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第八章 往事(1 / 1)
一个戴着朱缨宝冠粉团似的小少爷坐在嚎啕大哭,衣着华贵的中年人连忙弯下腰去,连哄带劝。
“折之,折之,还有几步路就到山腰了,爬完我们就下去,好不好?”
“我要下山,我——要——下——山!”
清泗隐约记得凤浔病好之后那年的秋日重阳,父亲广邀世亲挚友到登高赏菊,互相打赌看谁先登顶。
“爹爹背着你上去好不好?”小少爷不管不顾仍是哭闹,中年人渐渐尴尬起来,轻斥道,“看看,凤家两个公子早就上去了,你不学学人家,也别让一旁小梅姑娘姑娘看着笑话。”
一旁,堪堪掩嘴偷笑、穿着梅白衫子的小女孩轻咳一声,赶忙正色敛容。
一个白衣中年人看到匆匆下山的清泗,讶然:“阿涧?你怎么还在这?”
“早上去过了!”这下粉团小少爷哭得更厉害了。
“你哥呢——等等!”
可是清泗已经跑走了,他要赶在一个人前面到达另一个峰头,也不想让父亲知道他们刚打了一架。
最后他们还是几乎同时爬到了峰头。
茱萸花正盛。
他们脚下是一片雾海云山,已看不到人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清泗已经找不到他们的家。
凤浔说那是自然,天下之大,穷尽三生也无法走遍,区区洛园何足挂齿。
西域,扶桑,漠北,南疆,这世界,到底有多大啊?
“听说世界的尽头是皑皑白雪,没有白昼,只有无穷的黑夜。但是那里有一种光,变幻莫测,无可方物。若能看到,朝闻道,夕死可矣。”
清泗突然道:“我们来打个赌罢!”
“赌什么?”
“谁走得最远——谁看得最多——谁活得最长!”
清泗没有继续回想,他察觉到了一道窥伺的目光!
刀锋泛起了凉意。
对方在确认什么?
清泗拿起茶杯,水面已经无法保持平静了。
“嘭”的一声,门被人一脚踹开了!
这时清泗反而放下心来,这脚力虽猛,却也轻浮得紧。
来者是一个清瘦的青衣人,他看到里面坐着的只有清泗,露出惊异的表情。
他恼恨地用剑柄狠狠击了一下门框:“不在这里!”
清泗轻咳了一声:“少侠可要找丁字房的客人?”
“不是!”青衣人怒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因为这里是丁字房,而我住在这里!”
青衣人怔住了,他居然什么话都没说,掉头就走!
清泗拿起茶,正想饮尽,隔壁房间突然传来一模一样踹门声,然后又是长剑狠狠击在门框的声音!
楼下传来小二招呼客人的声音,清泗往下一看,溦涯正在楼下收拢手中的油纸伞。
很快溦涯走上楼,他看见清泗对着敞开的门口喝茶,低声道。
“谁在我的房间?”
清泗耸耸肩,这时隔壁传来了青衣人的怒喝,只一声,溦涯神色就变了。
他的神色委实复杂难懂,但没有一分与恐惧有关。他叹了口气,说:“我们还是换一间客栈。”
溦涯安排了新住处后,请清泗到屋里喝茶。
春雨粘连而阴冷,溦涯习惯性地咳嗽起来。
清泗眼神一动。
他突然发现溦涯这动作跟一个人很像。
不仅动作,连那容貌,都有几分相似。
“我们在泉州耽得太久,还是早日折回金陵为好。”
“因为刚才那个人?”清泗不动声色。
溦涯摇摇头:“看来你与他打过照面了,他可曾与你说过什么?”
清泗闭上了嘴巴。
溦涯只有苦笑:“这点你倒学得很快!你想知道什么?”
清泗放下茶杯:“你不单是为了人偶之事才来泉州吧?”
“是。”溦涯没有掩饰。
“所为何事?”
溦涯却反问道:“你对我的事为何那么关心?”
“小气鬼都有管闲事的时候,我就不行?”
