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第二十章 梦靥(1 / 1)
下雪了。
他一个人呆在屋子里,看着雪花片片飘落。
大约是新年。
他在等第一声鞭炮响起。
这意味他又活过了一年。
比起同龄人,他的年轮似乎要走得格外艰辛一点。
所以他也特别感激上天能让他在新年第一天醒来。
意料之中的炮竹声没有响起,但是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他披衣从床上跳起,赤着脚,打开了门。
门口站着一个全身缠着黑布的神秘人,他的眼睛是少见的黄色。
看到他,那双眼睛就眯成了一条线。
“新年快乐。”
他脚边放着一个大包裹:“这是新年礼物。”
他叫了起来,跪倒在雪地里,呕吐到全身抽搐。
包裹里是……人!半个人!
……
溦涯从梦中惊醒时,满耳都是暴风暴雨声。
他日夜赶路,独自一人在一间破旧的道观里过夜。
随从都被支开吸引镜楼的视线,他在远离洛阳的道路上沿着清泗的足迹追去。
轰隆一声,紫电闪过!
溦涯茫然地看向四方,突然全身发抖起来。
“流沫,流沫……”他低声反复念着一个名字,但是很久都没有得到回应。
他才想起来流沫已经死了。
这世界上唯一与他分担这份痛苦的女人已经死了。
溦涯擦亮火石,他必须要找点什么事来做,否则就会被着无止境的梦靥所吞噬。
包裹里还有笔墨和信纸,他匆匆摊开纸,蘸了蘸墨,默写起《灵飞经》。
流沫是道观里掌灯的侍女,她在他身边时,告诉他让心灵平静下来的方法,就是默写经文。
她又清冷,又温柔,又缥缈,又聪慧,就像姑射山上的处子,如果没有她,他可能还是那倒在污泥中的无人理会、精神错乱的疯子。
溦涯写着写着,突然发现笔下干涸的墨迹书写的,不是经文,而是一个名字。
这个人十年前就已经被杀死了。
……被当初畜生一般被杀死了。
凤涧凤涧凤涧凤涧凤涧凤涧……
每一个字都像梦中的眼窝一样,空洞、无神地注视着他。
泉州。人偶之巷。
夜雾森寒,整条小巷都被雾气染成凄蓝之色。
清泗早就该想到:总有一天,他还是会转回到这个小巷里。
有人在唱歌,是女孩子的声音,空灵又虚无。
雾色中,一个女童的身影影影绰绰闪现。
她坐在屋檐上,晃荡着双脚,红衣裳长长垂下,两个长长的马尾辫随风飘扬。
她听到了足音,停止了歌声,转过头来,朝清泗嫣然一笑。
“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
清泗沉声道:“这巷子里只有你?”
“那些粗制滥造的人偶?”菱歌偏着想了会儿,“十几天前,他们都坏掉了,巷子里现在只有菱歌一个人了。”
她轻盈地跳下,裙裾打开转成鲜红的圆,又轻轻合拢。
“带我去找哥哥吧。”她笑着向清泗伸出手。
“我不认识你哥哥。”清泗皱起眉道。
菱歌脸上期待的表情消失了。
“他只是过分沉浸在奇怪的梦里罢了。”
一个男人的声音。
清泗一眼认出了那片蓝色的衣角。
一个蓝衣的中年男子出现在菱歌身后。
修罗镇操纵那黄色怪物的人!
寒光一闪,“朴”已横胸当前。
清泗后退了一步,紧紧盯着夜雾中的二人组。
黑暗中,突然多了很多黄色的光点。
那是一双双眼睛。
淡黄色的眼睛。
“撕离的痛苦,也许会让你从梦中醒来罢?”
清泗举起了刀。
大难临头,“朴”的光芒仍如铸成时般刚硬、无畏。
黑色的影子,暗云一般,向清泗扑来。
“……真犟,”菱歌叹道,“他要是没有痛昏过去,恐怕现在已死了不下十回。”
“听说濒死前,人们生前的种种便如走马花灯般从眼前经过,”蓝衣男子淡淡道,“那些藏在脑底的记忆,被抛弃的,被篡改的,被污染的,被分裂的,都会被迫回想起来。”
“他还是想不起来呢?”
“只好让他一直濒死了。”蓝衣男子耸耸肩。
菱歌脸色稍冷:“你别一不留神,就让他断气了。”
“在没有完成你的愿望前,我不会让他死。”蓝衣男子向她俯下身。
菱歌叹了口气:“我没想到,即使死他也不愿想起那段回忆……而执意于拼凑的记忆。”
蓝衣男子道:“这也是正常得很,人们往往逃避残酷的现实,追求那梦幻般的泡影。你不也是如此吗?”
