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登临(1 / 1)
离了村野,继续北上。孟客之说,恐江上风大,所以虽然马车颠簸,还是改用车马改走陆路。
景成昏厥的时间也愈发长了。
孟客之一路照料着,每每见到我坐在一旁,仿佛都想对我说些什么,但总是什么也没有说。
这一日夜深,在郊野里停着休息。我下了车出来透气。举目荒野,星空低垂。
车内景成低低唤了一声,听不清楚。便听得有人掀开帘子,道:“殿下,任姑娘就在外头。”是孟客之。
景成终于睡去。我听得背后脚步声,于是问道:“孟大人,可否明白地告诉我,太子此次,是否是病得严重?”
脚步停滞。好一会儿,他才方道:“断无这样的事情。”
我冷笑道:“我在太子府这么多年,太子的病,世间恐怕,没有人能比我更清楚。”
我仰望着黑沉沉天幕上耀目的星辉,道:“太子的病,原本在这样春暖花开的时节,是最舒适的。他的病,怕的只是秋日干凉天气。本来过去在这个时节,断然是不会这样……”
我回过头,看着孟客之。他的目光游移,似乎是不敢碰上我的目光。
我笑了一声,道:“如何?”
孟客之抿了抿双唇,道:“姑娘不用劳神猜测。只不过前日,剿灭叛军,再加上此前在历城也是耗费了心力,这样没日没夜地费神,以至于发了旧病出来,也是有的。”
我道:“果真如此?”
他目光一闪,道:“断然是真。”
我笑道:“孟大人可否发誓?”
他微微蹙眉,然后缓缓抬起手。
我见他仿佛真的要发誓,忙道:“算了算了。我不过和你开个玩笑,你这般严肃做什么。”
我背转过身,心底叹了口气,道:“马车颠簸,他是受不了这一路的。你跟小福说,让他赶车赶得慢一些,别这么急匆匆心急火燎地。”
孟客之低低“嗯”了一声,道:“谢姑娘提醒。”
终于临近了京城。这一日到了一处,名唤去兰山的。
小福下车去问了路,回了话,报了地名。恰逢景成被颠簸醒了,听了回话,撩起帘子向外一望,道:“那处山好。”
他定要上去看一看。孟客之皱眉,一直沉默的方启道:“殿下,不多时就要还京了。京郊的几处山,比这去兰山好得不少。”
景成此时却突然成了执拗的孩童般,抿着嘴不说话,目光却是寒澈如冰,向方启面上一扫。
方启被他看得低下头。孟客之叹口气,吩咐小福将车停在路边。
上山只有一条石阶。这山咋一看貌不惊人,好似并没有什么珍奇树木,但愈往上山路愈发难走,一步步走将上来,竟仿佛没有尽头似的。
山下倒是不觉得,到了半山腰,山风却大了。景成并没有怎么穿厚实的衣衫。他任由孟客之和方启搀扶着,衣衫在风中被吹拂着。路上密密青草,偶尔落叶点缀。
我穿着鞋沾了些青苔,突然脚下一滑,便要摔倒,幸好手在地上撑了一下,不至于向后倒去。
景成他们在前面走。他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道:“任兰舟,你走到前面来。”
我道:“我自己走。”
他的唇边似有若无的笑意:“你不记得你答允了什么了?到最后一算总账,放不放人,我说得算。”
我一咬牙,快走了几步,走到了他前面。
我正要迈开步子继续往前走,却听到身后景成唤道:“你等等。”
他挣脱了孟客之和方启,走到我身旁,道:“你来搀扶我。”
我冷冷扫了他一眼。他的眼底无波无澜。
我搀扶着他的胳膊,他轻轻笑了一声,任由我扶着他走。
青石板砌成的山路,一路蜿蜒而上。那一树树绿的叶子红的鲜花,这样浓密地铺成开去,仿佛是绵城最上好最精细的织锦,被挑了来,尽情挂了这一路。明媚鲜艳,光亮鲜活。景成的双眸终于映上了这满树鲜花,脸上也似乎又了些微的血色红晕。
他忽然轻轻叹道:“多么好。”
他的话音极轻微,几近听不见。我几乎以为是我的幻觉。
再走了几步,他突然大口喘气,没上一步,喘气更盛。
孟客之赶上来,要扶着他,他却将孟客之的手一甩,道:“退一边去。”
我从没有见过他对孟客之这样怒气。
景成顿了顿,抬头朝前望了望,然后道:“继续走。”
他一步步地走,我紧紧跟着。每上一步,他都像是费了十足的气力。景成自小体弱,从不爱骑马登山。那些王公显贵的子侄,小时候没少讥讽过他。好像印象中,这是我和他,第一次携手登山。
去兰山。我默念着这个山名。是什么人,给这座山取了这么个名字?
