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第二十二章 重逢(1 / 1)
夜。
深夜。
深夜。小巷。
月色凄冷,照亮了地面上斑驳的黑血,散落的残肢,还有仿若独自走在战场中般的白衣人。
仿佛经过了一场持久艰苦的巷战,目光所及之处皆触目惊心。
白衣人在寻找什么。
他太过专注眼前,却忘记身后:一个黑影正朝他逼近。
那黑影有着淡黄色的瞳孔,全身被黑布缠裹着。它猛地朝白衣人冲过去,像秃鹰向猎物张开利爪!
“刷——”
几道寒光从空中交错着闪过,几个黑色的人影落在黑影周围,将它团团围住,从不同方向朝它刺去!
黑影也朝其中一人扑了过去!
刀剑刺入黑影的体内,黑色的血雾喷了出来,一眨眼,黑影的一只手,两条腿都被砍飞了出去!
黑影对此毫无知觉,残余的一只手死死掐住一个人的脖子,那人的脸色由白变紫再变成白,喉咙咔咔咔发出了疙瘩声——
“扑通。”
怪物头颅落地。
低眉,那白衣人已收回了剑。
剑身轻薄如水,如灵蛇一般缠在他的手臂上。
“凤公子,你不应该单独行动,”黑衣人厉声道,“你莫忘了,一个月前我们在这里死了多少同伴。”
“与我何关?”凤公子淡淡道。
“你——!”
“当前不是畏缩在巷子外围,”凤公子冷声道,“而是尽快找到那个人。”
他的身影消失在雾色中。
黑衣人咬牙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雾色中。
“墨岩,你留下来照顾墨崎。墨承,你带上几个人把巷子再搜一遍”
——一定要找到那个人。
那个叫清泗的人。
分配完任务后,黑衣人紧紧跟着前面那苍白的白影。
数月前墨门门主便收到一封匿名长信,心中详细列举了数条证据,称明泉州的一条巷道,或是镜楼巢穴所在。
出于慎重,虽然证据翔实,门主却没有及时做出反应。
然而不久,墨门门主又收到一封信,信很短,只有十个字:
速派人来泉州人偶之巷。
但信上的落款让门主不敢怠慢。
——凤、溦、涯!
月前当墨门马不停蹄赶到泉州时——但是似乎已迟了太久了。
他们所看到的是逡巡在小巷里的黄眼幽灵,还有站着巷口,眼里布满血丝的白衣人。
他眼睛红得像是快要滴出血来。
那就是门主万千叮嘱,定要保护其人身安全的凤公子。
凤溦涯。
这十几年来,对于这位凤公子时断时续提出的请求,墨门从未忤逆。
要求或大或小,却从未说明理由,比如要求彻查左门主,比如要求放过对一名弟子的惩罚。
但门主不曾一次不照他说的去办——
他与墨门,到底有怎样的联系?
这样想着的黑衣人突然抬起头,发现眼前那道白影已经不见了!
然后他带着全部人马,在人偶之巷找了整整一个晚上,也不见他的身影。
溦涯轻轻吸了一口冷气。
他看出来了,要想到下一层去,必须把后路都断绝!
这也就意味着——
他抬起眼看着冰里身首离异的人影。
冰上的光映到他的眼睛里,冷冷的。
“付出那么多,也不过这副惨样子。”
他没有在冰室里停留太久。
也许停得太久,他就不想走了。
如果这里都走不下去了,后面的路会更难走。
记忆里,父亲的脸总是模糊的。
他很少回家,虽然回来后总是尽可能和他们相处,但在溦涯眼里,一切都显得那么虚伪。
明明……明明把别的东西看得更重要,明明已经做出了选择。
他的心可以去爱那么多人,就像爱他们一样爱着许多许多人。
最后的结果呢?那些被他爱着的人为他做的事都加在一起,还不如一个对他感到厌恶的儿子一年做得多。
这样的父亲……真是……
在打开通往下一层的门前,在身后的冰块碎裂成千万粉尘前,在他毫不犹豫般从光明踏入黑暗前。
泪水……忽然之间落了下来。
这个地方他很熟悉。
虽然溦涯只走过一次,但是他一辈子都不会忘。
十年前,他和阿涧在这里,一个走向生,一个走向死。
活着走出来时,他还曾对父亲怀抱着一丝希望,也许他真的能倾尽墨门之力,把阿涧从这地狱里救出来。
但是没想到,等来地却是溦涯永远永远不会原谅自己——惨烈到无法想象的结果。
像畜生一样的死法,烹调成人们可以食用的肉类,不仅将最完整的一块送到府上,还把剩余的碎肉混入济生堂的粥食中,让万千胃肠共同享用。
——而这一切结果,都是他当初一句话造成的。
那时镜楼是这样跟他说的,两人能活着出去的是有权继承凤氏的年长者。
他真是糊涂了,他应该明白的,在他和阿涧之间,任何人都不会选择他。
镜楼问他,是不是你?
