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第二十一章 纷纭(1 / 1)
清泗醒来后,发现自己被关在一个黑暗的屋子里。
屋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光滑冰冷的墙,只有他。
他孤零零坐在那里,不知坐了多久,觉得像是少了什么,少了什么说不出来的东西,慢慢地慢慢地让他难以忍受,最后竟然忍不住喊起来,抓扯着自己的头发,就像困笼中的野兽。
他突然觉出,孤独的可怕。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受不了,受不了,为什么他被留下来了,为什么只有他,不要,不要,快逃走,快逃走,不想,不想一个人,不想不想不想。
咽喉里都是血的味道,眼睛被血糊得睁不开,反正睁开也什么都看不到,全身上下火辣辣地疼,新溢出的血在与空气摩擦。
他把自己一遍又一遍往墙上仍,完全丧失了往日的冷静。
当他疲倦地顺着墙壁落下来时,他听到了一声叹息。
……魅夜?
他顿时开心起来,把耳朵贴到墙壁上,完全忘记魅夜试图掐死他的事实。
哥哥,哥哥,是你吗?
……嗯。
清泗开心地笑起来,像个小孩子一样。
那天你召唤飞蛊,是在担心我吗?
嗯。
你不理会我,冷淡我,疏远我,是因为担心总有一天我们互相残杀?
嗯。
你担心那一天到来时,你会像这次你没有掐死我一样对不对?
嗯。
你没有掐死我,是因为你喜欢我,对不对?
嗯。
你喜欢我,是因为我和你流着同样的血,我们是最不应当互相伤害的人对不对?
嗯。
你一直在注视着我,对不对?
嗯。
也许因为同时被抛弃了,他们才能有这样的对话。
清泗却觉得前所未有的高兴。
魅夜跟他说了很多话。
清泗有时候很认真的听他说,有时候又对着墙一个劲说个没完。
他们之间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可以的话,清泗希望这样的对话能永远永远进行下去。
对话,这个词,只有两个人才能用,是不是?
但是再长的对话也会有结束的一天。
清泗在那一天看到了光。
光里站着他最不想见到的人。
……那个,让他们族人自相残杀的罪魁祸首:镜楼楼主。
因为他总是穿着一袭蓝衣,所以清泗给他取了个名字,蓝。
“人最终喜爱的是自己的欲望,不是自己想要的东西。”
蓝看着他,淡淡地微笑。
“你在跟谁说话?”他问清泗。
“我哥哥。”
“你哥哥不在这里。”
“胡扯。我一直和他说话。”
蓝脸上的笑意清远又疏淡:“这些天和你说话的是我。”
清泗怔住了。
蓝的口一开一合。
但是清泗好像什么都听不见。
过了很久,他才把目光移到蓝的眼睛上。
他的目光又回到了冰凉和冷漠。
蓝似乎很喜欢他的眼神,因为他的眼睛在笑,他的嘴在笑,他的整个人都在笑。
你是说,那天在密林里召唤飞蛊的是你?
嗯。
你是说,那天晚上,哥哥很早就从林子里离开了?
嗯。
你是说,他巴不得我快些死?
嗯。
你是说,他从来没有喜欢过我?
嗯。
“在这里,不会有人喜欢你,你也不会喜欢上任何人。”
蓝的表情又冰冷又残酷,却有种至高无上的愉悦感。
他突然侧到一边,指着后面的人对清泗说。
他们都是你的族人,都是你的亲人,但是现在他们都要杀你,你呢?
清泗身上都是血。
他手里拿着把长长的刀。
他穿过冰凉的尸体。
他举刀,捅,举刀,捅。
即使他们再也不会动弹。
可他必须确认,他们已经死得不能再死第二次。
最后他拖着刀,来到一个奄奄一息的人面前。
那个人瘫在一个巨大的法阵里,形容枯槁,已无还手之力。
清泗认得这个法阵,那是书上记载的最邪恶的杀人之术。
不仅能粉碎人的肉体,也能粉碎人的灵魂。
破碎的灵魂会在这世间不停地飘零,永远飘零,永远飘零,永远不能完整,永远不能安宁。
清泗的脖子被掐住之前,他在魅夜的眼睛里看到那法阵的标记。
可惜他没能掐死他。
在法阵结束前,他已经被吞噬了。
清泗向他举起刀,魅夜抬起眼,注视着他。
原来他的视线里什么都没有。
魅夜很平静,胜者称王败者寇,本就是谷里生存的规则。
“我,曾经很喜欢你哦。”
“因为那时的我实在太孤独了。”
“所以喜欢上了‘你’。”
“看来,死是最好的醒酒药,”菱歌轻轻笑起来,然后又叹了一口气,“为什么人只有到了死的时候,才会老老实实面对自己呢?”
