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第九章 夜唱（1 / 1）
“可恶！”
新生的荷叶被青衣人的长剑弄得哗啦啦响作一片。
他正和那梅白衫子的女子正泛舟在藕花深处，初春的荷叶葱郁如盛夏。
“小鬼和薛冰都是一流的捕手，只要他一有动作，迟早都会露馅的。”梅白衫子女子剥了一颗莲子，扔给那青衣人。
青衣人一把接住莲子，又气恼地随手把它扔出船外：“可恶！太可恶了！——每次快要抓住他的时候，他总有办法从我眼皮子底下溜走！”
“这是？”
溦涯突然伸手抓住了砸向他的某物，摊开手，却是一枚莲子。
此刻他正和一个二八少女正在接天的碧色中穿行。
少女扑哧一笑：“公子是被哪家小姑娘看上了，抛莲子问你意思呢。”
远处影影绰绰出现了一个水台，被一池碧荷簇拥着，宛若仙境瑶台。
台上上搭起了场子，一个胖乎乎的人在太阳底下一边抹着汗一边监督。
“听说有从南粤来的商贾，在菱歌台搭了场子请裳姑娘献唱，已经炒到三百两一座了，”溦涯笑道：“好在之前托朋友订了位子……”
少女跺跺脚，急道：“公子，你上当了！”
“怎么个上当法？”
“裳姑娘已经罢唱一年了，前几个月江浙来的老爷千金请裳姑娘一唱，都未能偿愿。一个小小粤商若能请得动裳姑娘，就算是夜半三更，泉州城也会倾城而出的。”
溦涯摇了摇手中的折扇：“这次阵势颇大，那位商人请了‘雏莺’和‘蓼风’助阵，今晚又将是一个风清月郎之夜，天时、地利、人和，盛情之下，裳姑娘一定会赏脸的。”
少女还是摇头：“我还是觉得不太可能！”
溦涯淡淡一笑，并不介怀：“也罢，也罢……不过晚上无事，不妨来菱歌台走走，钱财事小，要是真的错过了裳姑娘，可是真的要追悔莫及了。”
“你能确定今晚街上一定都是人？”
临行前清泗又问了一遍。
溦涯不知要准备什么，焚了香，换了衣，一直闭目养神。
“放心。倒是你……你确定你的酒醒了？”
清泗显然有些茫然。溦涯叹了口气：“没什么……你自己小心。”
清泗看见他神态不同往日，问道：“去华府之前……你怎么营生的？”
“这种问题最近你是不是问得有些多了？”溦涯觉出些异样，“……你莫不是觉醒了什么奇怪的嗜好？”
清泗冷冷道：“我见你今日颇有不同，有些在意，你不想回答也就算了。”
溦涯笑道：“别人怎么营生，我就怎么营生。若要强说不同之处，做公子的时候多少攒了些本事，弹弹琴，作作曲，写写字，也能混几口饭吃，仅此而已。”
清泗沉默不语，将短刀慢慢擦净后，藏入袖中。
这把短刀跟随他多年，已有灵性，每每遇到危险，就会发出低不可闻的嗡鸣。
刀在鸣。
比起往日，街上的人似乎真的多了一些！
看守交接的缝隙，清泗轻轻跃入了内部。
双脚刚踏到地上，清泗就感到了背后窥伺的视线，他全身一紧，转过头，只看到黑黝黝的影子。
他闭上眼，等待着。
墙外传来了一阵喧哗，似乎发生了什么状况。
他轻手轻脚走到放着文件的书阁，之前在此逡巡的猎犬已经被引开。清泗拔下头上的木簪，末端已探出细细的铁丝。
当猎犬回到应守之地时，清泗已将销毁了判决书，走到了围墙边。
一切尚在计划之中。
清泗从墙的缝隙之间往外看。
溦涯没有骗他。
现在朱雀道上到处都是人，好像夜幕根本没有降临到泉州城！
甚至，人们还争先恐后地从屋子里跑出来，像是抢着观看什么天文奇观。
他心里定了一些，正想翻出院外时，突然手腕被抓住了！
那一刻清泗的呼吸都停止了。
他这十年来，从来没有像现在，危险降临到身上之前完全没有任何意识！
抓着他的“手”，冰凉，僵硬，就像死人。