溦涯笑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不敢再劳烦你,你知道我为人吝啬,墨门利息太大,在下小本生意,撑不起。”
清泗若无其事:“别把其他人想得跟你一样——我只要看一个人顺眼,就会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管他日后会不会恩将仇报。你我同行多日,也不当蒙我在鼓里。”
溦涯笑道:“说得好!在下佩服。你既然这么说了,我再推辞便不妥了。不错,我来泉州是为了取回一物。”
“何物?”
溦涯道:“祖上被窃之物。”
“窃者何人?”
溦涯压低了声音:“官府。”
清泗颇为意外:“……你为他们做事,他们反而偷你东西?”
溦涯颔首:“你跟着我同行数日,应当知道,我以前也是位公子,家门衰弱后落魄江湖。当年家门覆灭,完全是遭到小人陷害的缘故。”
溦涯冷笑道:“当年官府明知事实多有不实,但是因为……不说也罢,还是下令抄家。这样的官府,是不是与窃贼无异?
“所以在下全家财物被盗,却不能报官,”溦涯笑道,“我虽为官府做事,但是也止于做事。这世上想要取回自己的正当之物,往往还要经过许多不正当的途径。”
清泗没有做出评判:“你到底要取什么?”
“判决书。”
“……!”
溦涯淡淡道:“我有一个……朋友,他在帮我搜集当年家父被人证据时遭人陷害,情急之下杀了人,已判秋后处斩。我要在判决书没有下达前,先将它‘取’出来。”
溦涯看着清泗,脸上仍然带着笑意。
“你现在应当清楚,我为什么不愿劳烦你了?”
“之前劳烦你的事就算牵扯到官府,也合情合法。但是现在要做的这件事,完全是在犯罪!”
溦涯笑道。
“……现在,你还想帮我这个忙吗?”
“你我同行多日,不愿你蒙在鼓里,你听过就罢,”溦涯淡淡道,“若你想以江湖正派的道义阻我,恐怕这便是我们吃的最后一碗茶了。”
清泗蹙起眉头:“你为什么对墨门有那么多偏见?”
溦涯只是轻哼了一声,不愿多说。
这时,门外传来一声轻响,溦涯眼神微动,站起身来。
清泗跟着站起来,溦涯眼神锋利起来:“还有何事?”
“你说你是名门之子,那么溦涯这个名字,当是假名,”清泗道,“可否告诉我你真正的名字!”
溦涯笑起来。
“溦涯倒不是假名,是我给自己取的字。若说……正名,告诉你也无妨。”
“在下姓凤名浔,洛园之主的长子。”
“……你叫什么……”
清泗看着灯下的白衣公子,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溦涯看了看楼下,眉间露出颇焦虑的神色,他向清泗稍稍欠身:“恕不奉陪。”
说完他朝楼下走去,留下清泗一人呆立在原地。
人偶之巷此刻格外安静。
片刻之前,这里还如往日般嘈杂,但一个蓝衣男子踏入这里后,巷子里只剩下一个少女轻声吟唱的歌声。
蓝色的衣摆经行之处,人偶们以跪礼相待,仿佛他才是这个巷子的主人。
男子停住了脚步,仰视着坐在屋顶上哼歌的少女。
两束长长的马尾在风中轻轻摇曳,铃铛叮叮而响。
“你近来心情很好。”
菱歌嫣然一笑:“是啊。你这么望着脖子不疼吗,上来坐坐不好么,我给你唱歌听。”
她像是要把这好心情带给碰到的每一个人。
男子足尖一点,跃然跳上屋脊,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他看向菱歌的手腕。
那里戴着一枚银手镯,它原先似乎被折损过半截,于是用了别的材料补上了。
“找到早年丢失的残品么?”
“嗯,总比之前那些赝品好。”
男子笑道:“我一直觉得这枚坏掉的银手镯是最美的。但是……”
“但是什么?”
“补上的那部分真碍眼。”
菱歌叹道:“不补上,这镯子是戴不起来。”
男子将她手上的镯子取了下来,放在月下仔细端详着:“找一种更好的材料补上,怎么样?”
