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第十章 修罗(1 / 1)
“怎么是你?”
溦涯看到清泗,掩饰不住脸上的惊讶。
没等他回答,溦涯就立即恢复了常态,低声道:“下面有人追着你吗?”
清泗点点头,溦涯看了一眼台下骚动的人群,低声道:“他们忙着找人,没注意台上的情况。你现在下去反而会引起他们注意,倒不如唱一小段再下去。”
“可是——”
溦涯摆了摆手:“你跟着琴音随便哼哼就行,下面声音那么大,根本听不到你在唱什么,那些听众只想看裳姑娘,不会注意到你的——好了,到前面去吧。”
清泗擅长应付很多事,暗杀、机关、医药、记忆、心算……但是他发现,最难面对的,还是人……很多很多人。
在生死之间也能把持的冷静,让他不致于失态,把扮演歌者作为任务的一种即可,但面对未知的一切,精神还是紧紧绷成了一根弦。
当溦涯的琴声响起来的时候,他几乎是凭着潜意识发出声音的。
那段时间其实过得很空白,他不知道自己在唱什么,眼前疯狂的一切看起来都那么不真实。
连溦涯的琴声渐渐开始变得颤抖,他都没有注意到。
直到喧闹的一切渐渐变得安静,直到他能清晰听到自己的声音,直到他唱的跟溦涯弹的已经完全对不上。
原因不在他,而在琴师。
琴师弹的……已经不是曲子。
节奏完全崩溃,音律彻底走调,琴弦震颤着发出刺耳的噪音。
所有人都听到了琴弦弹断的声音。
清泗走到屏风后,他从未看到溦涯这样的神情。
溦涯十指仍然按在琴上,他全身颤抖,脸色灰白如纸
溦涯突然抬头他,一瞬间他眼里闪过的东西太多,但每一样清泗都看不懂,每一样都承受不起。
那只是一瞬。
“你!……你……我……没事……我们快……走。”
他强自镇定,试图扶着桌子站起来,没想到他身形晃了一下,竟把屏风撞倒了。
台下发出哗声。
倒下去时,溦涯的手下意识紧紧抓住了清泗,这是清泗这个晚上第二次手腕被那么紧地抓住,腕骨几要被他捏碎。
余光中黑衣人已朝台前挤来,清泗忙拽着溦涯从台上跳开。
“还好罢?”
她是那种只是问候一句,声音听来也分外受用的女人。
溦涯从台上撤下后,她就从帘后走了出来,仿佛刚才一直在默默注视他。
溦涯已镇定下来,歉声道:“……阿裳,恐怕……”
裳姑娘点点头:“你走罢!”
“……抱歉,现在事态已不是我能控制的了。”
“我明白,走罢,”裳姑娘很是果断,“后面我来收拾。”
她走了几步,又突然回头,冷声道:“今后若没你的琴,我还是断然不唱的。”
不止她的声音,她远去的背影也宛若天上的仙人般。
溦涯对她的背影,无声地说了句话。
全场死一样寂静后,猛地爆出了排山倒海的欢呼。
溦涯低声道:“走罢!左小门出去后,赶往泉州码头,直奔金陵。”
菱歌台上的旷世奇唱,随着船只开动,离他们渐渐远去。
看着泉州城渐渐消失成一点,清泗胸中有说不出的怅然。
“你刚才是怎么了?”他重新坐下来,溦涯的脸色仍然很苍白。
从台上直到刚才,他都还一直紧紧抓住清泗的手。
溦涯不愿多说,目光落到清泗手上的乌青上,“这是……”
清泗摇头:“与你无关——书件已经毁掉了,不过……行踪被聂小虫和薛冰发现了,官府那边……”
“无妨,他们不知道毁掉的是哪封,对上对下无路可查——”他声音压低了去,“……除此以外,你没有遇到其它事?”
清泗想起那个全身用黑布包裹、从两条缝里透出黄光的怪物,一股寒气便从心底升起。
“……没有。”
溦涯似乎松了口气:“……既然被那两人发现了,你今后须得分外提高警惕才是。”
外面传来渔家的欸乃声,清泗才感到已疲倦得不行。
武林之人数次出生入死,对险情已有本能的反应,清泗的身体已本能地作出判断:
鏖战足音已经迫近,他需要睡眠。
溦涯的声音模糊起来,他好像在问。
“……那首歌……”
“唔?”