菱歌冷声道:“你没有资格数落我。”
蓝衣男子看着昏倒在地上的男子,自言自语道:“能长时间停留在鬼门关前的……会是什么样的人呢?虽是残缺的,但一定也是纯粹着的吧?……清泗,你……能给我当年一样的震撼吗?”
他手中,那半枚残缺的银手镯在月下闪闪发光。
菱歌突然朝一边看了一眼。
“怎么?”蓝衣男子问。
菱歌摇摇头:“没事……”
蓝衣男子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那里只有一地斑驳的树影。
两人消失在巷口深处,过了很久,才有人从树荫里站出来。
清泗想,“清泗”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呢?
他一定是很能守秘密的人。
清泗记得有次瞑晖喝醉了酒,对他说起身世,醒酒后一脸紧张要他守秘。
那不是太危险的秘密,清泗答应了。
久而久之,连他自己都忘记了这个秘密。
直到瞑晖被斩,他都没有自己想起这个秘密——那正是他冒险劫狱的理由。
对于别人不愿回忆的记忆他尚能藏得那么深,那么,自己呢?
不愿回想的记忆,一定连他自己都忘了吧。
清泗,现在躺在无止境的黑暗里。
无数画面浮光掠影从他眼前闪过。
他看见了,“清泗”。
清泗想,为什么之前想起的回忆里,都没有人叫他“清泗”呢?
为什么会把一个叫做“凤涧”的人的回忆,当成自己的呢?
清泗,并不是义父给他起的名字,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有人叫他清泗了。
那个清泗好陌生。
看着他,像是在看上辈子的事。
他是有姓的,他全名叫,厉清泗。
厉逾白的厉,厉九涵的厉。厉菱歌的厉。
他和他们来自同样的深渊:魍魉谷。
魍魉谷远在大理乞蓝的蛮荒之地,他们信奉一个古老的神:蛊神。
蛊神,并不是一面单薄的画像,也不是一个虚无的神位,而是真正存在的,一只拥有巨大体型的蛊虫。
蛊神没有用任何文字记载,它在蛊族人的记忆里,一代又一代流承。
只有魍魉谷谷主能控制蛊神,蛊神能赋予谷主遣雨支风般的神力,以此佑庇魍魉谷。
这股神力却一直被外族人所觊觎,所利用,最后竟成了蛊族几近全灭的孽原。
到逾白一代,魍魉谷已经衰落了,而到九涵一代,魍魉谷成为中原中不折不扣的魔道,到了清泗这一代,它已经没落得失去了名字,只凭借着一个组织苟延残喘着。
那个组织,就是镜楼。
魍魉谷的谷主,蛊神的召唤者只能靠血缘维系,一旦断绝便再无后继。魍魉谷谷主的选任,以接近残酷的方式进行,即选取下一代最优者,最优者的血只能是唯一的。
这句话背后意思,谷主是没有兄弟姐妹的。
蛊神的召唤是以血为契约的,如果成为谷主而其它血亲尚存,召唤时会优先从其它血亲身上吸取力量,蛊术遭到反噬时也会优先传递给那些血亲。
不幸成为谷主的兄弟姐妹,不管是谁,用不了两三年就会衰竭而亡。
在还未选任谷主时,谷中最有潜力的候选人的兄弟姐妹往往相互残杀,戴上王冠之时亦是茕茕独立之时。
蛊,皿中三虫,百虫残杀后的生存者。蛊卦居民、臣、君位,阴爻又为幼小之人,意指年青人要有残酷的竞争意识,只有优秀者才能继承父业。
但谷主的淘汰实在太过惨烈,不利于氏族繁衍。渐渐,魍魉谷中有一个家族专门承担起“谷主”这一职责。
那个家族里的人从小享有谷中最好的资源和教学,经过一代又一代积淀,他们先天要比其他人强得多,后天也要比别人加倍努力。
——虽然这些都是清泗长大后知道的事。
九涵走后,那个家族就彻底断绝,蛊神也陷入了长久的沉睡。族人四下流散,不成体系,氏族若想复兴,必须让它们信仰的神醒来。
要想让它醒来,就必须有新的谷主。
镜楼将蛊族为数不多的后人召到很小的山谷里,在这片爪之地里进行残酷的竞争和淘汰。
百虫方得一蛊,谷主的选任亦是如此。
清泗的哥哥,叫魅夜。
那时除了他们,还有许多年轻人。他们为了谷主之位争夺不休。
