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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第十七章 剑器(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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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我每次来,你都在洗澡?”

方才浴罢,樊花珞裸在空气里的手臂结了一层淡淡水汽,宛如芙蓉出水。

她的手很美,紧凑,光滑,白皙,指如水葱,肘似白藕。

“上了年纪的女人,总会对自己的皮肤看重一些,”樊花珞轻轻举起酒杯,“何况……”

“何况……?”

樊花珞嫣然一笑:“镜楼对泄露秘密的人,尤其是漂亮的女人,是舍不得一刀杀掉的。”

她用指尖轻轻抚着自己的肌肤:“她们会看到自己的皮完完整整剥下来,然后被扔到肉池里,那池子里装满了美人,但是到了那时,也不过一堆肉而已。”

灯影下,樊花珞的笑容苍白而美丽:“被剥下的皮经过特殊的处理,就能永远保持生前的样子。既然如此,为何不在活着时好好待它?”

……

清泗大口喘着气,全身都沁出了冷汗。

他发现身子能动了,踉跄着跌下床,手臂却软绵绵地撑不起来,想必是因为躺得太久。

他已经一动不动躺了很久,久到他以为会永远那么躺下去。

清泗狠狠动了动脚,努力想让倦怠的身体恢复过来,但很快他蜷成一团全身抽搐起来,小腿因为突然一蹬猛地抽起筋来。

他不等抽筋过去,扶着墙站起来,吃力地打开天窗,一股冷风就灌了进来,他全身都颤抖起来。

他探出头,一只黑猫尖叫着跳到一旁。

外面已开始变凉,看似快要入秋,清泗尝试了好几次,都没有办法撑着边缘跳出来,只好关上天窗,跌回冰凉的地上。

金陵已入秋,月色依旧。

清泗第一眼看到的屏后的牡丹。

很美。似曾相识的美丽。

屏风几近透明,可看那花叶层层叠叠,色泽细腻温软,极尽奢华。

洛阳以牡丹扬名天下,其中洛园的牡丹最是好看,时常挂在父亲嘴边。

“樊花珞?”

清泗平定气息,朝屏风走去,那枝繁复绮艳的牡丹,似乎也在轻轻向他招手。

水声隐约,雾气迷蒙,如幻似真。

清泗站在原地,站了很久。

他朝雾中伸出手,指尖颤抖着——

哗啦一声,那朵牡丹湿湿软软地贴在他手臂上。

如生前一样,细腻,白皙,光滑。仿佛才刚刚褪下。

清泗盯着那副人皮牡丹,坐了整整一夜。

最后一场“梦境”中发生了什么——他永远不会知道的了。

十年来幻影般的镜楼,带着鲜血,带着尸臭,带着不可知的恐怖猛然逼到眼前。

樊花珞既然深知皮肤是她唯一能留下的东西,那么一定会在上面留下什么东西。

那朵牡丹的纹路雕刻得极为精细,仿若一件珍贵的艺术品。

越是美丽的东西,摔碎时岂不是越是惋惜?

清泗翻来覆去看了半天,终于还是拿起蜡烛,将眼前这朵牡丹烧了。

油脂气味钻入肺中,艳丽的花瓣开始枯萎,凋谢,却也露出嵌在里面的银丝。

银线弯弯曲曲,像是路线图,但又是哪里的路线?

樊花珞拼死留下的东西,定然与镜楼有重大联系——这样想着的清泗,将那片银线地图拓了下来。

随着樊花珞的遇害,线索再次中断。但无论如何,在下次出发前,他必须找到义父报告这个消息。

街上似乎传来了不详的话语。

“嘘……我听说那把‘冽’又回到试剑门里了。”

“你听错了吧?那不是试剑大会第一名的剑吗?难道它长了翅膀飞回去了?”

“错不了,我在试剑门当值的小弟亲口说的:他晚上经过剑阁的时候,看到那把剑就好端端摆在那儿!”

