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第十二章 琴听（1 / 1）
建昌城外竟有这样的幽静之所。
溦涯来到一棵大树前，青树翠蔓，蒙络摇缀。溦涯踩着树干的凹陷处爬了上去，然后伸手把清泗拉上来。
正前方是一泓深潭，水尤清冽，潭里游鱼皆若悬空，无所凭恃。
潭后是一面巨大平整的白岩，浑然天成，宛若一面玉壁。
溦涯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他似乎在等待什么？
清泗环顾周遭——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
突然起了一阵窸窣声，只见月下林间，一个白衣人抱琴而来。
他端坐在深潭之前，面对那面白玉岩，讲古琴放在膝上，轻轻调整后，便不再动弹。
他也在等待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风中吹来数点夜雨。
一瞬间，这份清寂，突然活了起来——
雨点打在翠竹上，叮咚。
雨点打在深潭上，叮咚。
雨点打在白岩上，叮咚。
叶声，水声，雨水，如风写过的一行注脚，交相和奏，如鸣佩环。
以这山水清灵的乐章为伴奏——
白衣人拨响了琴弦。
以雨为友，与潭相亲，与岩相爱，与竹相合。
这与大自然共奏的琴曲，岂不是天人合一、水乳交融的美妙境界。
飘飘然若羽化而登仙。
琴曲中的山水草木，纤尘不然，晶莹剔透，已不似人间。
朝闻道，夕死可矣。
蜉蝣蝼蚁般的一生，此等天籁，又能几度听闻？
周围一切渐渐变慢了，像是要将这一瞬拉成永恒。
清泗看见雨水从高高的树梢滑落，在空中凝成球状，映着眼中的世界，缓缓向下坠去。
优雅，而残酷。
清泗侧过脸看向溦涯。
雨水从他脸上淌下，就像是哭了一样。
雨停，风止，声息。
天已晴，一轮明月映入清泗眸中。
清泗猛然坐了起来，树梢上的雨水弹到他脸上。
潭前已经没有了弹琴的白衣人，溦涯的喟叹从旁边传来：“能在建昌城外遇到淡出江湖已久‘琴仙’，听他在潭前雨落间抚琴……三生有幸……三生有幸。”
凤浔从小便是爱琴成癖之人，常常拉着他去深山老林听名僧抚琴，一听便去了半日浮生。
他自己也喜爱抚琴，曾到了指不离弦的地步，但是除了那次在菱歌台听到的失败的演奏以外，清泗很久没听他抚琴了。
月下溦涯一身白衣清明如雪，他仰头看着天心的明月。兴尽悲来：
“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清泗从怀中掏出一块用布包着的东西，交给溦涯，布上还沾着那天的血。
“给你。”
溦涯感到颇意外，接了过来。
布中放着枚水蓝玉佩，圜环之中刻着一只飞舞的凤凰，背后用小篆刻着“浔”二字。
“这是我在一次任务中所得，上面刻的凤凰和字，似乎与你有缘。不知原本是否是你所有之物？”
溦涯握着那枚水蓝玉佩，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是。很久前我把它当走了，没想到今天以这种形式归还……多谢。”
回到房中，清泗发现窗对面的屋脊上坐着个黑衣人。
月色下，黑色的衣角随风轻动。
他只看了清泗一眼，提气点足而去。
清泗立即踏出窗外，随他而去。
那袭黑衣敏捷轻快，非泛泛之辈，清泗与他难分伯仲。
黑衣人落在两匹马上，清泗跟着落在地上，低声道：“师兄。”
他一眼就认出来了：齐整的发，缄默的眼，紧抿的嘴，不言而自威——那黑衣人名叫“墨达”，是门里的大师兄，义父的亲子，也是他的义兄。
墨达开口只说了四个字：“跟我回去。”
清泗道：“……我还有余事未了，月底前定会遵命赶到金陵。”
“门中之事？”
“……不是。”
墨达把马拉到清泗跟前：“上马。”
清泗急道：“何事如此着急？”
“何事又如此怠慢？”
清泗沉默了：“好，但不告而别还是不妥，且容我回去说明情况。”
