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篇 天赐的拥抱（下）（1 / 1）
第五篇天赐的拥抱（下）
七月二十五日早上，剑之锋跌倒在了操场上。
就在跌倒的那一刹那，蓝心月惊叫了一声，把睡在小姨床上的心珠吵醒了。“姐！怎么了？”
蓝心月像没听见似的，两眼紧盯着跌倒的剑之锋。只见他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这下坏了！莫非他真有心脏病？”她想立刻跑去抢救。可是理智止住了她。
“不像啊！如果真的犯了病，也会挣扎挣扎的呀！一动不动趴在那里，像睡着了一样。难道不行了？难倒真的不行了？！”想到这里，她的心“怦”“怦”跳。
“姐！是不是大哥哥？”小心珠顺着姐姐的眼光，看见了趴在地上的剑之锋。“你怎么不去帮他？他不是自己人吗？”
“姐不能让他看见的呀！”
“那我去。”
“不行！噢，行的。不过不能让他看见你，悄悄地从教工食堂背后绕过去，远远地观察一下，看他到底怎么样了。快去快回。教工食堂知道不？就是昨天晚上姐姐领你吃饭的地方。”
“知道，小姨领我去过好多次呢。”
等待，等待，焦心地等待！妹妹还没有回来，剑之锋却有了动静。他慢慢地站了起来，一拐一拐地向宿舍楼走来。
啊！脚崴了？她的心又是一疼。可脚崴了总比“不行了”强啊！她又庆幸起来。
“可是崴了脚怎么会爬不起来呢？而且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啊？不对！他是不是想要引我出去？”想到这里，她真有些哭笑不得了。
剑之锋没有进宿舍楼，拐了一下，坐在大饭厅北门的台阶上，不走了，两眼往宿舍三楼的窗子上扫来扫去。蓝心月的想法得到了证实，她叹了口气，鼻子发酸，不过心却踏实了下来。
剑之锋的举动没有达到目的，却起到了意想不到的作用。它像一场大雨，把蓝心月的心洗涤得清明净亮，不再矇眬。她知道了，他想见她，他迫切地想见到她，不惜失去自己的尊严；她清楚了，她在爱他，她的心已经完全拴在了他的身上，为之惊恐，为之催泪。她觉得幸福，却又觉得痛苦。她命苦得很，根本无法享受这种幸福。怎么办？这一辈子不能将身体交给他，但一定要把心交给他。“让他知道，我爱她。”
第五封信塞到剑之锋的门下，她便领着自己的妹妹回家去了。噙着眼泪，像是发出去了一封诀别书。
一九六三年的清明，在蓝心月的心里，是自己生命价值的最高峰。
高三毕业班要进行革命人生观教育。清明节来到了，学校组织扫墓。去哪里？山西省文水县云周西村刘胡兰烈士陵园。
文水不通火车，要从祁县火车站下车，走小二十里路，才能到达。
一九六三年，清明节的前一天，祁县、文水一带中雪。海原铁中的高三学生近二百人，踏着积雪，气宇轩昂地向云周西村挺进，队伍整齐，还唱着歌。可第二天往回返就不行了。
四月的天，积雪也就存了一夜，第二天太阳一出来，全化了。那个路，说是公路，宽倒还可以，可路面呢？全是泥土！还坑坑洼洼的，一片水一片泥的。走起路来，只好东挑西捡地，掂量着能禁得住人的地方下脚。除了没有生命危险外，那个情景，和红军过草地也就差不了多少了。人人都是满脚泥，大多数人的裤腿也是泥，还有不少的人，屁股上、手上、脸上都有泥，因为他们滑倒了。
刚出发的时候，是排着队的，可是没走几步，就乱了套。从下午一点出发，不到一个小时，二百来人，前前后后，三五成群，拉了有二三里长。班不成班，组不成组。
蓝心月、剑芝瑛比较灵活，不算落后，紧跟着她俩的是剑之锋。
一个大小伙子，不和男孩子们搭伴，跟在两个姑娘后面干什么？也不怕人笑话！
