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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第十八章 苏杭(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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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泗从没坐过那么挤的船。

人与货物挤到一条船上,几乎没有睡的地方,床榻都变成了座位,地上则是满当当坐着人。船内空气混浊不堪,夹杂着婴孩的哭闹和糙汉的叫骂,船身摇摆得厉害,仿佛下一刻就会沉入河里,船中动不动便传来呕吐声。

人们怨声载道,究其原由,清泗得到了震惊的消息。

杭州云氏是江浙巨鳄,附近水上来往的船只均在它爪牙之下,而不久前,云氏突然垮台,资金无法周转,使得附近可用船只几乎瘫痪,旅客被迫挤到为数不多的几只货船上。

——所有的一切,只有到杭州才能知晓了。

清泗对面坐着两个男人,一个红光满面,身宽体胖,形态圆润,总是笑呵呵地,口舌伶俐机敏。另一个又瘦又黑,满脸风尘,带着一个大大的粗布麻袋,脸上一点表情也无,只是闷闷呆坐。

清泗觉得他们很有趣,路上便多留意了几分。

不止是他,周围的人也觉得这两人很有趣。

瘦子指甲又黑又长,胖子便拿出剪子给他修剪,每剪掉一个指甲,胖子就用剪子打他的手背一下。

剪一根,便打一根,念一句,像是先生教训玩童,不管他怎么说,瘦子只是低头坐着,神色木楞,惹得大家都笑了。

胖子也跟着大家一起笑:“家里我可是我老婆的开心果儿。”

胖子叫瘦子做什么,瘦子就老老实实去做。胖子扔给他一张毛巾,他就乖乖去洗脸;胖子让他多加衣服,他就乖乖加了外套;就连胖子塞给他个果,他都会乖乖地抓在手里。

瘦子终日木讷寡言,但胖子却总在他身边说个不停。还没到午饭的点,就问“饿么”;见他坐的久了,便问“困不”;天色刚擦黑,就问“凉么”。很是关切。

胖子常常和周围人聊天,大家都喜欢拿他来打趣。

“你们是俩兄弟?”

胖子瞪大眼睛:“你怎么知道?”

“我猜猜——你是弟弟,他是哥哥?”

“——你怎么知道?”

“你老哥是不是离家出走,你这是带他回家吧?”

胖子眼睛瞪得更大了:“你们怎么都知道啦?”

大家哈哈大笑。

清泗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他很喜欢观察这些温暖的小瞬间,小细节,好像只是看着,心里就会变得温暖起来。

每一个人都因为另一个人缘故来到这世间,那个人便成了你在这世上的亲人。朋友在不停地换,亲人却永远不会变。

这也许就是这世间最初、最牢固的羁绊?

笑着笑着,清泗脸上的笑容不见了。

云氏接连重创确实给杭州带来了不小影响。

不论街头还是巷尾,不论白天抑或黑夜,话题总围着它打转,谈论中一个熟悉的名字常常被题及。

——凤公子!

——正是云憔风的故友凤庭轩的长子凤浔。

其实在他来之前,江湖上关于凤氏归来的传言已是沸沸扬扬,朝廷开始重翻十年前的旧案,此时,这位自称凤氏的年青人来到苏杭,在云憔风死前接管了云氏。

云氏之所以托给凤公子,不仅与云憔风与凤庭轩的故交有关,而且有资格接手云氏的,除了凤公子外,竟再无二人!

——其义女云展屏面容俱毁而亡,其子云湍濑坠入运河而毙。

当清泗来到杭州时,这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已进了尾声。

要找到凤公子很难。

有时他在钱庄统筹事务,有时他在酒楼宴饮巨贾,有时他在深山花一整天与高僧品茶。

清泗好容易看到他,是在竹林深处的一座亭里。

他仍然穿着一袭素雅的白衣,白衣如雪。

但是他周围坐着的都是杭州有名的商贾,他们小指轻轻一划,就能划出万两白银。

此亭叫兰亭。

说到兰亭,便不能不想到“曲水流觞”。

他们确实是在曲水流觞。

酒杯停在谁面前,谁就要赋诗一首,若做不出来,当罚酒一杯。

他们既不是文人,也不是雅士,怎的有此闲情别趣

清泗虽然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但很明白,他们谈的定与风月无关!

