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1 / 1)
我们过去所爱的那些人,我们仍然爱着他们;我们过去所怕的那些人,我们不再怕他们了;我们过去所蔑视的那些人,我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蔑视他们。
因此,在我们的身上也罢,在我们的作品里也罢,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也许在我们的菱里如同在我们的身上一样,多了一道皱纹,多了一道创作,仅此而已。
到目前为止,我们一共大约写了四百部菱。我们上溯几个世纪,追忆众多的人物,在菱出版之日,他们会因重见天日而眼花缭乱。
好吧!我们恳求所有这些亡灵来评评,我们是否对他们的千秋功罪妄下雌黄:对国王们、显贵们和人民大众,我们总是根据事实说话,或是根据我们所认为的事实说话;假如死人象生者一样提出抗议,那么就如我们从未对生者收回任何一句话一样,我们也不会对死者收回任何一句话。
对某些人来说,任何不幸都是神圣的,任何失败都是值得尊敬的;不管是失去生命还是失去王位,在打开的墓穴前,在粉碎的王冠前,他们躬身致敬时,总是抱着一片虔诚之心。
当我们在本书扉页上首写下本书书名的时候,可以说,这并不是我们一时的任性之作,而是因为这个书名出现的时辰到了,这回该用到它了;岁月无情:一七七四年④之后,接踵而来的该是一七八四年⑤;《约瑟夫·巴尔萨摩》⑥之后,《王后的项链》应运而生。
但是,那些极其敏感的,顾虑重重的人尽可放心,既然历史学家今日可以畅所欲言,他们就是诗人的检查员。王后⑦作为女性,我们决不敢对她妄加猜测;王后作为殉道者,我们决不敢在她身上捕风捉影。人类的懦弱,王室的骄横……我们什么都要描绘,这点是千真万确的;但,我们就如善于摄取事物光明面的理想主义的画家;也正如那些艺术家,当他们在所免受的情妇身上,又找到了圣母的形象时,便以天使的名义进行描绘;我们将忧郁地、公正地、庄严地在下流的破坏人名誉的小册子和阿谀逢迎的歌功颂德声之间,遵循着诗歌的富于想象的产生中去作描绘。被刽子手把她的面如土色的头颅向人民示众的女人⑧,当然就不必在后世害臊,这是天经地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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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见《高卢和法国》一书的跋。
②指王朝。
③指一八四八年二月二十四日的二月革命,即法国推翻七月王朝,建立第二共和国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
④《约瑟夫·巴尔萨摩》的故事写到一七七四年路易十五驾崩为止。
⑤《王后的项链》写的是一七八四年以后的故事。
⑥大仲马在《王后的项链》之前完成的一部小说。
⑦指路易十六的妻子,玛丽·安托瓦内特王后。
⑧指后来上断头台的玛丽·安托瓦内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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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1 一位老贵族和一位老管家
一七八四年四月的最初几天,将近下午三点一刻的时候,我们的老相识,老元帅黎塞留①,亲自把眉毛染上了香喷喷的色泽后,用手推开了随身侍从,忠实的拉菲的接班人——而不是替代人——替他拿着镜子,以他特有的神态摇晃着脑袋说:
“好吧,我这样就行了。”
说着,他从安乐椅上站起,一面象个年轻人似的,用手指轻轻地弹着从他的假发上飘落到淡蓝色天鹅绒套裤上的白粉末。
接着,他在梳洗间又转了两三圈,伸了伸大腿和脚板说:
“叫管家来!”
五分钟后,管家穿着节日的盛装走了进来。
老元帅摆出合乎自己身分的庄重的神色。
“先生,”他说,“我想,您已经为我准备好了丰盛的宴席?”
“当然,大人。”
“我已经叫人把宾客的名单交给您了,是吗?”
“大人,我已经把人数记得清清楚楚,一共摆九副餐具,是吗?”
“总是说餐具餐具的,干什么,先生?”
“是的,大人,可是……”
元帅神色严峻,做了一个威严的动作,打断了管家的话。
“又是‘可是……’这根本不是答复,先生;每次我听到‘可是’——八十八年以来②我多次听到这个词了——哎!先生,每次我听到这个词,我不得不遗憾地告诉您,跟着就没有好事。”
“大人……”
“先说说吧,您几点钟让我们用午餐?”
“大人,市民在两点钟用午餐,法官在三点,贵族在四点。”
“那么我呢,先生?”
“今天大人将在五点钟用午餐。”
“哦!哦!要五点!”
“是的,大人,和国王一样。”
“为什么要和国王一样?”