不怕，因为剑芝瑛是他堂妹，这人人都知道的！在这困难、危机的时刻，一个男子汉保护自己的堂妹，那理所当然。不但不丢人，还有一股男子汉的豪气。至于蓝心月吗，那是因为，她是剑芝瑛的好朋友，自然是要和剑芝瑛在一起的，剑之锋跟着的又不是她。
不知道别人怎么看，这里的奥妙有一个人知道。那是谁？真一奇。
不要忘了，去年十月一日的报告会上，蓝心月窥视剑之锋，是真一奇发现的。而剑之锋被蓝心月的闪电击晕后，那种恍恍惚惚的神态，是真一奇亲眼看到的。当时真一奇问他，“怎么样老夫子？这下总算动凡心了吧！”他居然听都没有听见的呀！
真一奇，真够沉稳，这么重要的秘密，能够秘而不宣，一装就是大半年。
真一奇，真够朋友，这么诱人的绯闻，除了在没有人的时候与剑之锋开开玩笑，从不向外泄露。
真一奇，剑之锋的诚挚朋友。快三年了，分班合班的，两个人总是在一个班，还总是同桌，其中的友谊也就可想而知了。
真一奇的文笔好，写出来的文章不仅生动，还挺有意蕴。好看！同学们都有这种感觉，而剑之锋则更是吹捧。一九六二年末，学校组织作文比赛，每班分配两个参赛名额。李镇远想让王里杰和剑之锋参加，剑之锋却推荐真一奇。结果王里杰得了一等奖，真一奇得了二等奖，是三个二等奖中的第一名。
真一奇和剑之锋要好，不只是因为脾气相投，还因为他有些崇拜剑之锋。这个剑之锋也就怪了，没见他怎么用功，可这课本里的问题就难不倒他？还有，这剑之锋善用四角号码字典。不知道从哪里弄了一本《王云五四角号码字典》，商务印书馆出的，两三寸厚，纸黄黄的，脆脆的，本子都散了，用一次就得整理一次，还当宝贝呢！谁要是查不到字，去请教他，他头也不抬，总是说“我也拿不准，试试看吧”，之后告诉你个号码。你回去一查，准对，没有出过一次错。这样的人物，班里的同学自然也就另眼相看了，真一奇也不例外。
在这泥路上，剑之锋紧跟着蓝心月和剑芝瑛，不对，是紧跟着剑芝瑛，这真一奇也就紧跟着剑之锋。再后就是一帮男男女女的，分不清是哪个班的了。同学们一边走一边说，一边说一边笑。要是有人滑倒，那就一准是笑料。
这真一奇，外号是“挥笔成章”。什么意思？是说他不用思考，只要拿起笔来一挥，写出来的就是文章。当然，说不用思考，那也有些夸张，不过思维敏捷倒是真的。不但思维敏捷，而且口才也好，说出话来风趣生动，所以也就成了泥路上的活宝，胡说八道，逗乐取笑。
真一奇紧跟着剑之锋，说着说着，不由自主就转到了剑之锋的身上。因为剑之锋护着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子。是两个，而不是一个。这个秘密，只有他知道。想到这里，一兴奋，便开始编排起他的好朋友来。
“话说春秋时期，有一个老夫子，名为孔丘。”他开讲了。
“这孔丘，大家都是知道的，那就是孔老夫子。
“汉代的司马迁写《史记》，要写孔老夫子，调查了好长时间，也没有调查清楚，于是写出的《孔子世家》留下了好多空缺。到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又出了一个大史学家，名叫真一奇。直到了他的手里，这些空缺才补了起来。”
“哈，真行。真一奇什么时候成史学家了？”同学们开玩笑说。
“不要打岔，细心听着！”真一奇一本正经。“这《史记》里面说，孔老夫子去了卫国，拜见了卫灵公，讲了一通治国道理。还没出来，就得到通知，说卫灵公的夫人南子要召见他。孔子说：‘不见了吧！我的道理已经全部讲给了卫君，没有再要说的话了。’南子不答应，又传出话说：‘要和我的夫君交朋友，必须来见我。不见我，那就不是卫国的朋友。’孔子没办法，只好去见，行君臣之礼。
