为什么都要如此待他？
十七年前的她是如此，十七年后的她还是如此！
他只不过是。。。。他不过是。。。不过是！！！
在她的凄声质问下，那个即将脱口而出的答案梗在他的喉中。
取而代之的，是腾腾升起的满腔愤懑以及冤屈。
他猛地攫住她的双肩，猛力一晃，妖瞳赫然间迸发出一丝嗜血冷意。
“夕颜！你给我清醒过来，他们只是你的养父母，而我！才是你的亲爹！”
霎时间，头顶流云幻灭，清冷的庭院中悄无声息，只余风吹柏树的沙沙声。
事后的很多年间，独身徜徉四海之时，冷月兰溪，孤灯穹庐，举杯独酌后，他总是在似梦非梦，似醒非醒的间隙一遍遍回想起当日的情形，一字一句咀嚼和回味她所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眼神，每一个表情。
他不由便想，如果，那个时候，他能理解她的心情，他能压抑住心中的那股怨气，他能好好的向她解释。
是不是，后面的，便都会不同了？
彼时，他只是怨啊，为何在她眼中，养父母，会比亲生父母还要重要？为何，她便如此不信他？甚至，恨到要杀了他？
可是，眼前恍惚光影飞掠，月华清幽如水，终是无人，能给他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