大部分人应当离开了金陵,清泗不指望能在墨门找到义父,但愿能打听到他的去向。

秋色中的墨门显出肃杀之色,清泗前脚刚踏入墨门,便觉出了异常。

看守的弟子脸色都显得格外严肃,极少说话,门里很是压抑。

清泗看到大堂里透出光,摸索着到了窗下,屏绝所有的气息,屋内有人似在低声说话。

说话的正是门主和右门主,清泗心中暗惊:他们本应是最早回到洛阳墨门的人,不知因为何事,竟然淹留在金陵。

“……两人的尸体都已经火化。”右门主墨池低声道。

门主只是嗯了一声,但这一声,包含了无限感慨。

墨池忍不住叹道:“在外人看来,封闭的密室里父子自相残杀这种怪事,只能归咎于魔剑了。”

剑……父子……残杀……清泗脑中不禁浮现出诸多猜想。

清泗脑中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想,但他绝对不相信。

“令试剑门顶罪,也是为了避免打草惊蛇……”

“不过,门主怎么知道左门主的秘密?”

“自有高人告之。”

“那个人可以信任吗?”

“……我不能不信他!”

这时,说话声静了下来。

“门外的贵客,可否进门一叙?”

清泗一惊,猛地闪到一旁,墨池拔剑走出门口,大声喝道:“谁在偷听?!”

清泗将气息收绝,墨池从离他半丈的地方走过,然后回到门前道:“可能是墨襄。”

“墨……襄?”

墨池惋惜道:“他前些日子被不明人士袭击,醒来时痴痴傻傻,不辨人事,夜中也时常在门中游荡,刚才的响声,或许是他所发。”

清泗越想越可怕,找遍了整个墨门,也不见义父和墨达的身影。他想到墨池提过石室,若在门中,却是有间完全由石头砌成的房屋,只要把门锁上,就会形成一个插翅难逃的密室。

清泗轻手轻脚来到那间石屋,那里果然多了几名看守弟子。

清泗悄悄潜入室内。

黑暗的石室中,他嗅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他的义父与义兄在密室里自相残杀,双双毙命!

几经求证后,清泗脑中模模糊糊有了一个大概轮廓:墨门弟子大部分从金陵撤离后,墨达和左门主不知因为何事留在门中,宿醉后的墨门弟子打开紧闭的石室时,却发现了惨不忍睹的一幕。

那一定是言语也无法形容的惨烈。

尽管清泗只看到了清理过后的现场,但清楚两人死前必定经历了死斗。

这不是人能有的搏斗,而是兽,只有兽才会如此凶残,只有兽才如此不顾伦理亲情。

清泗只要闭上眼就会回到那间石室。

狭小的密室被鲜血染透,墙壁的缝隙间还能找到飞溅的肉末。

清泗绕着金陵城,走了一圈又一圈。他从来都没有这么茫然过。

义父身亡后,他该何去何从?

他为自己的冷漠而惊讶,义父和义兄死后,他并没有感到太过悲伤。

他的心好像都是空的,为了摆脱这份空虚,拼命在这世上找到一份寄托,然后借着它拼命活下去。

师兰死的时候是这样,青木死的时候是这样,瞑晖死的时候是这样,嘉其死的时候是这样,墨沉死的时候是这样,花珞死的时候是这样,墨达死的时候是这样,义父死的时候也是这样……

明明当他们活着时,同甘苦共患难,有过许多美好悲伤的瞬间,但他们死后,他却完全不为所动。

每到这种时候——当他发现这些人并非想象中的重要时,清泗就很害怕。

你的心难道是石头做的吗?他大声质问着自己。

他还能找谁?他只是不想一个人。

清泗想到溦涯,现在世上与他最亲的,似乎也只剩他了。

可是如果溦涯死了,他是不是也会像现在一样?无动于衷,冷眼相看?

