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第十五章 非花(1 / 1)
深夜,已作瓦砾堆的金陵凤府。
清泗几乎放弃希望时,在灰烬中找到了一个烧了一半的木盒。
他是在一堵烧损的木墙突然垮掉后在发现的,木盒巧妙地嵌在墙中,没有这场火根本无法发现。
溦涯曾说过凤府的覆灭与镜楼有关,抱着此地兴许会留下蛛丝马迹的想法清泗在凤府找了一晚。
盒中有数封信件,随着木盒也都烧了近半,清泗轻轻一碰,烧焦处就化成青灰。
一个熟悉的名字扎入眼中,墨承,已故左门主的名字。
清泗心砰砰跳起来,他小心翼翼捧起信,阅读着残存的文字。
信中大部分内容,竟大都是墨门机密,墨承在信中多次询问收信人的意见,言辞恳切而尊敬。
金陵凤府中竟有能和左门主商讨门中事宜的人?
……他看着断壁残垣,这座宅邸近十年没有太大的土木变动,他所在之处按常理应是东厢房,住在这里的……只有这座宅邸的男主人。
清泗靠着剥落的柱子缓缓坐下来。
记忆里父亲虽号称闲人却总是风尘仆仆的摸样,一年也难得在家中见上几面,总会有奇怪的人为他祝寿,偶尔也会闭门不知与陌生人聊到深夜。
清泗轻轻展开信,一个字一个字读着,信中多处提及资金的现况。
墨门如今贵为武林一大派,却非常年轻,只有二三十年历史,屋舍的建造,奇士的招纳,弟子的培养,以及与镜楼的抗衡都需要大量的钱,始祖墨麟如何筹到这笔开山之富?如今……渐渐有了眉目。
父亲交友甚广,人称“天下谁人不识君”,在江湖中应当颇有地位。
墨门作为新生的门派,若没有贵人支持,如何能一举铲灭镜楼,一战成名?
隔着墨门,凤府覆灭一事为何与镜楼有关太体明了了。
往深处想,溦涯言辞间满怀对墨门的敌意?是否因为墨门没能阻止其资助者凤氏惨案的发生?
清泗想起逢初引的话,豁然开朗。
——溦涯有个弟弟,是被镜楼劫走并死在那的。
如果凤氏是墨门的资助者,镜楼藉此要挟墨门便理所当然了。但是从结果上看,凤氏惨遭灭门,幸存者否认他还活着这一点来看,条件当是谈崩了。
当他被墨门救起时,凤氏已惨遭迫害了吗?门里出于愧疚隐瞒着事实,抚养他至今?还让他自愿为其所用,以身犯险?
“月色”,金陵中最大的销金窟。
清泗在金陵苦等半月,终于等到了那封来自深渊的邀请函。
他被小馆引见到一间房。
清泗第一眼看到的屏后的牡丹。
很美。似曾相识的美丽。
屏风几近透明,可看那花叶层层叠叠,色泽细腻温软,极尽奢华。
然后那朵花升了起来,如若呼吸般轻轻伸展,湿漉漉的长发落下来遮住了它,屏风后的女子从池中站起身,慢慢擦干水痕,换上新衣。
她成熟的酮体,曼妙的曲线,灵活的腰肢,紧致的小腿,都在屏前毕露无遗。
衣服很多,她穿得很慢,等她从屏后出来已经一刻钟后的事情了。
乌黑的头发散到腰间,衣裙繁复交叠如云垛,翠钿漫头,灿如星辰。眉如柳,眼儿媚,面色白皙,朱唇轻点,宛若一朵寒梅初绽。
女子看着不动声色的清泗,嫣然一笑:“你好死人。”
“为什么叫我死人。”
“没有人在嗅到绮罗的香味后不会头昏眼花,神智不清,没有人在看到樊花珞出浴后不会双腿下跪,自戳双目,你站得那么安定,不是早已死了一遍对人世的一切没有感觉了吗?