菱歌颇不以为然地笑了:“我只要那半截银镯子就够了,其它部分随便你。”
她站起身来,踩着屋脊玩耍起来。
男子将银镯子紧紧抓在手心。
——手心里传来“咔嚓”一声清脆的鸣响。
“我以为你早已经走了。”
溦涯回到客栈时已是深夜,但是他的房间里却还亮着灯,清泗沉默地坐在灯下,见他进门便站起身来,走到他身侧时停下,声音压得很低。
“我只问三个问题,你只用回答是或不是。”
“好。”
“你的朋友确实是遭人陷害在前,不得已被迫杀人的?”
第一个问题。
“是。”
“除了取那样东西,你现在别无他法?”
第二个问题。
“是。”
“你确实是洛园之主的长子凤浔?”
虽然觉得清泗第三个问题问得古怪,但溦涯还是颔首道。
“是——”
“铮——”地,清泗的刀在空气中划出雪光!
烛光“扑哧”一声灭了,溦涯下意识向后避开,刀剑声竞相四起,但“叮——”一声后——
还热着的什么东西溅了他半个身子。
刀在嗡鸣——
他的胳膊被人抓住,硬生生从二楼的窗口跳了下去。
溦涯喘着气,低声咳嗽着。
他身上都是血,味道很重。
什么东西扔到他膝盖上,是件干净的衣服,眼前有人给他递过一个用荷叶围成的“杯”,里面盛着半截水。
“……谢谢。”溦涯接过清泗的水,却没有喝。
“这身手,是六扇门的人。”
溦涯眉头紧蹙,似乎在思考什么,然后眉头展开了,他叹道。
“只能是他请来的了!……比起以前,他倒是有了点长进。”
“之前找你的青衣人?”
溦涯正要开口回答,一如以往的对话,现在突然觉得诡异。
“你刚才重伤了官差。”
“是。”
“……所以,你是在帮我?”
“是。”
“你难道真是个大圣人?”溦涯露出惊讶的表情。
清泗没有回答,移开了目光,远处灰蒙蒙的天色,照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官府加强了守卫,街道附近夜间加强了巡逻,现在要想取回拿件东西,单靠灵机子不行。”
他们藏在一个破旧昏暗的酒窖中,肩上披着寒露的清泗很快地锁上了门。
“老头”的酒窖比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都安全,也是墨门在泉州的据点之一。
溦涯笑道:“他要是听到这个消息,恐怕打死也不会帮我了。”
清泗仍一脸严肃:“从府里偷走拿东西并不难,难的是怎么躲过朱雀道上巡逻的聂小鬼
和薛冰。”
溦涯敛了笑容。
“活见鬼”聂小鬼的轻功在当今武林首屈一指,“人头线”薛冰小指轻轻一动,就能让人脑袋搬家。
“朱雀道是离开官府的必经之路,聂小鬼守着东口,薛冰守着西口,两个门神往那里一站,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溦涯沉吟道:“能否逃出朱雀道,就是成功的关键?”
清泗道:“若是在白昼,朱雀道人多眼杂,逃走并非难事。但泉州城一入夜便万籁俱寂,此时多呼一口气便能被他们发现。”
“那就让那天晚上的朱雀道,像白天一样热闹不就行了?”
清泗瞪大眼睛:“两侧都是民居,如果你想纵火闹事……”
溦涯笑着摇摇头:“这法子太过粗暴,分明还有更温柔可爱的做法,能让人们在晚上争先恐后、开开心心从家里走出来。”
看着清泗困惑的眼神,溦涯笑道:“这里可是泉州——”
“砰砰砰!”
清泗的刀已抽了出来,门口传来一阵怒吼声:“混蛋小子!给我滚出来!”
“这声音……是酒窖的主人?”溦涯疑声道,之前看到的分明是个安静枯瘦的小老头。
清泗却朝他做了噤声的手势。
“老子当年不就欠了你们墨门一条命吗!——拿老子的酒窖当你们的贼窝,藏银子藏妹子藏汉子,妈的喝酒都不痛快!墨门的,有胆子赖着,有胆子出来跟老子拼酒啊!”