蓝没有说话,他脸上一直带着异样的微笑。
“看来你又喜欢上他了。”
“残缺的东西永远是最纯粹的,”蓝笑道,“因为他把多余的东西去掉了。”
“你牺牲魅夜去毁坏清泗的灵魂,为的不就是这一点吗?”
“魅夜是很优秀,但是没有人的灵魂在纯粹性上比得过清泗,”蓝道,“他从小情绪一直很稳定,从不感情用事。可惜还是有瑕疵,作为‘人’的瑕疵。”
菱歌歪着头,似乎很感兴趣的样子。
“他灵魂里唯一的弱点,也是最致命的,就是害怕一个人。魅夜是这世上唯一与他有羁绊的人,也就顺理成章成了他唯一在意的东西……把这一点去掉,他堪称完美了。”
“他现在看起来不像个人。”菱歌微微蹙起眉毛。
“他当然算不上人,因为他连一个完整的灵魂也没有,”蓝笑道,“但是这样的他没有感情,岂不就没有了弱点,岂不就是最适合的祭品?”
菱歌口气中多了分嘲讽:“你不会再打自己一个耳光?当年他从镜楼逃走后,好像又变得像个人了?”
蓝也露出很遗憾的表情:“残缺的灵魂没有办法独活,只好粉碎了别人的灵魂,却填补他的缺口。”
“那时你让我用碎玉之阵杀死那一百余人,原来是为了这个。”
“我认为这不会影响他的纯粹,虽然他能从那些污浊的灵魂里感受到世俗的情感,但也能冷静地分析他们,利用他们,模仿他们的音容笑貌,模仿他们去爱人,但是他自己是不会动心的,因为他本没有心。”
“可是这次他模仿得太像了!他好像真的把自己当成另一个人了。”
蓝叹了口气:“或许世上根本没有完美的东西!我想来想去,恐怕也只有一种解释。虽然魅夜自己碎掉了他最害怕的东西,却又带来了新的烙印。清泗唯一在意的人是魅夜,当他却差点被魅夜掐死。所以当他接触到一些灵魂的记忆时,也许会沉浸到与这份烙印相近的记忆里。”
“也许在内心深处,他渴望了解正常人这种羁绊吧?”蓝摇摇头,“就像他在黑屋子里幻想的那样,希望待他的是更温柔的人。”
菱歌的眼神沉重而落寞:“若这真是蛊神最后的祭礼,裂魂之罪,我一人担负。”
蛊神?应该说是蛊族最大的诅咒。
族人是蛊神的囚徒,而谷主则是蛊神的祭品。
有予必有偿,当谷主能够召唤驱使蛊神,是因为他与它定下的契约。
契约的条件是,成为“它”。
蛊神,实则那些被诅咒的,无法获得原谅的灵魂归宿地——一代又一代魍魉谷谷主死后,都会成为蛊神的一部分,永远被困在那巨大而丑陋的身形中。
永远的“活”着。
谷主每一次召唤蛊神,最大的反噬在于心智。召唤得越频繁,谷主迷失得越快。魍魉谷谷主很少能活到三十岁以后,他们大多因精疲力竭走火入魔被吸入蛊神,成为永远迷失的幽灵。
这短短数十年光阴已是不易,是抵抗蛊神侵蚀的极限——大理乞蓝郡夜落教开着的“望月涯”,能抵制蛊神的魔力。正因为这个原因,数百年来魍魉谷谷主一直是夜落教的傀儡。
以一代又一代谷主以身献祭,魍魉谷得以延续下来。
而集救赎与罪孽为一身的望月涯,最终被逾白一把火烧了,蛊神也第一次被谷主强制睡眠,但这并不长久。由于外人的觊觎这股力量再度被惊醒,而给中原武林造成了灭顶之灾,最后导致当时的谷主九涵与蛊神同归于寂,再度沉睡。
睡眠不是死亡,总有醒来的一天。
如果醒来,那么还是会有一代又一代谷主做为祭品英年早逝。而当谷主后继无人时,蛊神将以天地为祭,失去控制恣意横行。
在蛊神尚未苏醒前,选任新的谷主人选是当务之急。
当蛊神苏醒后,双方定下契约才会产生新任的谷主。
菱歌是九涵的妹妹,做为最有资格成为谷主的人却已经等不到它苏醒之日,但她也成了第一个灵魂不受蛊神约束的人。
她的灵魂本可以快快乐乐地轮回转世,做为一朵花,做为一棵草,或者再做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和所有人一样。
但是这唯一一个自由的灵魂,却自愿放弃了。
九涵带着蛊神消失后,她一直在找他。
找了很久很久,去了很多很多地方。
也许,只有回归蛊神,才能与他相见。
但她已经获得了自由。