生意人聚在一起,只会谈生意。

清泗认得做东的人。

做东的是一个老者,瘦小枯萎,但双目炯炯有神,他无论坐在哪儿,就是哪儿的主客。

江南商界的帝王,霍老爷子。

就连云憔风在世时,也不得不让他三分。

如今杭州巨变牵连众广,霍老爷子自然要召集江浙一带的富豪,究其祸首,重新划分势力。

他采用了一种很风雅的做法。

霍老爷子的衣袖无风自动,实则是用内力驱使酒杯行进和停止,他对谁心存怀疑,那杯酒就会停到那个人面前。

当杯子停到谁面前时,谁就要答复霍老爷子的一个问题,要是答不出来,就要把杯里的酒喝光光。

然后七窍流血,当场毙命。

——那就是杭州商界有名的“集明会”。

既然云憔风是凤氏的死敌,那么这次变故与溦涯定也脱不了关系。

清泗远望着亭中盛宴,暗捏了一把汗。

赴宴的诸位神态各异,变化多端,都在暗自揣测。

溦涯还是和清泗上次见到他那样,神色淡然安宁,嘴角有时会浮起微薄的笑意,一副成竹在胸的摸样,但却不时轻轻地咳嗽。

那要命的酒杯偏偏总是停在他面前!

但他似乎回答得很好,直到宴会结束,那杯酒也没有递到他手中。

那杯酒停在一个紫衣大汉面前,紫衣大汉满脸惊恐,冲着霍老爷子急切辩解着什么,霍老爷子只是淡淡挥了挥衣袖,大汉见势当即向亭外奔逃,但还没迈开步子,便被两个突然闪现的小厮制服,生生把他的嘴巴掰裂,将那杯酒灌入。

就像在杀一只鸡。大汉身子猛烈抽搐了好几下,然后再也不动弹了。

弯弯的曲水已被大汉的血染红。

血是从他七窍流出的。

宴席已经宣告结束,商贾散得像那紫衣大汉暴毙一样快。

但是溦涯却留了下来。

霍老爷子像在请他叙旧谈天,说了好一会的话后,最后还请他酒喝。

溦涯倒也爽快,随意在桌上排出的三杯酒中选了一杯,一饮而尽。

清泗手心里都是汗。

好在喝完以后溦涯并无异样,然后他起身向霍老爷子告辞。

溦涯向清泗的方向走来。

他身后那座小亭已掩映在翠竹中。

他们相隔的这段距离,溦涯走得很慢、很慢。

清泗觉出了异样,犹豫着要不要喊他的名字,却远远看见那袭白衣扑通一声,倒了下去!

清泗赶到他身侧时,林间突然飞出四道白影,抬着一顶轿子落到身边。

他全身都发起抖来,全身都缩成一团,从指尖开始全身被一种可怖的紫色侵袭,但他的脸色却像平时一样苍白。

他看了清泗一眼,喉咙里挤出一道声音:“清……清泗少爷?”

虽然因为□□的原因声音变形得厉害,但清泗听得出,那绝对不是溦涯的声音。

只有最忠诚的仆人,才能将他扮得如此惟妙惟肖。

四个白衣童子将他抬到轿子里,轿子很宽,很大,里面已经坐了一位白衣大夫。

他一见逢初引被搬了进来,便立刻迫他服下枚药丸。

四个白影搭起轿子,嗖的一声就没了踪影。

“……我……我按少……少爷……的话……回答……霍……霍老爷子……让李阜当了……替死鬼……但……但……结束后……他让……我……在……三杯酒里……选一杯……喝……”