“因为在大人赏脸叫人交给我的这份名单上,有一位国王的名字。”
“没有的事,先生,您错了;今天我的宾客,都是一些普普通通的贵族。”
“大人也许是在和他卑贱的的仆人开玩笑吧,我感谢大人给我这样的荣幸。但是,阿加伯爵先生既然是大人的贵宾中的一位……”
“那又怎样呢?”
“怎么样!阿加伯爵是一位国王③。”
“我可不知道有哪个国王叫这个名字。”
“那就请大人宽恕我,”管家欠身说,“但我原来以为,我原来猜想……”
“您的职责不是以为,先生!您的任务也不是猜想!您所要做的,是看明白我给您的命令,而不要对此发表任何意见。倘使我愿意别人知道一件事,我会说的;如果我不说,那就是我不想让别人知道。”
管家再次弯下了腰,而这一次行礼可能比他和一个在位的国王说话时更加恭敬。
“那么,先生,”老元帅继续说道,“既然来赴宴的都只是一些贵族,您同意在我通常的时间让用午餐了吧,也就是说在四点钟。”
听到这个命令,管家的额头上掠过一片愁云,好象他刚听到别人向他宣读了他的死刑判决书。在这样的打击下,他的脸色刷地变白了,他躬下了身子。
不一会,他在绝望中又鼓足了勇气,直起身子说:
“要发生什么事让上帝安排吧,可是大人还是只能在五点用餐。”
“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元帅站起来大声问道。
“因为大人要提前开饭,实际上是不可能的。”
“先生,”老元帅自负地摇晃着他那还富有活力的、还算清晰的脑袋说,“我想,您在我的门下已有二十年了吧?”
“二十一年,大人,还多一个月零两个礼拜。”
“那好,先生,事情就到二十一年一个月零两个礼拜为止,您一天,甚至一个小时都别加上去了,听清了吗?”老头抿紧两片薄薄的嘴唇,蹙紧染上色的眉毛,接着说:“从今天晚上开始,您另找主子去吧。我不能容忍在我家里听见‘不可能’这个词儿。上了我这个年纪,我不再打算学习这个字眼了,我没有时间可浪费了。”
管家第三次行了鞠躬礼。他说:
“今天晚上,我将向大人告辞,但至少,在我离去之前,我的服务要符合规矩。”
说完,他向门口退后了两步。
“您说的‘合乎规矩’是什么意思?”元帅大声说道,“先生,要懂得,在这里做事就得符合我的规矩,这就叫做‘合乎规矩’。现在,我要在四点钟午餐;如果我要在四点钟开饭,而您却要让我到五点钟才能吃,这就是不符合我的规矩。”
“元帅先生,”管家干巴巴地说,“我曾给苏比斯亲王④先生当过膳食总管,给红衣主教路易·德·罗昂亲王⑤先生当过事务总管。在第一家,已故的国王陛下生前每年去吃一次午餐;在第二家,奥地利皇帝陛下每月去午餐一次。大人,因此我知道应怎样服侍君主。在苏比斯先生家里,国王路易十五⑥改名换姓叫戈奈斯男爵,但是没有用,国王终究是国王;在第二家,也就是在罗昂先生家里,约瑟夫皇帝⑦化名叫帕肯斯坦伯爵,这同样也是徒劳的,皇帝终究是皇帝。今天,元帅先生邀请一位宾客,即便他叫阿加伯爵也无济于事,不会因改名阿加伯爵而不是瑞典的国王了。要不,我今晚就离开元帅先生的官邸,要不,阿加伯爵先生将在这里受到作为国王的接待。”
“这正是我不惜一切要禁止您这样做的,老顽固先生;隐姓埋名的阿加伯爵,这绝对不能走漏风声。当然喽!我完全知道,你们这些当差的,你们在这方面有着愚蠢的虚荣心:但你们亲生的不是国王,而是用我们的埃居⑧来为自己的脸上贴金。”
“我并不认为,”管家尖刻地说,“大人是抱着认真的态度向我说到钱的。”
“哦,不,先生!”元帅几乎是带着受辱的语气说,“不!钱吗!天哪,谁向您说到钱了?我请求您别扯开去,而且,我再向您重复一遍,我不愿意在这里牵涉到什么国王不国王的。”
“但是元帅先生,您把我看成是什么人啦?您以为我会盲目从事吗?不过,待会儿当然不会说起什么国王的。”
“那好,别再闹别扭了,让我们在四点钟进餐吧。”
“不,元帅先生,因为在四点钟,我等的那样东西根本到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