她语气很是骄傲,但不叫人讨厌。
清泗道:“左门主叫我来找你。”
樊花珞哼了一声:“他叫你来作甚,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每个月都要和他们联系,把墨门的消息卖出去,然后七天之内就会有墨门弟子死于非命。”清泗语气很平静。
樊花珞嫣然一笑:“墨门的弃卒,你也一样,年青人。”
“持续十年的人头奉送,镜楼应对你信赖有加,”清泗语气很平静,“你几次深入镜楼老巢,对其了如指掌。”
“我确实去过镜楼好几次,”樊花珞笑起来,“……在梦里。梦醒便都什么都不记得了,十年来我苦苦追索却一无所获,却也学到了一样东西,跟醒着的人说话是危险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远,清泗感到麻痹感慢慢升了起来,他膝盖一软,朝地上跌去,眼前看到的,是逶迤一地的裙摆。
花非花,雾非雾,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樊花珞叹了口气,伸手将倒在地上的清泗拖起来:“我看这次你还是莫要醒来——”
她话被截断,手中寒光一闪,但是“叮——”地一声,淡紫色的烟雾扩散开来,匕首狠狠扎入地中,清泗的刀已贴在花珞咽喉处,挟持着她站起来。
“再笨的人要是面朝下倒了六次,也会变得聪明一点。”清泗松开刀,向后退了几步。
樊花珞施施然地退到榻上,额上却已沁出细汗:“居然施用我的‘绮罗香’,你竟然是完全把它破解了——”
逐出后,一个叫樊花珞的女子会与你联系。义父是这样对他说的。
但虽然每隔七天就会收到她的邀请函,但是第二天后,关于前天晚上的记忆与痕迹便会被完完全全、彻彻底底消除——已经与这女子见面六次这个事实,还是从他手臂上那四道伤疤推测出来的。
从第二次见面起,他每接到女子的邀请,便在手臂上刻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唯有通过这般惨烈的方式,才能留下证据——樊花珞纵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让这些伤口在一夜之间完全消失。
樊花珞叹了口气:“比起之前那些人,你确实要聪明得多。可惜你不记得前三次你与我见面的情状,你为了不重蹈覆辙所做之事可是相当精彩,只可惜——”
“只可惜只要过了半刻钟,我就一定会不省人事,”清泗道,“那是因为我与你见面,就必然会吸入你的绮罗香,如果这种香得不到破解,不管使出什么招数,我还是会一次又一次倒在你的石榴裙下。”
樊花珞反而颇为得意:“上一次你差点成功,在毒发前先给我下了毒,但是却发现到我身上一点效果也没有……”
清泗点点头:“托此事的福,我才能解开绮罗之毒……修竹师姨。”
他说到“修竹”二字时,眼神黯然了一下。
樊花珞似乎怔住了:“……修竹……修竹……”她苦笑着默念数遍,眼神忽的骇人起来,“你怎么知道我的?”
“醒来后,发现盒中放置的‘沉香’少了而我对昨晚仍然一无所知,便知道失败了,”清泗道,“但‘沉香’是止步峰中三毒之首,只有清冷师伯才能解开。如果中了‘沉香’之毒还能安然无恙,普天之下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清冷师伯的师父,另一个则是师伯失散多年的师妹了……师伯的师父有童姥之称,身似幼女,所以……”
“绮罗的解药也是你向师哥讨的?”樊花珞冷冷道。
清泗眼神微动:“师伯早已云游多年,解药……是晚辈自己解的。”
“哼,你倒是运气好得很,止步峰的□□狠烈无比,若用试毒之法一一检验,试毒之人要承受剧痛不说,逐一破解至少也需要七七四十九天。”
清泗摇摇头:“……晚辈幼时曾亲眼目睹师姨制毒,印象颇深,近日回想起来,排除了大部分□□,加上对痛感驽钝,并非受太多苦。”
樊花珞挑起眉:“哦,你究竟是何人?竟能亲眼目睹我制毒?”
清泗沉吟道:“……家父,是洛园之主。”
樊花珞眼神闪过太多太多东西,她的手颤抖起来,沉默了很久,很久。
“没想到墨干那老贼居然派你来,”她轻轻笑起来,“时隔十年,他还是要榨干阿轩最后一笔钱——当年凤氏唯一活下来的,阿轩的小儿子,凤涧,是吧?”
清泗不禁意外。
逢初引和溦涯都曾一口咬定,当年唯一活下来的后嗣是凤氏的长子,凤浔,与樊花珞说的不同。
“只有我一个人?”清泗追问。
樊花珞嫣然一笑:“被抛弃在镜楼还有活路?你的命可是经过非常慎重的考虑,用哥哥的命换回来的!……不过我倒恨不得你们两个都死掉才好。”
清泗变色道:“用哥哥的命回来的……”
樊花珞啧然道:“一无所知?——哼,你是否记得,当年镜楼劫持你和凤浔二人,要用墨门的几颗人头来换?”