逢初引紧抓着溦涯的手,像是要敢在咽气前把话说完,他的面色已成了青紫色。

“事情我都知道,”溦涯沉声道,“你现在只需给我乖乖躺着。”

逢初引苦笑道:“……看来……我……手气……不太好……”

溦涯摇摇头:“不管你选哪杯,结果都是一样。”

听到溦涯的话,逢初引反而笑了:“……能替少爷……死一回……也算……”

“你要是会死,当初我就不会让你去,”溦涯话里有种让人安心的力量,“救治和计划中一样及时,你只需静养几日,便能再做十几年小初。”

逢初引虚弱地笑笑:“……也该改成……老初了。”他很困,所以说着便阖上了眼。

溦涯替他掖紧了被子,仔细交代侍童后,方才起身离去。

他那种轻松愉快的表情在出门后便变得颇为沉重。

“逢伯没事罢?”

直到现在,溦涯才把视线转向清泗。

“劳你费心,他很好。”

他的语气很礼貌,也很疏远。他从没对清泗那么客气地说话。

“你什么时候来的?要在这里留几天?”溦涯问。

“几天前,待多久还不知道。”

“既然如此,不妨暂时在云府住下来。”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清泗的语气也不知不觉被溦涯带得规规矩矩起来。

他们才走了几步,便听到有人说:“怎么又有人要来住,外面明明有那么多客栈。”

迎面走来一个白衣青年,正睁大眼睛瞪着他瞧,清泗觉得他的脸看起来有点眼熟。

“阿涧,不可无礼。”虽然这么说,溦涯的语气却很温柔,表情也很温柔。

“还没来得及跟你介绍,”溦涯转过身,笑道,“这是舍弟,凤涧,你叫他阿涧就好。”

清泗一时怔住!

“外人都当叫我凤二公子。”凤涧大声道。

清泗瞪着溦涯:“他是你弟?!——堂弟?表弟?”

“不是,是亲弟。”

“你弟弟——不是死了?”

溦涯叹道:“我也以为他死了,但是他确实活着!”

凤涧满怀敌意地打量着清泗,问的却是溦涯:“他是谁?”

“这是哥哥的朋友,你得对他客气点。”

清泗这才想起来,为什么凤涧的脸看起来有点眼熟。

他长得确实很像溦涯。

——至少要比自己像得多。

接下来一整天,清泗根本没跟溦涯说上几句话。

因为凤涧一直跟在溦涯身侧,形影不离。

溦涯和他说话时也不自觉地露出宠溺的笑容。

走得久了,连清泗都把自己当成大烛台,只好找了个借口,早早休息了。

第二天,清泗在门外遇到溦涯:“睡得好吗?”

清泗强忍着哈欠:“还好。”

“今天有没有空?”

“有。”

“好,”溦涯展颜一笑,笑容比昨天要熟悉许多,“我今天带你逛杭州城,怎样?”

言下之意大概是想告诉清泗杭州的情况,清泗点头答应了。但这个计划在出门前被打断,因为凤涧的突然加入变成了纯粹的出游。

好几次溦涯想跟清泗说话,话头都被凤涧接过。他们俩相邻而坐时,凤涧便一定挤在他们中间。而且凤涧玩心奇重,玩了半天下来,除了要忍受诸多故意的无视,清泗比半夜起来巡查感觉都要累。

“我不去了,在下面等你们。”

目的达到,凤涧喜上眉梢。溦涯走前低声对清泗道:“抱歉……”

“没事,”清泗显得并不在意,笑道,“我本来就有点累。”

结果一等就等到黄昏日暮,耐性再怎么好的人,等了那么久都会有情绪的。

晚饭是在堤边一间小画舫里,凤涧游兴未减,和溦涯有说有笑,清泗只是沉默着坐在一旁。凤涧还像个小孩子一样,让溦涯给他夹这夹那。

“男孩子那么宠着,还能长大?”清泗突然说了一句。

凤涧狠狠瞪了他一眼,溦涯笑道:“阿涧是我唯一的亲人,自然要对他好些。”

“不对我好对谁好?再说我对哥也很好的。”凤涧话是对着清泗说的,眼睛却看着溦涯。

清泗闭上嘴巴,再也不说话。

灯火渐起,也到了回家的时候,热闹渐减的街道上,夕阳将三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凤涧挨着溦涯说着什么,清泗一个人在后面走着。

事情只发生在一瞬间。

凤涧像是听到了什么,突然跑到道路中间。

夕阳下他的背影微微卷起金色的毛边。

一辆马车猛地朝他疾驶而来!