“不必。”
墨达从行囊中拣出一物扔下，清泗一把接过，却是纸笔。
在墨达的注视下，清泗只好径直在地上用纸笔三言两语交代了事由，折好后，连同纸笔一起交给墨达。
一只白鸟带着信向来时的客栈飞去，隐入夜色之中。
墨达行事向来雷厉风行。
一到驿站，稍作休息便换马奔驰，一路上言辞不多，清泗跟着他奔驰三日，便将建昌远远抛在身后，进入潭州。
清泗重伤初愈，坚持三日，终于忍不住露出疲态。
墨达余光瞥了他一眼。
到了驿站，本应继续换马疾行，墨达却把马交给马夫：
“在潭州休息一宿。”
下榻不久，墨达就来到清泗房中，将一把刀和一包药放在桌上。
“……多谢。”
两人相对沉默了好一会，墨达才道：“我不问，你就不说？”
“说什么？”
“三个月来做了何事？”
清泗沉吟道：“我……受义父之命，调查墨沉师弟的死因，途中多有波折，耽误至今，此事详情我会向义父言明。”
“有何波折？”
“……说来话长，待我理清头绪后，日后会跟师兄说明，不敢有所隐瞒。”
墨达沉声道：“你竟懈怠至此。”
清泗心中略过阴霾：“门中莫非有什么变故？”
“你只需回答是或不是。”
“……是。”
“一月，你是否到灵山墓床找过池淡风？”
“……此事我——”
“回答。”
“……是。”
“二月初，你是否出没于江州声色之所？”
“……是。但并非——”
“月底，你是否在泉州府外遭遇薛冰、聂小鬼？”
“……是——”
“跪下！”墨达话中怒气尽显。
清泗跪下了，墨达拿起桌上的刀：“这三个是，足够了！上衣脱了。”
清泗咬咬牙，脱了上衣。上身满是新伤旧疤，竟找不到完好之处！胸前尤其触目惊心。
墨达眼中掠过震惊之色，但仍不动声色。
“灵山遭此变故，你不向门中及时禀告。此罪其一。”
清泗一言不发，墨达的刀重重落在他背上，新愈合的伤口，在这一击之下，登时血肉尽绽。
刀落之时清泗下意识闭上眼，此刻却突然睁大了眼睛。
“流连花间巷里，放浪形骸。此罪其二。”
第二刀比第一刀更重，更狠。
墨达收回刀后，清泗整个后背已是一片血肉模糊，清泗双手撑着地，整个身子都在抽搐。
但他还是一声不吭。
“冒犯官府，涉嫌杀害六扇门中人。此罪其三。”
清泗猛地一惊，但是墨达手中的刀坠了下来，他整个人都被打趴在地上，完全不能站起。
他没有发声，也没有动弹。
清泗醒来时，身上并未感到疼痛，只是全身都没有气力。
他一个人躺在黑暗中，突然感到莫名的恐惧。
他举起自己的右手，月光照在新敷了药的伤口上。
清泗向右手肘狠狠掐去。
伤口重新裂开，血流了出来。
清泗发起抖来，但并不是因为疼痛。
伤口在他的掐挤之下，朝两边裂开，甚至可以看到若隐若现的白骨。
他掐的只是一堆死肉。
“干什么！”
不知何时坐在黑暗中的墨达站起身，阻止了他的自残行为。
清泗怔怔看着，手臂上传来的只有无力感。
从那种重创中活过来的人……怎么可能全身而退？
只是，没有想到，竟是这样。
现在的他，已经完全不会被“痛”困扰了。
别人打他，踢他，砍他，清泗都不会有任何感觉，但伤口若得不到及时发现和救治，他也会因为鲜血流尽而死去。
就像那日他在林中遇到的黄眼怪物！
墨达在潭州留到清泗外伤好得差不多后，才开始赶路，但把马换成了马车，临近金陵时，又把马车换成了马。
路上清泗神态游离，墨达本就寡言，直到他押着清泗跪在金陵墨门分部的堂前，之间竟再无一句交流。
右门主墨池坐在堂前，
“启禀右门主，劣徒清泗已带到。”
墨池一脸疲态：“我知了，先把他带下去。”
墨达目送清泗离去后，对右门主抱拳道：“在下在路上已按门规对他进行了惩戒，门里没有必要再对他进行体罚，他之前受过重伤，精神有些恍惚，现在反而需要小心看护，以免撑不过审讯。”
墨池揉着太阳穴，只是重复道：“我知了，我知了。”
墨达迟疑道：“……门中所传之事恐多有不实，希望门里重视他所给出的解释，勿要草率定罪，如需帮忙或举证，在下必当倾尽全力。”