无论如何,镜楼还是要继续追下去。

也许他所遭受的这一切,都要回到那个地方才能得到解答。

镜楼之事并非完全断了线索,樊花珞既然暗示云憔风指使这一切向镜楼献媚,那么杭州一行似迫在眉睫。

溦涯前往杭州,想必也是因为同一个原因。

但是义父和墨达的事不能就此收尾,既然“冽”作为魔剑被还会试剑门,看来有必要夜里到门中一探。

剑气森寒。

清泗在一片寒光中看到了那叫做“冽”的长剑。

剑身轻长狭窄,刀刃吹可断发,是一把难得的好剑。

清泗把它取下,放在手中轻轻掂量。

上一次看到它,墨达将它握在手中,挽出一个剑花,向众人宣告自己是它的新主。

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清泗一惊,却见门口站着一位白衣公子,朝他微微一笑。

因为他笑了,所以清泗才没有逃走。

他的眼睛闭着,似乎不能视物。他身形颀长而瘦弱,看起来长年缠绵病榻,溦涯虽然身体不好,但却很精神,但这位公子看起来,精神上也病得不轻。

他站在那里,好像随时都会断气。

可是他来的时候,清泗却完全没有发现他的气息。

“清泗少侠觉得这把剑怎么样?”他仍挂着病怏怏的笑容,向清泗走来。

清泗沉吟道:“你怎么认得我?”

“我不认得你,但我认得你身上的刀。”

白衣公子笑道:“试剑门里收藏的一千零八十七件武器,我都认得出来。”

“原来是江大公子——夜闯贵府,失礼。”清泗反应过来,稍稍欠了欠身。

江寒淡淡笑道:“无妨,虽然情有可原,但是试剑门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之地。来时我交待了门房,侍卫会在一刻钟后赶来,也许在此之前,我们可以稍微聊一会。”

他拿过清泗手里的“冽”。

江湖里的朋友说,最喜看江寒拿剑。现在他明白这句话了。

人在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时,神情是完全不同的。

他拿起剑就像一个真正的剑者。清泗此时一点都不觉得他病弱,反而对他肃然起敬。

因为他已将这些冷冰冰的兵器当做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那把刀用得可好?”江寒问。

清泗点点头:“很好,多谢江大公子见赠……在下受之有愧。”

江寒笑着摇头:“不必。我能感到这刀对你也很满意,否则就算溦涯指责我食言,我今晚也要把它夺回,”他叹了口气,语气无限惋惜,“这把刀,是好刀!我实在舍不得!”

他的手抚过冽的剑身,语气伤感起来:“这也是把好剑,如今受到这般污名!……墨门的事,我很抱歉。”

清泗摇头:“公子不必道歉,世上没有魔剑,只有会使用剑的魔鬼。剑的行藏在人,与剑有何关系?”

“不错,可世人往往看不清这点,”江寒道,“在下与墨兄有数面之缘,言谈中多次与我提起你,”江寒笑道,“说到有名义弟,天资聪颖,身手不凡,为人恳切务实,很是骄傲。今日得见,荣幸之至。”

清泗忙道:“谬赞,不敢当。”

他感到有些怅然,墨达虽在他面前苛刻求全,人后却一直对他称赞有加。

江寒将剑放回原位:“我很喜欢这把剑的旧主,他是这些年来试剑得主的最实至名归的一位,可惜……我信任墨兄的为人,他对义弟尚如此顾惜,断然不相信他会做出弑父的行径。”

清泗沉吟道:“现在事情还不清楚,但我一定会还他一个清白,还这把剑一个清白。”

“好,”江寒展颜一笑,“我也替九泉之下的墨兄欣慰了。很多人对他都有所误会,唯有你恐怕他无法忍受。”

清泗沉默不语,然而道:“江大公子,能否请教你一个问题。”

“那你可要说得快些了,侍卫在路上了。”江寒笑道。

“若一个人,在师父、同窗、挚友、至亲死去时不悲、不愤、不怒、不忧、不泣,至于不憾,这个人,是否可以称得上绝情寡义,铁石心肠?”

江寒想了一会:“绝情寡义倒谈不上,但如见孺子入井,则生恻隐之心,何况是至亲离世,能做到不悲、不愤、不忧、不泣、不憾,恐怕不是痴儿,便是圣人。敢问少侠,此人在死者生前,是否孝敬师长,亲近同窗,对挚友肝胆相照,对至亲谨遵孝道,同欢喜,共悲苦,确实以赤子之心相待?”

清泗默然道:“虽不敢称尽心尽力,但……绝无虚假。”

江寒笑道:“那还有什么好烦心的!‘生尽欢,死无憾’,只要无愧于心,就算他们死去时你仰天大笑,又有何不可?重要的是生,不是死。”

清泗沉默了一会,然后微笑起来:“多谢公子指点。”

门外火光攒动,足音逼近。

江寒叹道:“时间过得太快,该是走的时候了!——来日你若能正式登门拜访,在下将与你长谈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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