凤涧像是呆住一样,动弹不得。

溦涯的白衣在清泗眼前晃了晃,猛地冲过去抱住他,携着他往旁边滚去!

马车猛地加快速度,两人飞了出去。

马车从清泗耳边呼啸而过。

这时,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惊鸿一督间,他看到了——

淡黄色的眼睛!

只是一个刹那,那黄影就像幻觉一样随着马车隆隆消失了。

清泗冲上去扶起溦涯,溦涯捂着头,血一滴一滴往下落。

溦涯摇摇头,低声道:“……阿涧呢?”

凤涧踉跄着从地上爬起,脸色苍白得吓人。

“他很好。”清泗嘴唇颤抖着,手上沾满了血。

“……哥、哥?”凤涧结结巴巴地说。

清泗突然炸了。

“你还站着干嘛!”

凤涧抖了一下,怒道:“干嘛?!”

“到府上叫人啊!”清泗吼道,“——难道对你哥好,就像你这样?!”

好在溦涯躲得及时,都是外伤,没有伤及内脏。

清泗一直守在溦涯身边,直到确认他伤得确实不太重。

溦涯反过来笑他:“这种程度的伤你居然可以炸毛到这种程度,难得,难得。”

清泗只是瞪了他一眼:“你结的仇倒愈发大了,走到路上都有车子想撞死你——或者说,你‘弟弟’?”

溦涯只是笑而不语,清泗又想起了车上那双淡黄色的眼睛,脸色沉了下来。

他猛地抬头:“谁?!”

门外响起窸窣声,一个脸色苍白的人走了进来,看到清泗时狠狠瞪了他一眼,又很快垂下眼睛。

“……哥……你没事吧?”

他眼睛瞟着别处。

清泗冷冷一笑:“拖你的福,这辈子都别想坐起来了。”

凤涧头埋得更低了。

溦涯忍着笑:“别听他胡说,我好得很,都是外伤,躺一会就好了。”

凤涧抬起头,眼睛有些湿湿的,脸上浮起苍白的笑意。

“对不起……哥”

“没事。你也受了惊吓,早点休息罢。”

凤涧点点头,转身想走,却被清泗叫住:“就这样走了?”

凤涧恨恨看着他:“你想打架?”

“你哭丧着脸到这里,只想求个口头原谅?”

“还要……做甚。”

“既然来了,不会看到这里绷带快用完了?不会吩咐管家多带点过来?”

凤涧咬了咬牙,转身就走。

不一会他就拿着绷带回来,放在桌子上。

清泗又道:“你就只是去拿了个绷带?”

凤涧道:“那还要拿什么?”

“你既然去拿了绷带,自然经过厨房,怎么不问问他们药好了没有?”

凤涧又乖乖出去了,片刻后他端着药回来了。

清泗点点头,站起身来:“懂了么?对人好不是在口头上,”他看了一下溦涯,“……你们想必有话要聊,我不打扰了。”

溦涯看着清泗的背影远去,叹道:“他人是很好的。”

凤涧哼了一声:“看得出来你很喜欢他。”

这时,夕阳西移,穿过雕花的窗栏落到溦涯脸上。

夕阳在他眼中都是冷的。

“这事以后,你还打算继续?”

凤涧的眼神黯了一下,但是神色不曾动摇。

“一切仍然按原计划进行,不是吗?”

溦涯藏在阴影里的嘴角弯了一下,很短,很浅,就像疏忽而逝的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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