“孔老夫子有个学生，叫子路，听了此事不高兴。自己的老师，堂堂的一个男子汉，怎么能去拜女人呢？况且这个女人太漂亮，老夫子见了会动心的！太丢人，太丢人了！
“孔老夫子听了很生气，向天发誓说：‘我没做不正经的事。要做了不正经的事，上天会惩罚我的呀！’
“发誓归发誓，他之所以拜见南子，个中的原由只有他自己清楚。
“那南子是谁？本是孔老夫子的心上人。
“不要看孔老夫子生于鲁国，祖上却是宋国人。年少的时候，他的母亲、姐姐和他一起回老家，南子就是邻家女。
“这南子长的，那叫漂亮。柳叶眉，瓜籽脸，白净的面皮，大大的眼睛，梳着两条大辫子，走起路来一甩一甩的，把少年孔丘看呆了。没过多久，两人就眉来眼去，好了起来。
“事也凑巧，这南子漂亮的名声不久便传到了卫国。卫灵公派人去画了像，一看便被迷住了，派人抬着重礼到宋国去求婚。宋国为了和卫国联盟，也就答应了。
“南子不愿意，可是没办法；孔丘很苦闷，也是没办法。
“宋国准备护送南子去卫国，但却挑选不出护花使者来。南子名声太大，都怕半路出事。多亏有个孔丘，出于对南子的情意，挺身而出，自告奋勇去护送。
“他不要一兵一卒，只他一人去，不过却让他的姐姐陪着。装扮成是护送姐姐出远门，让南子扮成侍女。
“姐姐和南子走在前面，少年夫子紧随其后，佩带一把锋利宝剑。还选了一个雨后的日子，路上泥泞不堪。
“这样最安全。没有人会想到，在这满目泥泞的路上，走着的会是宋国第一美女；更没有人会想到，这佩剑的英俊少年，护送的不是他的姐姐，而是姐姐旁边的那个妹妹……”
讲到关键处，剑之锋回头看了他一眼。
这一看不要紧，他以为剑之锋要打他，不由自主地闪了一下。
这一闪不要紧，只听“啊”的一声，滑倒在泥里。随之是一片哄笑，又有几声惊叫。
真一奇滑倒，牵扯到好几个人。他们都在聚精会神地听故事，没想到讲故事的人会滑倒。有的要扶他，有的要躲闪，一时间都失去了控制，也就跟着滑了下去。
看到这个场面，剑之锋好开心。“让你编排我，这下尝尝贫嘴的味道！”
可他还没乐完，刚把头扭回来，事故就发生了，蓝心月的身体已经后倾。
剑之锋顾不上再想，猛往前窜，一把就抱住了她。
人是抱住了，可是劲道却没使完。他这一窜，已经不是迈步，而成了溜泥。他的身体受到蓝心月的阻滞，可脚却还在向前滑行。这下可好，先是屁股着地，之后是腰部，再后是背部，分了几个节奏，最后，总算踏踏实实地躺在了泥水之中。蓝心月在他上面，两个人都仰面朝天。
又是一阵哄笑，又是几声惊叫。
还是剑芝瑛乖巧，她竟然躲过了这拨滑倒高潮。虽然也随着惊叫了一声，那也只是因为蓝心月和剑之锋滑倒的缘故。她平静下来，笑吟吟地，先用双手把蓝心月从剑之锋的怀里拉起来，搂搂她，拍拍她的后背，像对待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又用双手把剑之锋从泥里拉起来，拿一种怪怪的眼神看看他，转到他的身后，用两只手，把他背上的泥水向下捋了捋。之后，甩甩手，又在自己的衣服上抹了抹，拉着蓝心月继续往前走。
在这当口，最不好意思的是蓝心月。
看着剑之锋满身泥水，她不知道如何是好。剑芝瑛的这些动作，那么得体，那么自如，又那么亲近，如果她能做该多好！可是她不能做，也不敢做。
在滑倒的同学中，剑之锋的身上泥最多。别人的泥，最高也就糊在屁股上。手上、脸上，那也只是点点滴滴的。可他却糊到了背上，而且糊了一大片。都怨自己！是自己让他在众人面前出了丑。蓝心月那个心酸，那个心疼，直想哭！
“你可真有福气！”正当蓝心月心里难受的时候，耳边响起了这样一句话。轻轻的，也就只有她能听到。谁说的？很少开玩笑的剑芝瑛。
蓝心月觉得意外，侧头看了她一眼。“这可不像芝瑛说的话呀！”她想。