印象中魅夜看都不看他一眼,久而久之,清泗也以冷淡之色相待。
当时他还很小,并不知道其中的原因。
只知道在镜楼中,多余的感情是不需要的,需要的只有绝对的理性与残酷。
好像只有绝对的残酷,才能在这里活下来似的。
镜楼里有片密林,他们常常要趁着天明到林里采集药草,因为林子一到晚上便寸步难行。那天清泗和魅夜在林中耽搁久了,回去时已伸手不见五指。
魅夜在黑暗中走得又轻又稳,如在白日。而清泗跟在后头,却常常被荆棘毒虫所绊,没走几步就摔得鼻青脸肿,很快兄长的脚步他就听不见了。
这片密林曾在夜里夺取了不少人性命。
清泗被一个人丢在黑暗中,魑魅魍魉从他身边横行而过。
他只是不断用手、用脚去摸、去探,即使手与脚已是血肉模糊,全身因奇异的凉感而战栗不已。
事后他才知道当时自己确实快要死了,但那样幽闭的环境里,已经被死神抓住半只手臂的清泗,却根本不知恐惧为何物。
从小,清泗比起别人,情绪稳定得可怕。
滴答滴答,从生下来,他脑中就一直回响着这千篇一律,冰冷枯燥的钟表声。
只要声音不被打乱,清泗也将一直平静如死。
那时,清泗还在黑暗的泥泞里挣扎时,周围突然亮起了光。
绿色的光。
光是从地上飞起来的,又细又长,缓慢而优雅地从空中略过,宛如流星从眼前慢慢划过,不同的光在空中相互交错,在四周形成巨大的光之网。
就像是神将天上的星辰卷入轴中,又在他面前打开了。
清泗伸手想把那条细长的光的抓在手中,光却倏忽从他指缝间窜走。
后来他才知道那些光是“飞蛊”,最危险的蛊虫之一,要是真的被他抓住了,他便会魂飞魄散。
他沿着光,往前走。
远远地,他看见了魅夜的背影。
他站在光的尽头,听到他跟来的脚步声,手指轻轻一动,那些绚烂美丽光就都乖乖飞入了他的药篓中。
那是他唯一一次对清泗表示关心。
魅夜没有等清泗,径直走了。清泗朝着他的方向没走几步,就走出了密林。
不知想再一次看到那美丽的光,还是想再一次看到兄长站在光里的背影,清泗开始练习飞蛊之术。
整整一年后,他才在湖边展开了那曾让他震栗不已的光网。
光将湖水映得发绿,倒影交相辉映,美不胜收。
但他却没有感到任何喜悦,没有那天看到魅夜召唤的飞蛊后,突然意识到自己被人关心着的震颤和喜悦。
在光与暗的交错的瞬间,他突然察觉到了背后的视线!
清泗一回头,就看到了背后远远注视着他的魅夜!
魅夜神情震惊而苍白,转身就走。
……魅夜看着他了。
清泗学会的蛊术越多,越难,魅夜看着他的时间就越多。
像是为了争取更多的关注,那段时间他拼了命地学。
只是为了魅夜能多看他一眼。
——多看一眼都好。
尽管被兄长注视是一种悲哀。
想要得到更多的注视,就要变得更厉害,变得更厉害,就会使对方感到更大的压力,因而获得更多的关注。
但是,至少在这病态的循环中,他,被注视着。
也许那注视中根本没有清泗那天突然得到了,又突然失去了的关心与温柔。
但清泗不去想,不去理会。
冰冷的修罗场,残酷的竞争,那么一点点温柔都那么难得,只要一沾手就像染上了毒瘾戒不了了。
幸福这种东西,本来就是每个人都渴望紧紧抓在手里的。
——偏偏在镜楼里,连那么一点点微小的温情都无法容忍。
清泗常常会想起那天看到的绿光。
那么美,那么绚烂,又那么缥缈。
当他想把它抓在手心里时,那光就从他指间飞走了。
可一旦真的抓住它呢。
滴答,滴答。
清泗倒下去的时候,又听到了钟表的声音。那千篇一律、精密准确的齿轮相互碰撞,即使在有人死死掐住他脖子的情况下,仍然残酷地测量着他生命的长度。
只要那钟表的节奏不被打乱,清泗就不会想到“死亡”。虽然现在他确乎快要死了,快要被魅夜掐死了。
随着挣扎,愤怒,不解,呼吸的衰竭,从出生开始就一直伴随他的钟表声也开始错成一片,滴滴答答滴滴滴滴滴滴滴,他努力想看清魅夜的脸,但是却始终模糊。
可是……直到死之前,兄长也将会一直这样注视着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