“……”
樊花珞扑哧笑了起来:“想必你也清楚墨门跟阿轩的关系,当阿轩有求于墨门时,那帮人却做起缩头乌龟,瞎扯什么大局大义。倒是有个血性的,自己割了头交给了阿轩,但是却只能换一个人的命。”
清泗背后一阵发凉。
“其实我觉得没有什么好考虑的,是我我也会选你。你哥哥从小多病,一生下来就注定被淘汰。那时阿轩说,先救弟弟。”
“他也不是就这么弃你哥哥不顾,他和墨门打算几天后出其不意攻入镜楼,到时再另行救援。可惜,这个计划被提前泄露,虽然那时我不在洛阳,但以镜楼对待弃子的手段,你哥哥估计早被分尸了送到凤府里去了吧?”
看着清泗煞白的脸,樊花珞脸上露出愉悦的神色。
“作为被选中的孩子,是不是要为整个家族的悲惨命运稍微努力一下?应该是要把整个生命作为祭礼才是吧?”
樊花珞敛神道:“如果你要找墨门送死,我可是乐意之至。“
清泗深深吸入一口气:“泄露计划的是谁?”
樊花珞嫣然一笑:“猜不出来吗?现在阿轩的生死之交里,谁过得最滋润?”
父亲一生中的生死之交只有三位,东京王爷柳候,江湖游侠梅沁台,江浙商贾云憔风。如今柳侯被杀,梅沁台仙隐,唯有云憔风,仍然过得风风火火。
清泗按住太阳穴,那里又阵痛起来。
樊花珞淡淡道:“我可不想花时间在你的家事上——既然你已经通过了考验,那么我就把镜楼的秘密告诉你。”
清泗放下手,注视着樊花珞。
“你只不过花了月余便从这幻梦中醒来,我却是花了整整十年,即使明知身处梦靥里却不能、不敢脱离,只是一味沉溺其中,”樊花珞静静道,“我虽潜入镜楼十年,但仍不算镜楼人。每隔一个月镜楼便派人与我联系,但之后我却完全忘记了联系时的情状。”
她笑了一下:“你知道我如何发现这一点的吗?”
她露出光洁的手臂:“只要镜楼愿意,就能让你以为这永远是第一次见面——如果这颗守宫砂没有消失。”
“……”
“发现这点后,我对自己用了毒,疼痛让我不致于失去意识,我能清楚记起与他们接触的情形。唯一比较头疼的是,我必须一次又一次装作处女被□□,因为我理应是不记得之前发生过的一切。”
清泗的拳头不知不觉握紧了,樊花珞嫣然一笑:“即使能清楚记忆发生的一切,但是收获不大。他们个个谨小慎微,守口如瓶,我也是花了好长的时间,才发现那些压在我身上,不过是一具具起舞的尸体。”
“……!”
清泗突然看到了自己的脸,樊花珞用菱花镜照着他的脸:“你说,生命的镜面是什么?”
“……死亡。”清泗隐约明白了什么。
“没错,”樊花珞叹了口气,看着菱花镜中的自己,“唯有死人,才能进入镜楼!”
“!”
“正如镜面双生,十年前镜楼的覆亡,正是另一个镜楼的开始,”樊花珞低声道,“十年前,墨门曾在底狱里发现大量的黑虫,正是镜楼操纵尸体的蛊虫。只有死人永远不会泄露秘密,十年来,镜楼通过操纵死尸进行不少的暗杀,那些死了的人又陆续成为他们的傀儡,”
清泗沉声道:“那些死尸……与一般人有什么区别?”
“如果在死后不久魂魄尚未离身前施蛊,死者的灵魂就会成为虫的奴隶,虽然看上去像是重新有了生命,但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要受到施蛊者的控制。”
“不过能操纵死尸的只有活人,大量操纵死尸,对操控者可是极大的消耗。”清泗沉吟道。
樊花珞颔首:“其实操控低级的尸体只是一种手段,他们是为了获得更强大的人蛊。”
“人蛊?”