连同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全身都被黑布罩住、只在双眼和鼻孔的部位留了洞、洞里透出淡淡的黄色荧光、连是不是人都不知道——的怪物，都发出了尸体独有的死亡气息。
是了！
他方才就是这怪物——透过那黄色的眼珠——透过黑布上那个洞——注视着，空洞地、茫然地、无意识的注视着！
他身体先于意识作出反应，刀从袖中滑了出来，狠狠砍断了抓着他的“手”！
“什么人？！”远处传来官差的叫嚷，清泗登时足尖一点，翻出墙外。
凌空跃起的瞬间，他余光扫到了那只怪物。
他仍然站在原地，好像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一样，那两道呆漠的光，随着他跃起而上抬，紧紧跟随。
那……绝不是人类。
清泗从后面绕出来，月光照亮了他身上青灰色的平民衣裳。
他混入拥挤的人潮中，他们就是清泗的隐形衣，掩护他在小鬼和薛冰的眼皮下将这条长长的街道走完……
但那只是皇帝的新衣。
本来与他摩肩接踵的那些人，反而“呜哇”一声四下逃散！
清泗猛然垂下视线，发现那只怪物的断手正死死扣在他手上！淡灰色的皮肤，苍白的指甲，不断溢出的黑汁，仿佛要嵌入他皮肤之中。
清泗想把那只断手卸下来，用手，用刀，都无法动它分毫！
恶魔钳子。
这个词从清泗脑中刚闪过，东西二方两道杀气便朝他挟击而来！
——聂小鬼、薛冰！
朱雀街完全陷入了混乱！
行人们在奔跑、尖叫，相互推挤、碰撞！
清泗看到了聂小鬼死灰色的脸。
“活见鬼”聂小鬼。
他朝聂小鬼刺出了刀，但是刀锋所过之处空无一物。
他太快，刀锋还没逼近他就移开了身形。
只有一根红线缠上了他的刀。
红线就在清泗面前，轻轻一抖。
“咔嚓”，刀裂成了两半。
“人头线”薛冰！
清泗倒抽一口冷气——那根线像蛇一样，高高扬起，线上的活结划出了一个更大的圈，朝他的头颅落下来！
清泗向后摔去，而徒手抓住了红线的活结！
活结被紧捏着顺着下坠的重力向圈内收去，手心像被刀生生切开一般，线圈猛地被拉成一个点，轻轻一弹变成了一根线。
清泗还没碰到地面，左手猛地一撑，托着整个身体高高弹起，同时左手向上离开了地面，聂小鬼的刀刃堪堪贴着他的手心扫过，清泗在半空中没有了支撑。
周围的一切脱离了真实感。
他要接触到地面时，左手掌猛地拍向地面，他凌空翻转，右手接着击向地面，左右快速交替数次，待到他落地时，人已在几十米外。
这段漫长的瞬息间，他全身破绽大开，但是小鬼的鬼脸没有赶到他身侧，薛冰的红线也没有打成结。
清泗站稳后，全身血液都还在翻转。
他掩住口鼻，从袖中甩出一个小包，当它掉到地面时，“嘭”地爆出大量的粉尘。
四周人影都模糊，清泗借着白尘的掩护，从朱雀街逃了出来。
“刀已经钝了。”
白尘滚滚中，影影绰绰出现了两个剪影，一个是扎着双马尾的少女，一个是身材颀长的成年男子。
蓝袍男子叹了口气：“我若不出手，他就真的被那两个小丑收拾了。”
少女声音听来也颇是遗憾：“看来被我们的差役追上前，还要留时间让他把刀锈磨掉。”
她手上的银镯子轻轻一晃，方才那个全身包裹的黑色怪物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身后！
“这次就慢点儿、慢点儿玩吧。”她摸了摸怪物的头，像是爱抚心爱的玩偶一样。
武林中，谁的速度能快过聂小鬼的轻功？谁的刀刃能利过薛冰的人头线？
但是，现在，此刻，朱雀道上，沾满被血染红的□□的街道上——