听这口气,约莫是喝多了酒,耍起疯来。
只怕他这样喊下去,整条街都要被闹醒。
溦涯就着微弱的烛光,用一整晚的时间写了封长长的信件。
清泗跟老头走后,溦涯独自一个人在酒窖里已过了相当长的时间。
他心中不禁生疑,离开酒窖去查看情况,一推开门,就听到了一声响亮的酒嗝。
外面都是酒的香气,罐子七零八落倒了一地,清泗和老头对桌坐着,都喝得差不多了。
老头已经成了桌上的烂泥,清泗下巴支着刀柄强自撑着,发带都落了下来,歪着脑袋,念念叨叨:
“我……从小……就是……第一……不管……做什么都……喝酒……也是……”
“小子……你狠……你厉害……”老头半睡半醒嘟囔道,“……来……再干一壶……”
“干……就干……”清泗撕开一条酒封,困得眨了眨眼,睁眼时却发现刚才开的酒坛不见了,“咦?”
他被溦涯从位子上拖回酒窖的路上,还在到处找酒坛子。
这小子酒疯还不算太过。
溦涯看着回来后就低头抱膝坐在墙角一言不发的清泗,心里这般想着。
“……喂……能听到我说话吗?”他摇了摇清泗。
“……嗯。”清泗点点头。
“我问你几句话,你老实回答,好不好?”
“……嗯。”
“你为什么要帮我这个忙?”
“……你谁啊?”
溦涯叹了口气:“……溦涯。”
清泗似乎很努力回想了一下原因,然后笑了:“因为你是我哥啊。”
溦涯吓了一跳,盯着他的脸看:“你喝昏头了?”
清泗却烦躁起来:“昏个头!倒是你!——你行不行啊!……你们汉人!我最好的酒友,彭晏,李畅,都不是汉人!他们的酒杯跟个桶似的,随随便便能干他三百桶,都是爷们,都是我哥,我爱他们!”
他好像把溦涯当成了拼酒的老头,嗓门抬高了。
溦涯隐约记得,彭晏这两人都是当年名震四方的大酒豪,在二十年前都去世了,清泗怎么可能认得他们,还与他们称兄道弟?
清泗眼神又突然悲凉起来:“……你们……整天就知道窝里斗,吵啊吵啊,钱都被贪官拿去了……唉!”
“……你先说清楚,怎么把我当哥哥了?”溦涯试图让他回到正题。
清泗摇摇头:“哥?我没有哥啊,我倒是有个姐姐,不过在我生前就死了……”
“……”
“我要不是男孩子就好了……”清泗晃晃悠悠道。
溦涯哆嗦了一下:“你醒醒。”
“……要是我不是男孩子……就能代替死去的姐姐,回到爹娘身边……让他们……开心地笑一会儿……”
他看到溦涯发冠垂下来的长缨,像个孩子一样,伸手去扯。
“唉?这个好好玩……”
“……”
溦涯觉得片刻前自己完全想错了,这个家伙的酒品简直糟透了,酒后不吐真言也就罢了,还净胡编乱造一堆有的没的。
清泗这时候却打起了寒战,扑到一边干呕起来,然后他再度安静下来,蜷起身子,像是睡着了,但是眉头仍紧紧锁着,好像很是难受。
溦涯左右看了一下,找不到毯子,只好脱了长外套披到他身上,清泗下意识就用它把自己裹住,蒙住了脑袋。
……这家伙的睡相也糟透了。
溦涯重新回到灯下,继续将那封长信写完。
当他终于长长呼出一口气,准备题上落款时,突然背部被人狠狠一拍,毛笔立刻在纸上画出一道歪斜的长线。
溦涯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干的——那家伙又疯疯癫癫地醒来了。
“……我很厉害吧~”
溦涯没理他,遗憾地看着被毁的信件,好在前面写的幸免于难,他双手将它们拿起来,想放到安全一点的地方——
嘶——
溦涯眼睁睁地看着写了一整晚的信被亲自撕成了两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