他说,不是。
然后他就被带走了,当他心里已做好受尽折磨痛苦死去的准备时,却发现自己的肺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
大家看到是他活着回来都惊讶不已,事情从此陷入了罗生门,溦涯从未对身边任何一个人解释。
他永远不会原谅镜楼。
他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溦涯用力捏紧自己的手,克制着颤栗,在充满血腥气味的黑暗里走着。
他怕一停住,他就再也走不下去了。
世界上什么最恐怖?
是未知。
当你什么都看不见时,才是最恐怖的。
溦涯在黑暗里走了很久很久,精神和身体都虚弱到了极致。
他像是在地狱里遭受永无止境酷刑。
步子已经沉重得抬不起来,他双膝跪在地上,爬着也要往前走。
……现在这情形,跟十年前太像了,太像了。
人生好像总是在不断重复同一件事。
那次父亲没有救回阿涧。
这次……他不想和父亲一样。
一定要找到清泗,一定要找到清泗。
他哆嗦着,讲心里想的话念了出来,清泗,清泗,声音虚弱得连他都不忍听闻。
他到底在这黑暗里爬了多久?
肉,腐肉上传来的恶臭气息,充满他的胸腔。
他把身体里能吐的东西都吐尽了,胃已经绞出千疮百孔,阵痛和身上感到的凉意一样,都快麻木了。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
他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溦涯。溦涯。溦涯。
声音很近,又很远,很熟悉,有很陌生,清冷,又机械,他喊一声他的名字,安静地等一会儿,然后又喊一遍,这样一遍又一遍直到他清醒,好像永远不知厌倦一样。
他倒在潮湿的地面上,听了好久,好久,精神才聚拢起来。
“——清泗?!”
他的声音小得可怜。
那个机械的声音停住了。
溦涯四下寻找声音的来源,但是触到的,都是枯焦的尸骨,有的甚至一触碰到他的手,就碎作粉尘。
清泗的声音在说:“我和你现在虽然离得很近,但是你要到我这边,还要走很远的路。”
“这里是镜楼的地下迷宫。”他又补充了一句。
溦涯触到了冰凉的墙,用力锤了锤:“你就在墙的对面,是不是?”
“是,”清泗声音依然很冷静,“但是这墙绝对用蛮力打不开的,你只能按照它的规则来走。”
他想了想,补充解释了一下溦涯失去意识时的事:“我听到你的声音,猜测你在附近昏过去了,于是断续地喊你名字以便能在你醒来取得联系。”
“我要怎么过去?”溦涯贴着冰凉的墙面。
“现在当务之急不是找到我,而是要将镜楼楼主置于死地,”清泗声音仍然很冷漠,“我现在简单跟你说明一下情况,你就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
溦涯静了下来,虽然是熟悉的声线,但他似乎完全不认识这个说话的人。
“你想必已经跟那些黄眼怪物见过了?”
“交过几次手。”
“那些黄眼怪物都是已故的武林高手,他们虽然死了,但是身体仍然受人控制。镜楼楼主炼出了一种黑虫,种植到尸体里,就能控制死人的行动。注意,只有行动。”
“嗯。”溦涯知道,那些黄眼怪物并不具备思维能力,所以也不能与人对话。
“但是如果死者生前体内种植了一种白虫,那么死去后即使身体被黑虫控制,但却仍能够在白虫作用下,按照自己的意志说话和行动。”
清泗冷冷道:“所以我希望你明白这一点。现在跟你说话的这个人,已经是个死人了。”
溦涯怔住了,全身的知觉好像都被这句话抽走了。
又迟到了吗?再一次迟到了吗?!
