惘然记 上篇4(1 / 1)
七
圣英妈来后没几天景轩就来了。他进门的时候圣英妈正在炖那两只腌渍的山鸡。
“好香啊!”景轩使劲嗅了嗅,鸡刚盛进碗里就被他拈起一块放进嘴里。
“真的这么好吃吗?”圣英问,被他脸上陶醉的表情逗笑了,帮她妈把碗筷摆出来。
“好吃,太好吃了,就像是……猪八戒吃的人参果,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鸡肉。”景轩吐出鸡骨头,笑着说。
圣英妈将鸡肉端上桌子,白瓷的深盘子,堆得冒了尖儿。
“可不是么,鸡是用秘汁腌过的,风干后味都浸到肉里,吃着特劲道。”圣英妈招呼景轩先吃,自己去厨房说是再炒个嫩鸡蛋。
大冬天的蔬菜难买,将腌的蒜苔切开,上面洒些香油就是一道好菜。一圈忙下来,三菜一汤,锅里还有热乎乎的白馒头,三人坐在桌前,开始吃饭。
景轩咬了口馒头,突然说:“我有个开车的朋友在X县看到圣永,之前见过一次面所以认的,他打电话给我说圣永有些……就是问我怎么办,我让他先把圣永送回沋水村了。”
听到这里,圣英妈悬着的一颗心才稍稍安顿,人没事就好。想了想开口道:“圣永的病拖了好些时候了,吃药也不见好,这样耗着不是事,你看能不能在这医院住院治疗?你在这儿有没有熟人,能让他住进来……”
景轩沉吟半响,不好推诿,就点了点头,“行,我去疏通疏通,住进来应该没问题。”
疏通好关系,景轩就忙不迭的回去了。他走后第二天,韩宗泽就带着他那患癫痫的儿子住进了镇医院,病房和圣英紧挨着。
大年三十晚上,圣英妈用医院厨房的小灶凑合着做了一顿年夜饭,一家四口围在一起吃饺子,老旧的电视信号不好,人影叠出好几层。饺子热腾腾的,浓白的烟遮了眼,圣英妈使劲眨了眨,眼角滴出几滴水。
八
小琳不讨厌过年,只是觉得过年前的准备太繁琐。哥哥姐姐都有事干,不太理睬她了。
写春联的时候,她趴在旁边,看大人们将红纸裁开,细长的贴在两边,粗短的是横批。
一般都是元仿哥来写,毛笔蘸饱墨汁,开头一顿,淋漓的一路写下来,红纸喝干了墨,笔尖干干枯枯,分了叉。
写完一条,拿去放在竹椅上晾,不一会,满堂都是红纸墨字。
写好的对联里照例会有奶奶家的一份,堂屋、大门、厨房都要贴。小琳觉得无聊,一个人跑出去玩。
回奶奶家吧,天这么冷。小琳这样想着,朝东村走去,从别人家地里趟过去,怕走大路遇到那条凶神恶煞的大狗。每次路过的时候,它都从锁着的铁门的门缝里龇着牙朝她叫。
“刘罗锅儿”家好像在办喜宴,门口搭了个棚,刚放完炮,红红的落了一地,白雪映着,显得挺喜庆。几条黄狗在棚底钻进钻出,嚼人吃剩的肉骨头。
几个流鼻涕的小孩聚在雪地里,捡没响的“哑炮”。其中一个右臂像是托着个碗似的端着,跪在地上去抢别的小孩手里的炮。
“老蟊!”小琳叫他。
被叫的应声回头,是一张被烧去一半的脸。“老蟊”看见她,笑着跑了过来。
“你怎么跑到西边来了?你哥呢?”小琳问。
“老蟊”抓了抓头发,“这儿热闹。我哥上街去了,你去哪儿?”
小琳不准备回答他。“老蟊”没有爸爸,在他七个月的时候家里着火,大人不在,他哥哥陈伟自己跑了出去,把他留在了火堆里。等到邻居赶来将火扑灭,他已经被烧坏了半边胳膊和半张脸。他本来的名字应该是叫陈世杰,但村人们都叫他“老蟊”,是丑陋的怪物的意思,一种对身体残疾的人的略带嘲讽的歧视。他还小,不懂得,反而经常扮怪相吓唬小伙伴。
“天真冷,我要走了。”小琳跺了跺脚,朝手上哈气。
“不去东村玩吗?咱们叫上乔乔和春黎。”“老蟊”的小眼睛闪着希冀。
“不去了,乔乔他爸一定不让她出来。”小琳说着就继续朝前走,将“老蟊”和“刘罗锅”家的喜宴丢在后面。
大年三十中午饭是在奶奶家吃的,一大家子人几乎都过来了。三大爷、二大娘、元仿哥、素洁姐,元能哥……二大娘家小琳不太去,所以好多人都不熟。大大爷在新疆,今年说是不回来了。二大爷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就三大爷家她天天去,缠着元仿和素洁,让他们陪自己玩。
二大娘、三大娘帮奶奶在厨房忙活,大人们聚在堂屋说话唠嗑。桌子上堆满了花生、瓜子、橘子和五颜六色的糖果,有小琳喜欢的柿饼。毛主席和周总理的大头像挂在堂屋进门对面的墙上,微笑着俯视着屋里的所有人。
猫咪不在,小琳跑出去唤它,“咪咪,咪咪”的呼喊。该回来了,一会儿就吃饭了。喊声刚停,院子南边角上的一堆石头后面传来“喵呜喵呜”的应和声,黄猫儿回来了。
小琳蹲下身,挠挠它毛茸茸的腮,哄它进屋子里。
红木桌摆在正中央,长条凳子、小马扎儿围着摆了一圈。菜一道道的端上来,都是家常菜,当然少不了鱼、肉。
爷爷坐在上首面朝门的方向。奶奶坐下后,大家都开始落座。正说笑着,外面的大门被“咚咚”敲响,二大娘端着菜从厨房出来,走过去顺手开了门。是景轩。三大娘笑,“瞧他,正赶上饭点儿。”大家都笑着说可不是,正赶上饭点儿。
屋里的人忙给他腾出座儿。他坐下,一家人才算圆满了。
小琳不喜欢听大人们说话,瞅着桌上有喜欢吃的菜就夹一点,趁别人不见,放一块肉在手中喂猫。
大爷、爸爸、哥哥在给爷爷敬酒,老人家咧开没牙的嘴呵呵笑着,因为耳朵有点聋,大家都是大着嗓子说话。
老人家兴头起来,开始讲自己年轻时的事,“那时候鬼子也进了咱们村,我正在地里锄草,刚种下的红芋苗儿,还没完全成活。一个穿土黄色军服的鬼子手里端着刺刀朝我喊话,乌七八糟,我也听不懂,就将手往腰上一叉,挺直脊背站着。那鬼子‘咯咯’直笑,拿刺刀朝我刺来,我以为自己要死了,就闭上眼,谁知半天没觉得疼,睁开眼却见他刺的是我的胳肢窝。那鬼子哈哈大笑,也没再难为我,扛着刺刀走了。”
小琳听得愣了神,想象着爷爷当年面对对鬼子的情形。在刺刀下挺直脊梁是需要一种气魄的,一代代传下来,这股气弱了,淡了,非得再经历一场磨难才能重新激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