“不是吗？多难得呀！”剑芝瑛又说了一句，羞得蓝心月红了脸，低着头，不敢再看她。
“好了！应该高兴才是，不要老是一脸的歉疚相。”说着，剑之瑛从侧面揽着蓝心月的腰，与之窃窃私语起来。说得蓝心月又是抹泪又是笑。
跟在后面的剑之锋，心里很舒畅。没想到堂妹还有这本事，在如此尴尬的情景下，竟然能把蓝心月给逗笑。
是呀！剑芝瑛，一个乖巧、可人心意的女孩子。两年多了，对蓝心月的心事，她早就明晓，但从来没有点破过。可今天例外，因为事情发生的太例外。
路太难走，她和蓝心月手拉着手，相互借着力，多了一份保险。
队伍拉散了，后面老跟着一个人，不用回头，就知道是三哥。
“你前面走吧，三哥！不用管我，不会有事的。”她故意这样说。
“不！还是有个照应好。”剑之锋应着。
蓝心月听着兄妹两个说话，心咚咚跳。她愿意让他跟着，心里甜甜的，知道他不只是为了“堂妹”，还为了那个写信的“妹妹”。不！她希望他快走过去。他的存在让她不自在，心潮起伏，心跳加快，好像老有一双具有透视能力的眼睛在她身上扫描。
她很感谢真一奇，真一奇的故事转移了她的注意力，让她的心境稍稍有所平静。
真一奇讲到孔子护花，她觉得很新奇，从来没有听说过。可再往后听，似乎又有什么言外之意。
正在琢磨，后面的“啊”“啊”声、哄笑声打破了她的思绪。她一扭头，脚下一滑，就跌了下去。
她躺下了，不过没有躺在泥里，而是躺在了一个稍感温气、能觉出“咚咚”心跳的胸脯上。
谁抱着她？她知道。她羞！她愧！可她的心底却流出了一股甜意。
她站起来，看见剑之锋的狼狈相，心酸！心疼！满腹歉疚。
这一切，都看在剑芝瑛的眼里。她心疼三哥，也心疼心月。三哥身上的泥只有回去洗了，可这心月的心呢？总得安抚一下吧！
怎么安抚呢？
啊，有了！只有把事点破，挖出她心底的甜意来。
你想知道剑芝瑛与蓝心月窃窃私语了些什么吗？那可是私房话，一般人是不能告诉的呀！
不过，听了一定要保密。泄露出去，会影响人家女孩子的声誉！
“要知道，你并没欠下他什么。虽然他为你糊了一身泥，可是他却抱了你。谁都不欠谁的了。你说是吧？”剑芝瑛说。
“哎呀，羞死人了，你还说！”蓝心月满脸通红，心在跳。
“哎呀，多好看的脸蛋啊！你敢让我三哥看一眼吗？他要看见了，非得亲你一嘴不可。连我都觉得太可爱了呀！”
蓝心月破涕为笑，要捅剑芝瑛的胳肢窝。
“不要乱动！会滑倒的。你是不是还想让我三哥抱一回？”
“哎呀，我的好姐姐！求求你，饶了我吧，别说了！”
“好！不说了，说些正经的。
“心月！你滑倒了，三哥弄了一身泥，表面看来有些晦气，可我觉得，这是天意。你想想，两个人都在思念，可哪有机会抱一抱呀？不要说中学生不许这样，就是许，也不好意思呀！可今天就不一样了，很自然，很得体，很有纪念意义，谁都说不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三哥虽然糊了一身泥，可我敢向你保证，他一定不会后诲，因为他抱了你，他的心里一定是甜甜的。
“说句心里话，你在三哥怀里，难道就没有一丝甜意？咱俩是好朋友，也都是女孩子。如果你心里没有他，那也就不说了。快三年了，你的心意我知道，如果说你一点甜意也没有，你也就不是女孩子了。
“珍惜这一时刻吧！这是天赐，一般人想都不敢想的！”
剑芝瑛诚诚恳恳，一点调笑的意思都没有，蓝心月听得出来。她默默地听着，虽然不好说什么，但却乖乖的，因为这些话说到了她的心坎里。
“是的！这是天赐。他抱了我，我是他的人了。尽管今生今世我不能陪伴他，可是，我的心，我的身体，是他的！”蓝心月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