“我生前种植了白虫,所以现在仍能和你说话。”
“——那么以后呢,以后呢?”溦涯急道。
“如果体内的白虫没有被黑虫所噬,你也能把我当成活人看待,除了实现方法有些差异,我跟活着没什么区别。”
溦涯松了口气,却又紧张起来:“黑虫?”
清泗顿了顿:“我把来龙去脉都与你说清也可,你这些年已经查到了部分真相,也许也将是唯一一个知道真相的人。”
清泗道:“镜楼确实是魍魉谷的化身,他们这些年一直试图重新唤醒并控制蛊神。控制蛊神的人,人性容易被魔性感染,所以最保险的办法就是把那个人的人性从灵魂中分裂出去。”
“缺损的灵魂不能存活,必须用他人的灵魂来填补。很遗憾,这些用来填补的人中包括令弟,他不但肉体遭到分裂,灵魂也不能保持完整。”
溦涯全身轻轻颤抖起来
“我想你大概很早就知道我就是镜楼想要的人,也知道我的灵魂是破损的,只是不清楚此事与魍魉谷的蛊神有关。”
溦涯没有否认,他确实花费过大量的精力,才能知道清泗口中的秘密。
“你也相当清楚,虽然靠拼凑起来的灵魂是完整的,但是拼凑的部分,是绝对不会与主体相容,也绝不可能取代主体,但是主体却能分析和模仿拼凑的部分,把那些拼凑的灵魂,也许更像是主体的囚徒。
“你开始怀疑我,是在灵山古墓。在联系墨门的同时,你带我去人偶之巷,让菱歌注意我,从她的反应确认猜想。
“你真正确认我,应是在泉州菱歌台。那时台上你奏的曲目是寒梧调,我从未听过这首曲,若要唱,自会下意识模仿唯一唱过这首曲的人,那就是令弟,但是令弟唱的,又是只有你二人才知的歌词,加上演唱时的声音,你一下断定了我的身份,得知令弟连灵魂都不得安息,你立刻做出了强烈的反应,但又很快镇定下来。因为你还需要利用我,去找到罪魁祸首。”
溦涯靠着墙坐了下来。当一切真正开诚布公时,他反而平静了很多。
清泗仍然用没有情绪的声音说道:“你不能让镜楼的计划得逞。你看出我记忆混乱,照顾我,与我同行,互称兄弟,赠刀送地,倾心相谈,都是为了稳住我,让你有时间准备。当我来杭州找你,你已经做足准备,当我离开杭州后,你便可以尾随而至,直捣镜楼巢穴。”
“我确实是利用你,也确实把你当成兄弟看。”溦涯慢慢道。
清泗道:“你当然可以把我的一部分当兄弟看。”
“你为什么非得分得那么清楚!”溦涯突然恨声道,“你怎么知道我走的每一步都是精心设计的,对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更好利用你?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在冒险,因为担心你在所以一个人来救你。”
清泗道:“你当然要来救我,因为我是镜楼所有计划的关键,找到我你就成功了一半。你想说的意思我都清楚,不过我也想让你认清楚,人类常常会爱屋及乌,尽管乌鸦并不是讨人喜欢的东西。事实上,你应当是相当恨我,因为所有的一切都因我而起。这是正常人正常的逻辑。”
溦涯大声道:“是!我是在利用你……我怎么可能不恨你!但我……”
他突然又非常矛盾地沉默了下去。
“好在我们虽然站在对立面上,但是我们现在所要做的事情完全一致。我清楚你有多恨镜楼楼主,我也要让他死去的理由。只要他和他的黑虫还活着,我随时会成为他傀儡,而他若通过我控制蛊神,当今便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阻拦他。”
溦涯立刻站起身,恢复了昔日的冷静:“不说这个……你要我怎么做?”
“他现在所有注意力都放在我这里,你按我说的去找他。他附近有一个开关,按下它就能解开我这边的困境,也是你最好的机会。”
“你知道他在哪?”