溦涯之后说的什么,清泗都听不到了。
溦涯看着清泗,沉默了下去。
窗外璀璨明亮的夜空,也照不亮溦涯脸上此时的阴霾。
小船一路向西疾行,离开了泉州的边界。
此时,不管是穿过人群朝后台奔去的青衣客,还是被裳姑娘冷言以对的捕快,还是岸上跟着船只行走的黑色怪物……都无不昭示着他们尚未从泉州的泥泞中脱身。
清泗不能忍受的事,其中一样就是刀不在身侧。
刀已经被薛冰的红线切断了,第二天小船临时停泊在一个小镇时,清泗便到城镇上寻找一件称手兵器。
小镇两边怀抱着两座奇山,深山偶有异兽出没,又被湍急的水道从中贯穿而过,无怪乎小镇给其取名“修罗”。
小镇没有专门的兵器铺,卖得最多的利器只有菜刀、榔头等。
在一间破落的杂货铺里,清泗终于找到了一把勉强趁手的柴刀,刀口已经锈了,他向讨了块磨刀石,想在船开前就把刀磨利。
刀未磨透时,那两道窥伺的视线,又凝注到他身上。
清泗的心沉入了深潭。
他磨得很慢、很慢,对方似乎也有耐性等他磨好。
“嚯,这把烂刀居然可以磨得那么利!”店主看到清泗指尖在刀刃一毫之处轻轻一划,指肚竟沁出血珠子来。
一介山野村夫,又怎会知道武术中兵器的三种境界?利不在刀刃,而在于刀者本身的“气”,此乃用兵的二重境界。
清泗将磨刀石交换给他,礼貌地向他道谢,拿着刀走了出去。
他没有朝船只停泊处走去,避开了人烟聚集之处,来到镇边的修罗河畔,水面上映着两道影子,清泗青灰色的衣袖舒展,那怪物全身仍被黑暗所缠绕。
溦涯已感到不安,清泗昨日之态,定对他有所隐瞒。
正犹豫是否上岸寻找时,船只轻轻一沉,有人踏上了船。
不是清泗……清泗的足音轻而稳,来者重而浮。看来此人必定是……
“柳折之……好久不见。”
溦涯淡淡道。
一道青衣走了进来,他虽然故作镇静,但是他的剑出卖了他,剑尖勾住的一抹夕阳不停在颤抖。
“没有想到,你我二人竟真的有那么一天。”柳折之咬牙切齿道。
溦涯脸上毫无惧意,似根本不把对方放在眼里:“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可这十年来你智力为何毫无长进?……花费那么大力气换走泉州城所有的船,只是为来此自取其辱?”
“少废话!”柳折之怒道,“我爹一生温和慈爱,重情重义,把你的父亲看成人生死之交,却惨遭你父亲杀害,尸身至今不能瞑目!你作为罪人之子,有何颜面对我说教?!当以自裁祭谢我爹在天之灵!”
溦涯讥笑道:“若评选天下第一无理取闹滑稽话,此话当入三甲。”
剑光一闪,溦涯却也避得轻敏,身后一张茶几已被柳折之剑气震裂!
“你说可笑,倒好好说出几个理由来让我见教!”柳折之怒容尽显。
溦涯从容不迫道:“第一,父亲杀了人,与儿子有何关系?”
“你竟能说出这种话——真是……愧为人子!”
溦涯并不理会:“第二,杀害你父亲的凶手,并不是先父。”
“……!”
“十年来你不问青红皂白,弃真凶不顾,只苦苦纠缠于我,岂不可笑?”
“胡……胡言乱语!”
“第三,”溦涯步步紧逼,“我父亲虽说不上温和慈爱,但将你父亲看做人生至交、知无不言,为何反而遭到你父亲诬害,致使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柳折之朝溦涯胸膛刺去,溦涯居然又避开了!清殇剑狠狠斩入了舱中的支柱。
当柳折之怒吼着拔剑向他斩去时,溦涯飘袖中竟展开一片水光,相比清殇剑刚强坚硬,溦涯手中所握的软剑凉薄如水,似风吹可折。
叮——短兵相接!手中的清殇剑被那柄软剑一绞,竟四两拨千斤,生生弹了开去!
柳折之倒退几步才站定身形,虎口都是血。
有的人不使用武功,并不表示他不会。
“——静水!……这、这昔年试剑门主江泛夜亲手所铸佩剑,怎么、怎么会在你手里?”
“当然是江府大公子亲手赠予的。”溦涯淡淡道,剑光如水般绞在他手肘上,谁想得出这饰物一般紧紧帖服的铁片,竟在瞬间变成杀人的凶器呢?
静水深流。
溦涯轻轻一弹,水光波动,静水顿时又弹成了一柄直长利剑。
“说到报仇,应当我向你索命才是——这是你最可笑的地方,明白了么?”
“——住手!”
来者一袭梅白衫子,手中梅隐剑已出鞘。
“淡烟?”
梅淡烟轻轻喘着气,面向溦涯:“——昔年我们三人父亲都以兄弟相称,你,折之和我都是青梅竹马,先父在天之灵看到我们相互争斗,将作何想法?”
溦涯沉吟到:“若不住手呢?”
梅淡烟的剑指向了溦涯,痛心道:“……那便不要怪我,不念儿时情谊。”
她却没有留意身后,肩部猛地一麻,整个人都不能动弹!
“男人的事女人少管!”
折之粗暴的将她推到远处。
“你我之间的决战,决不允许外人插手!”