我低头沉思着,看着脚底下的路,一步步的石阶,分分明明,划分好了上山的路。从下往上,这似乎永远没有个尽头的石阶,早已清楚明白显示了这山路的难走崎岖。
一步步,一层层……又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景成低低的声音:“你看,到了。”
我抬头,山风吹着花香软软吹过来。眼前果然是已经山路尽去,豁然开朗。举目四望,千里平原,万里江河,竟然是可以尽收眼底。更远处,似乎也能看到京畿重地,魏巍大景皇城。
这就是无限江山如画。
景成和我静静站着。孟客之他们远远站在一边。
景成忽然道:“你还记得苏先生在世时,我曾对苏先生说过些什么?”
我道:“说过很多话,不知是哪一句?”
他笑道:“我对苏先生说,勾践还强于一个‘信’字。我还对他说,我终生铭记他的教诲,也请他要记得,他说过永远会效忠我的话。”
他缓缓说道:“苏先生,他做到了。”
我心中一寒,不禁回过头,目光碰上他的,他的眸子中竟是有极深的痛苦和悲哀。一时之间我来不及细想,脱口而出问道:“莫非……莫非苏先生他……他是被……”
景成微微一笑,那笑容竟如寒冰:“我自小就孱弱,那时候父皇也似乎并不喜欢我,母后也受了父皇冷落……苏先生却一直帮我说话。苏先生既然是父皇选给他的太子的,必然是倍受到了父皇的青睐和器重,也必然是不容于他们。”
我道:“你说的他们,是指谁?”
景成声声冰冷:“你说说看,还能有谁?”
景非?景然?或者是景止?
不,他们那时候还小,只能是他们的母亲。
景成又道:“后来我察觉了苏先生的事情隐藏了极大的蹊跷,但我也是无能为力,不知道害了他的,究竟是谁。”
他叹口气:“天地间,知我的,苏先生,算一个。”
原来他也只能是怀疑。要害苏先生的人,这么多人都有可能。又这么多年过去了,又去哪里寻得线索?
苏先生。我从八岁那一年,就知道景成全身心要的,就是金銮殿上的那个位子。
苏子恒先生,当时对景成说过:“殿下,必然是我大景的一代令主,是我大景之福啊。”
我记得那一日,苏先生跪在景成面前,景成叹了口气,道:“师傅今日的教诲,学生终身铭记。师傅方才说的效忠的话,学生也请先生记得。”
师生、君臣、知己。
他忠心于他的学生,但在那个时候,忠心于景成的人,恐怕都不得好结局。
景成又开口,许是此刻山风吹过,他的话语声竟然带了些许的异样:“纵然是天潢贵胄,也难逃不如意之事。”
山风缓吹。天边青蓝色的积云也好似被山风吹乱,阴沉沉透出些微日光来。
景成静静站着,望着脚下,许久许久,终于他微闭了眼,道:“走吧。”
我转过身,要搀扶着他走。
他却突然伸手过来,将我拉将到他怀里。他的呼吸喷在我耳边的鬓发间,竟是丝丝缕缕那么地轻微,仿佛轻易就能被这山风吹散开去。
我怔怔地,不知所措。苏先生的事情,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过往,千缠百绕突然一齐袭上心头,我竟然没有立刻推开他。
他的体温缓缓传过来,我却感到周身越来越冷得麻木。树影和花影在我眼前晃动起来,我的心痛得厉害。我想放声大哭。我甚至想伸出手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叫出来,却因着手臂被他卡着,无法动弹。
他紧紧搂着我,这一刻,那么长。
他终于放开了我。他的嘴角微微上扬,好似在微笑,可他的眸子中闪过一丝凄惶神色,继而又是平静无波。
他松开手,神色重又如常,好似适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向孟客之招了招手,孟客之快步走过来。
景成低声道:“搀扶我下去吧。”
他们还是在前面走,我跟在后面。一步一步,离山顶愈来愈远,离山脚愈来愈近。
许是我被山风吹糊涂了,我忽然听到景成在前面低低的叹息,还有他道:“……去兰。去兰。……真是再没有了……”
我再也支持不住,靠在山石上。看着他们离了稍远些,才定了定神,快步赶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