轻功快到从未让人看到其身体的聂小鬼仰面倒在地上，成了真正的鬼。
薛冰跪在地上，脖上系着根细细的红线，线下的咽喉，已经被清清楚楚分割开来。
他们脸上的表情就像被滴落的松枝凝住的昆虫一样，保持着出手前一刻的全神贯注。
没有痛苦，没有恐惧。
清泗赶到菱歌台附近时，身心都沉静了下来。
有什么东西已经变了，但清泗还没察觉。
台上传来的琴声和歌声均已进入了尾声，相比朱雀道上的血腥残酷，这里简直像另外一个世界。
穷追不舍的六扇门捕头，到了裳姑娘的场子，也不得不把脚步放慢。
捕快在他身后一丈远的地方搜索他的身影，清泗不动声色地朝着中心挤去。
裳姑娘已经不在台上了，观众还是一遍遍呼喊着她的名字。
“果然是‘千金难买一曲’，”人群中一个梅白衫子的女子叹道，“此等奇女子，为其倾尽泉州城也不为过。真不知道一个小小粤商，怎么把这仙子一般人物请下来的。”
她身边的青衣人却发出了不耐烦咂嘴声：“不知道那边情况怎么样了？我们快从这里脱身才是！”
梅白女子无奈地耸耸肩：“说是这么说，可我们不是已经被堵在这里快一个时辰了么？”
青衣人突然被人狠狠撞了一下，他踉跄了几步，怒道：“就是这帮一个劲想往里挤的人，害我们一直被困在这——”
话音未落，几个黑衣人从他身边冲了过去，青衣人再度被重重挤到一边。
“抱歉，借过。借过一下。抱歉。借过一下。”
清泗一边道歉，一边加快了脚步，兜兜转转之间，他与捕头的距离越来越小。这时，一只手突然拍向他的肩——然后把他摁了下去。
在一堆腿中，清泗发现在和自己面对面，他很快反应过来：“灵机子？”
灵机子咳了一声：“……你直接到后台去，尽量弓着背走，那里的人会让你进去的。你先在这蹲会，我去引开他们。”
说着他站起身来，装出慌乱的样子，朝外围钻去，引起怨声载道一片。
清泗等了一会才站起身来，发现那些黑衣人果然都被引开了。
他弓着背从人群缝隙间挤过，好不容易终于挤到后台，却发现入口早已被狂热的追求者堵得水泄不通。
一个已被折磨得满头是汗的看守认出了清泗，低调地让开一个小口：“你快点——喂！！出去！！”
已经来不及了，清泗几乎是被人流裹挟着冲入后台。
推搡中，清泗低头看了一眼手腕，哭笑不得：刚才连刀都撬不开的断手，竟不知何时在推挤中挤掉了。
溦涯让他到后台来，莫不是就在这里等着？
无奈之下，他只好找到一个看起来像是场子里的人：“请问这里是不是有个叫溦涯的人？”
小姑娘脸上的胭脂被汗水化开了：“溦涯？……噢！你说的是裳姐姐的琴师吧？”她眼睛亮了起来，“——原来就是你！我一直在找你！跟我来！”她一把抓住清泗的手，冲着乱入的追求者大吼了起来。
她人小，声音可不小。
清泗被她拽着在人群中横冲直撞，很快到了一个房间。小姑娘把门关上，大大喘了口气，伸手整了整他的衣襟，责怪道：“你怎么穿的那么朴素，还弄得一身的□□？虽然是裳姐姐的主场，你也不该如此随便。”
清泗觉得有些不对劲：“等一下……我是来找——”
“我知道！”小姑娘不耐烦地说，把他直往对侧敞开的门口推，“——你出去就看得到他了。”
清泗被她推了出去。
然后他确实看到了溦涯。
他坐在一扇小屏风后面，面前放着一架琴，现在正在调弦，一身白衣仍清明如雪。
……然后他看到了更糟糕的东西。
他看到了刚才挤过的人山人海，攒动的人头正对着他，像台上的灯一样让他晕眩。
一看到是他，全场就发出了巨大的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