溦涯叹了一口气:“势力本便悬殊,此刻还要断了后援……你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愚者。”
墨门的剑术在武林中自成一体。
出招讲求快、狠、准,稳重扎实,几乎没有虚架子。
当年清泗的剑术除了快狠准外,还格外狠毒,不符剑为百器之长,故而青木让他用刀。但墨门剑招的精髓,都一并拆入清泗刀法中。
——夕阳下凝立的黑影,突然消失了!
清泗一惊,身后风声飒飒,他猛地回刀,“砰”刀剑相撞之声,对方细长的黄眼一闪而过,又消失了。
风声、树声、喘息声、太多、太乱。
清泗突然猛地朝虚空中刺去,刀法瞬息万变,“快”,犹如手中万刀在握——这是墨门快招之首,“鹞”。
拆,招,挡,格,绊——万千变化均在一息完成,以快打快。
在清泗逼迫下,空中一道黑影一闪而过,对方速度已经被清泗压得慢了一拍!
这一现,他在空中下坠的轨迹已被清泗看透——他反手回刀,径直朝空中刺去。
黑血飞溅。
那简洁的一招,是“准”和“狠”的组合——“定”,命中率的要求远过百步穿柳,力道能裂金石。
这招本从剑术中化出,清泗是把刀当剑使的。
清泗手中的刀,刺穿了对方的咽喉,没有丝毫偏差。
突然,有什么东西,轻轻落在清泗脖子上。
——线?……不,分明什么都没有!
清泗猛然回刀,套在脖子上的“线”收成一个圈,迅速收紧!
——已经感到喉头一片疼辣,“线”已切破他的皮肤,呼吸瞬间停止——
“线”及时被刀斩断!
清泗猛地往山中逃去。
聂小鬼……薛冰!
那怪物刚才所用的招式,与他们一分不差!
他所用的兵器——并非实物,而是以胸中戾气化出,这已到了兵器第三重境界——以气杀人。
何况方才他咽喉明明被刺穿,却好像一点事都没有。
清泗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逃!
他的前方是片茂密的森林。
敌人已迫近他的后方,清泗借着大树掩护,躲过了攻击。
“刷——刷——刷”叶片漫天而落,纷纷扬扬。
短兵再度交接。
这次对方的招式突然快得惊人,“铮”一声,柴刀竟脱手而出!他绕到树后,对方的“刀”狠狠刺入树中,隔着两人才能合抱的大树,清泗青灰色的衣服被鲜血染成红色。
——他脾脏附近被对方穿过整棵大树刺穿了个窟窿。
那是“鹞”和“定”……清泗的招数。
清泗明白了:那怪物的能力是“镜”。
在战斗中迅速复制对方的技能,化为己用。与他比的回合越多,他就学得越多,能力也越强。
对方收回了“气”,所谓的“刀”消失了,但创口留了下来。
清泗强忍着伤痛,提气从树后逃出。
……快,太快了。
折之还没有动手,“静水”就刺穿了他的膝盖骨。
他捂着膝盖,在地上翻滚,痛得大叫,一旁的梅淡烟脸色苍白,却连声音都无法发出。
溦涯弯下身,从他手中拿走了清殇剑。
溦涯脸上沾着折之的血,但他的神色平静、温雅,依稀还是当年那个缠绵病榻,只读诗书不习武的名门公子。
……这位儿时的玩伴,十年来到底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
输的人,结局只有一个。
“嚓。”
折之脖子一凉!
他斜过眼,却看到清殇剑贴着他脖子,狠狠插入了船板之中,力道大到周围地船板都崩裂开来,形成一个窟窿,河水疯狂的从中涌入船内!
他捂着膝盖□□、呼喊,溦涯的声音,好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
“你若是还剩下点脑子,不妨多花花时间查证。若你还是蠢到要来阻我,下次有窟窿的……就不是船了。”
“折之!折之!”溦涯解开了淡烟的穴位,女子扑到折之身上,呼喊他的名字。
折之挣扎着坐起:“你——你——为何不杀我——羞——羞辱我么!”
“父亲杀了人,跟儿子有什么关系?”溦涯语气仍是淡淡的。
“你——!”折之已经痛得说不出话来,把头直往地上撞。
“你把折之怎么了?!”淡烟朝着溦涯的背影喊道。
“船沉之前带他去镇上的医馆,除了阴雨天疼得厉害外,不至于不能行走。”
“……可他……他都痛成这样了!”
溦涯冷冷一笑。
“只是在痛而已,这种痛法我十四岁就领教过了。”
溦涯把痛得翻滚的青年和心慌意乱的女子丢在注水的船舱里,一人上了岸。
落日已西斜,清泗还没有回来。
要……快点找到他。
他找到了镇上杂货铺的老板,主人对那个磨刀青年印象很深刻,说是见他往镇外的森林走去了,身后还跟着一个全身裹着黑布的黄眼睛怪人。
他话还未说完,就看见溦涯苍白着脸,朝小镇外的密林冲了出去。
溦涯最担心的事,已经变成了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