“那些黑虫不断汲取着尸体上的魂魄,从而成为更有智慧、接近与人、甚至靠近神的存在。”
“这是……”
“你可曾听过魍魉谷的蛊神?”樊花珞叹了口气。
“魍魉谷……蛊神……”清泗想起菱歌说的话。
“魍魉谷所供奉的蛊神,就是这种存在的终极形式,”樊花珞道,“它也是从小小的黑虫开始,经过不断的厮杀进化,从而拥有了类似‘神’的力量。到一定程度后,操蛊者便会让这些黑虫自相残杀,从而择出最优。这是镜楼十年来一直在做的事。”
“那些离奇死去的同门……都是这些虫的养料?”
“嗯,毕竟墨门当年一举拿下镜楼,的确是很好的养料。”
清泗沉默了片刻:“……死者生前的记忆也会被吞噬吗?”
樊花珞笑了:“就算有——就像融合了大量色彩的水会变成无差别的灰色,大量纷杂的记忆融到一处,便会变得混沌一片。”
樊花珞嫣然一笑:“也许叫成蛊并不适宜,更像是这是通过优胜劣汰抉择出了人类的残酷理性、类似于‘神’的存在。”
清泗摇摇头:“只要操纵它们的是人,那么就一定有缺点,有疏忽。”
樊花珞道:“兴许是吧!真相究竟如何,也只能进入镜楼才能知道。但是进入镜楼又必须死上一遍……”
“除了死,真的没有办法进入镜楼?”清泗问。
“其实有一个法子,但我不敢去试。”樊花珞慢慢道。
“你说。”
“镜楼的操尸之法,颇像一种催眠术,通过黑虫控制死者的思想。但是如果死者也能通过虫来催眠自己呢?”
“……什么意思?”
樊花珞却突然夺过他的手,只见她手底寒光一闪,他左手的小指就折了。
“你……不觉得痛?”樊花珞惊讶道。
清泗摇摇头。
“你这状态,确实跟死人差不多了,”樊花珞叹道,“你现在是不是觉得,小指完全没有感觉了?”
清泗点点头。
“因为它已经‘死了’,你不能命令它做任何事。”樊花珞晃了晃他的手,小指无力地垂落着。
这时,樊花珞突然在小指上破开一个口子,清泗看到黑影一闪,似乎有什么东西钻进去了。
樊花珞抓着他的手放到额前,一缕碎发松散地垂着,樊花珞柔声道:“你现在心里默想着‘不要撩开那缕发’。”
清泗照她说的做了,但他脑中突然响起了旁的声音,他惊讶地看到,那折断的小指动了动,轻轻撩起了樊花珞额角的碎发。
“我想……这跟镜楼操尸之术大体相同,”樊花珞笑道,“我可以让阿轩的儿子做任何事。”
清泗冷汗俱出。
但是樊花珞又撑开他的伤口,一道白影钻了进去。
“你现在还是想着刚才的事。”
清泗想着不要撩开她的碎发,不去理会脑中的噪音,小指动了动,果然没有抬起来。
但过了一会,小指突然抬起狠狠弹了一下樊花珞的额角。
“你在想什么!”樊花珞怒道。
“原来如此,那白色的虫子能让人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清泗没有理她,喃喃道,“而且……”
而且小指传来了虚假的疼痛感。
樊花珞揉了揉额头:“换句话说,即使你死了,这些虫子也能按照你的意志控制你自己。”
清泗静静道:“……像是自己的,又不像是自己的,就像操纵木偶一样‘操纵’自己?”
“这种感觉是不是很奇妙?”樊花珞笑道。
清泗默然。
这种感觉其实他有。
“只要死后你的灵魂还被黑虫囚禁,白虫就会听到你的声音执行你的命令……但仍有两个致命的缺点——第一,被黑虫的噪音干扰,意志软弱者极易崩溃,第二,白虫与黑虫的生命力取决于主人,没有人能在蛊术上胜过镜楼,当白虫被吃掉时,你也将彻底沦为镜楼的傀儡。”
樊花珞道:“我这辈子从没做过一件不出于自己意志的事,即使试图潜入镜楼,也是心甘情愿,比起被人控制行自己不愿之事的结局,我宁肯清醒地留在梦里一日又一日——你既是左门主派来的人,却不知有没有这个觉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