“给我白虫的人,也把地宫地图给了我。”
清泗将路线告诉溦涯后,低声道:
“所有我不想做的事情中,成为别人的傀儡是第一件。”
溦涯沉默了一会儿。
“好。”
然后他补充了一句,我会带你出去。
他走了几步,清泗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我想当时一定是你把机会让给他。就像他做的一样。”
他指的是凤涧,溦涯没有说话。
“我想有必要把这件事告诉你。镜楼曾经问他,两人之间只有年幼者才能活下去。
“镜楼问他,你是不是年幼者。
“他说,不是。”
溦涯停住脚步。
“你不是他,现在也不是十年之前。”
他只说了这一句话,也是清泗所能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墙的对面,清泗贴着冰冷的墙,笑着低下头去。
成为谷主之后,一切都像计划好了,没有第二种可能性,他被跟在后面的蓝所杀。
被仍入黑虫所簇拥的池子中,像成千上万具尸体一样。
一睁眼醒来,他将和他祖先一样,成为某个人的傀儡,滥用手中的力量。
但这一次,他会发现事情会变得有些不同。
这次,清泗却感谢菱歌。
他突然明白樊花珞手里为何会有相对的白虫,背上为何能雕着藏着地宫地图的牡丹。
唯一能把这些东西拿到手的,只有菱歌。
清泗能够控制身体后,就按着那份地图从池里逃了出去。
蓝发现了他的失败,催动了手中的蛊虫。
清泗的脑里是一片噪音,像有无数虫在飞。
请快一点吧——快一点。
快一点让我到那个地方。
我应当到达的地方。
“我一直觉得,如果这个时候必须出现一个人来阻止我,那个人一定是你。”
黑暗里开始有了淡淡的光。
是绿色的光,细长的光从地上抽出,在空中相互交错纵横。
溦涯看到了光的尽头的那袭蓝衣。
他像一个国王一样,坐在一张石椅上,背对着他。
它身边只有一个黑衣黄眼的怪物。
溦涯朝着旁边瞥了一眼。
离他不远处,果然有一个暗红色的开关。
“那么你一定知道,你很快要死了。”
溦涯不动声色地说,朝那暗红色的开关走去。
“的确,那时我认为疯子对我构不成威胁。我把凤涧的尸体给你看了以后,那一年你活得像条狗。”
溦涯笑道。
“这世界上岂不是有很多事,都是只有疯子才能做出来的?”
蓝也笑了。
“多谢你提醒,让我想起来我也是个疯子。”
溦涯已经离那暗红色的开关很近了。
“所有的怪物都已经到上面对付墨门了,你只剩下一个人了,还在等什么?”
溦涯在那开关前停住脚步。
“在等我的一个臣子,打开那扇门,然后恭恭敬敬向我行应有的礼节。我想你也会很高兴看到他的。”
“不会有人还愿意成为你的臣子,你现在甚至连身边那句尸体都分不出精力去操控。”
溦涯将手放在开关上。
“在你按下那个开关前,我想让你清楚按下它的后果。”
蓝不急不缓地说。
溦涯没有说话。
“整个地下迷宫,每一处都经过了巧妙的设计,一旦打了死结,绝对没有第二个人能解开。”
“你的朋友,逃到了这个地宫最巧妙的一个地方。他把自己锁在里面,能打开那个锁的人只有他。我没有办法找到他,你也一样。”
“只要你给我时间,我会让他自己打开锁,乖乖地出现在你面前。”
“不过如果你合上那个开关,能打开那个锁的人,就没有了。没有地图,即使你走遍整座迷宫,你还是找不到他在那里。”
“知道了吗?无法被人找到,就意味着那个人从世界上消失了,永远地、彻底地消失了。”
溦涯的手在颤抖。
“他还在那里,只是无法被找到了。”
“更不幸的是,他可以在那个状态下活得很久很久,就像一个真正的幽灵。”
绿色的光网笼罩着死一般的沉默。
“他是我此生最完美的作品,我不想让他就这么埋没。”
“只要你愿意,我可以让你把剑架在我的脖子上,他出来后便任由你处置。”
“——除此之外,绝对没有第二种方法能找见他。”
他语气温和起来。
“你待他就像你那死去的兄弟一样,一定不想让他遭受同样的痛苦,不是吗?”
时间在流逝。
这世界上唯一不会停止的就是时间。
时间就像水,能在刹那间改变很多东西。
已到了必须决定的时刻。
就像故事必须到了收尾的时候。
无论什么事都有结束的时候。
越冗长复杂的事,往往结束得越突然。
因为它的发展本已到了尽头,而别人却没有看出来。
你虽然觉得它突然,其实它并不突然。
因为这条线本已放完了。
溦涯的手放在暗红色的开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