菱歌放弃了九涵给他的自由。她将自己的灵魂囚禁在人偶之中,为了等蛊神苏醒时,跪在它面前乞求它的原谅,希望重新与兄长戴上同样的枷锁。
只有她一个人,不够。远远不够。
菱歌还是楼主时,蓝还只是个孩子。
她已经看出了他的野心。
但她逐渐衰弱,而蓝却还在长大,她手中的缰绳已经束缚不住这匹年轻的野马。
蓝是个天才。
他对魍魉谷充满了热忱和兴趣,指出控制蛊神最大的风险在于心智。
是人,都会有恐惧的东西,都会给魔道以可趁之机。
只有绝情绝义,不称为人的“人”,才能成为蛊神永远的主人。
——像神一样。
当初望月涯还在怒放时,它化解了魔道对谷主的影响,却成为夜落教牵制谷主的宝器。最终又因为谷主的反抗,一把火永远终结了对控制“蛊神”这种力量的可能性。
他的后人,为了这片刻的自由,反而陷入了更深的泥淖中。
“我能终结你们的痛苦。”蓝还是年轻人的时候,就这样微笑地对菱歌说。
“我会为你向蛊神献上最后一道祭品。”
“我会让你回到蛊神身边。”
“我会让你与哥哥相见。”
以此为代价,请你把魍魉谷的力量给我。
最后一句话,他没有说出口,菱歌也没有问。
仿佛这都已是双方默认的事实。
人偶之巷之下,别有洞天。
它好像可以直接通到地狱的尽头。
清泗跟着菱歌和蓝向下走,去参加蛊神苏醒的祭礼。
他的脸色平静,他的眼神冷漠。
他已经回到了十年前的他。
“外人要想到下一层去,必须把上一层彻底毁坏掉才行。”蓝说。
第一层是一块巨大的冰室,两侧都是雪白冰亮的冰墙,冰里凝固着大大小小的水泡。
“这一层也就是把灵云子永远留在人偶之巷的原因,”蓝笑道,“他委实是一个天才,为我们制作了很多很多‘仆人’。所有的一切只为了冻在这里的一个人,你应当最清楚不过了。”
清泗他看见面前一块冰里,远远有个人的影子。
虽然头首分离,却以很平静的姿态悬在冰中。
……啊,他曾经深信不疑的“父亲”。
清泗只是淡淡瞥了一眼,脚步不曾放慢,从人影面前经过。
越往下光越是少。
他们一直一直往下走,仿佛在长长长长的黑暗中堕落。
清泗闻到了血腥味。
经历了那么多年,这味道依然弥散在这地狱深处——
镜楼底狱。
清泗虽然看不见,但知道,自己已走过了万千尸骨。
其中,他曾经就坐在这堆尸体上,靠吸食他人碎裂的魂魄艰难地生活。
有这么具尸体,离他很近。
——清泗对它印象很深刻。
在灵魂还未破碎前,他的肉体已经遭遇到了人类最难以想象的粉碎。
被劈成两半,一半作为人肉烹考,内脏被掏出剁成肉末,通过粥粮送到万千辘辘的饥肠中。
他半截身体倒在离他最近的地方,手里紧紧抓着枚天青色的玉佩。
黑暗像是始终没有尽头。
声音渐渐断绝。
他们像是走入了永恒的走入死亡里。
清泗明白,他们现在,离蛊神已经很近了。
蛊神的苏醒已经是必然的事情,他成为谷主也是必然的事情。
但……之后呢?
他是向他们一样在挣扎中死去,或是如傀儡般活着?
菱歌在走在他前面。
她突然抓住清泗的手,拉着他向前面不可知的黑暗跑去!
蓝被他们远远甩在身后。
周围明明一片黑暗,看不到光,看不到希望的所在。
但菱歌像是通通都看不到了似的。
她的呼吸急促起来,她的眼睛里仿佛能看到光的所在。
只要你相信,它就在那。
跑着跑着,在黑暗里跑了好久好久。
清泗突然看见了一线光。
光——
菱歌松开她的手,在光面前,她的背影成为薄薄的一层剪影,像是清晨的海上的泡沫,随时都会消失。
她跪在光的前面,朝着它低低地帖服下去。
光逼近了她,吞噬了她。
吞噬前,她突然抬起头,光芒映在她激动的眼眸里。
她在那道光里,看到了什么?
樊花珞曾说过,就像融合了大量色彩的水会变成无差别的灰色,大量纷杂的记忆融到一处,便会变得混沌一片。
在那片混沌里,她是否还能牵到当初那双手?
这些清泗都不会知道。
那光在他面前停住了。
某种意义上,光芒等同于黑暗。
在光里清泗还是什么都看不到。
那是早已不是肉眼可以窥见的世界。
神的世界。
他向那道光芒伸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