“知了，知了，”墨池朝他淡淡一笑，“既然门主将此事交给我，便不劳费心了……试剑大会召开在即，论罪行罚，怕是也要等到大会之后。你为了将他带回，舟车劳顿，还是早点回去歇息。这次试剑大会，我这双昏花老眼可是看着你哪。”
“右门主教训得是，此次试剑大会，在下定会竭尽全力，不负右门主厚望。”
墨达退下后，墨池唤道：“墨襄。”
“弟子在。”一个眉目谨慎弟子应声道。
“试剑大会前夕诸多事务，我实在无暇顾及。清泗这件事，暂时交给你罢。”
姓名：清泗。
性别：男。
年龄：二十一。
武器：刀，剑，暗器。
身世不祥。
十年前，被左门主墨干于镜楼底狱救出。
一年后，前往止步峰学医，拜师兰为师。
一年后，师兰遇害。
随后回墨门学武，拜青木为师。
五年后，青木调离，清泗继而拜墨矩为师，一年后，调往神机谷。
两年后，申请退门。
今年一月，以调查墨沉死因为由潜入华府商船，一二日后商船遭劫，毁于一旦，下落不明。后在江州出没，意图不明。在泉州时与六扇门交手，其中六扇门中人薛冰、聂小鬼惨遭杀害，意图不明。四月初，被墨达在建昌寻回。
墨襄办事喜欢事无巨细，何况他年纪尚轻便接此重担，更是如履薄冰，唯恐丝毫闪失。故而在与清泗见面之前，便动用所有关系，尽可能查明清泗相关资料。
花费大量精力后，墨襄发现“清泗”此人的资料简直是个无底洞。
止步峰、神机谷虽在墨门名下，但自成一体。像清泗这样于止步峰学医、墨门学武、神机谷学机关术且都学有所成的人极少，由此牵连的人事错综复杂，中间还有不少缺失纰漏之处。
他用一个盒子装清泗的资料，而用了一整个柜子装与他接触过的人的资料。
姓名：师兰（死）
性别：女
年龄：三十九
关系：清泗第一任师父
止步峰归于墨门后首批弟子，后成墨门医长。十九岁立下重誓要抓获一名在逃的重案杀人犯，三十九岁将其成功抓捕，却因一时大意反被犯人偷袭致死。
姓名：青木（死）
性别：男
年龄：二十八
关系：清泗第二任师父
墨门最年轻的墨长，天资聪颖，为人真诚，深得弟子爱戴。
担任墨长一年后被调离，不久后在一次突然任务中身亡。原因不明。
姓名：苏嘉其（不明）
性别：男
年龄：二十二（至今）
关系：清泗同门
与清泗一道拜青木为师，性子开朗，活泼好动，与清泗交情甚笃。
两年前下落不明，至今不知所踪，怀疑已死。
姓名：瞑晖（死）
性别：男
年龄：十九
关系：清泗同门
与清泗一道拜青木为师，性子害羞，不善言辞。
其父为祸武林，被墨门关入北峰，不见天日。三年前私自帮助父亲越狱，东窗事发，父子二人未逃出墨门便被门人斩杀。
姓名：墨沉（死）
性别：男
年龄：十八
关系：清泗同门
与清泗一同执行冰麟任务后，被人诱到屏洲后，身体被斩成八块放入船中，漂流至桐口方被发现。
姓名：池淡风（死）
性别：男
年龄：二十四
关系：清泗的同门
清泗在止步峰时的同门。杏林公子，自幼轻浮放荡，似与父亲小妾有染。家门落败后精神失常，试图谋杀某人未果，后被收入止步峰中，逐渐恢复正常。
今年二月在灵山墓床中被人杀害，死于内脏被虫蚕食。
墨襄将这些亡者的信息一张张写在纸上，挂在窗台前。
看来早在墨沉前的两三年甚至更早，清泗就开始有问题了。
他想了想，又把三张纸片挂在窗户上。
“……从这三个人开始吧？”
风从窗口中吹过，吹得那两张纸片呼啦啦作响。
姓名：墨笙
性别：男
年龄：二十一
关系：清泗同门
与清泗一道拜师兰为师。
师兰遇害时，曾与清泗一同在场见证。现在止步峰。
姓名：云野
性别：男
年龄：二十二
关系：清泗同门
与清泗一道拜青木为师，性子闲云野鹤，放荡不羁。
现为墨门凌云峰弟子，疏懒嗜酒，绝少出勤，居于后山，自封“东山主人”。
姓名：墨达
性别：男
年龄：二十四
关系：清泗义兄
左门主亲子，自幼习武，一枝独秀。与清泗相交多年，是他的义兄。
三年前曾与清泗并称为墨门双壁，两人当时均被寄予厚望，如今双壁只剩一人。是墨门剑主的第一人选。
现在金陵。离他数百步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