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 第 160 章(1 / 1)
暗淡的路灯光,射入白茫茫的雾里,黄光被晕染开来,散发着神秘莫测的气息,空气里又飘来一丝烟火的气味,令人紧张和不安。
林心坐在台阶上,凝望着眼前的浓雾。
不意间,竟从浓雾里映出一个娇小的身影。依稀似是大弟的样子,也穿着大弟最爱的背带裤。
大弟!林心惊呼,你从哪儿来?她高声喊,却没有回音。
他渐渐走来,身形越发清晰,却又不像是大弟。雾更重。他的脸部始终躲在一团白雾后面,像是人脸上被盖上一块白布,流露着阴森的气味。
林心从台阶上站起,竭力想要去看清来人。
他一步步走得近了,原来是个女孩。一阵秋风袭过,吹起她公主裙的下摆,似一朵盛开过剩的菊花,灿烂中透着凄凉。。
忽然,灯光明灭不定,一阵秋风吹过,菊花凋谢,黄色的花瓣在天空乱飞。
遥远处,传来空袭警报声,又似乎是警笛声,也许是海船的汽笛。嗡嗡的鸣叫声,盘旋不去,令人无处可逃。
林心站立在原地,观赏着一切变幻,彷佛是一个画外人,冷漠、镇静。
没有脸的女孩来到林心面前,像是徐徐展开的一幅画,那张脸也渐次露出来,竟然是海伦!她吟吟笑地,眼眸里却有点儿狠毒之味。
林心大惊,向后倒退,踩到了台阶的沿上,险些摔倒,待她站稳了,抬头再看时,海伦已消失了,空地处只留下一个包裹。
似有雷霆万钧之力,吸引着林心走上前探看。包裹里有个婴儿。她眯着小眼睛,四肢摇摆,咧开嘴笑着,喊:妈妈!
我的女儿!林心惊喜万分,急忙弯腰抱起孩子,先爱怜地亲吻她,又紧紧将她抱在怀里。
浓雾里,露出一支乌黑的枪口来。
林心看得清楚,却已无法闪躲,如待宰的羔羊。
枪声响了,子弹刺破黑暗,擦着空气,冒出一股轻烟,幽幽地飘荡。
周遭又恢复了安静,光线骤然明亮起来,像是在舞台上,聚光灯只圈住林心。她矗立在光亮中,怀里抱着女儿。拇指下女儿的肌肤却渐渐消失了温度。
她缓缓举起手,看到她手上沾满淋漓的鲜血;再看另一只手,仍旧是血,一滴一滴,落在她脚面上。与明亮的光芒相映,红色的鲜血泛滥出夺人心魄的光泽。
“孩子!”林心尖声喊叫,“我的孩子!”她手足无措,慌里慌张,像所有那些平凡而普通的可怜母亲。
“林心,心心!”林夫人轻喊,同时用力将陷入梦魇中的林心喊醒,“醒醒!”
林心一个翻身,从床上坐起,大口喘息。
“你做梦了?”林夫人一边询问,一边去打开床头的小灯。
就见林心蜷缩在光影下,两个肩膀还在抖动,而眼珠子大而空洞,直勾勾的盯着前方,深思不属,灵魂犹如已脱壳,只剩下一个空壳。林夫人疑惑她是在梦中遇见什么骇异之事,忙问:“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好的梦?”
拼却全部的力量,林心才从那可怖的梦境里挣脱出来,只思维仍有些迟钝,徐徐道:“我做了一个噩梦。”
林夫人就道:“梦都是反的,大可不必想得太多。”
林心摇头,说:“她就在我的眼前,真真地,错不了。”
他?林夫人暗思忖,他是谁?随即便岔开话题,说:“来,喝口水。”说着,转身便去倒水。
林心不理会母亲,借着微弱的台灯光亮,看向床头柜上的小闹钟:大针指向一点。再看窗外,黑压压的一片,如上好的徽墨汁般浓黑,一枝枯枝打在玻璃上,发出诡异的声响,愈发衬得天地如此寂静无声,如同堕入了十八层地狱下。
林夫人双手捧水杯奉到林心面前,却被她骇住。看灯影下的她,脸色苍白,长发遮住半边脸,恍然如鬼魅。
“妈!”她幽幽地发话了。
林夫人急敛住心神,强打精神,笑问:“怎么了?你从小就胆大包天,难道这会子就叫一个梦给吓住了?”
“我是有罪孽的。”林心说,“我们中国人不是说,冥冥之中,一切皆有定数吗?我想要逃,却逃不过去这天道。”
林夫人一怔,心神急转,催着笑,说:“你不是常去拜基督吗?怎么却说起中国人的迷信来?按着基督的意思,凡是人类,都有那个所谓的原罪。基督徒世上走一遭,哪一个不是罪孽深重?”见林心没反应,就接着笑道,“瞧瞧,咱们娘俩儿,大半夜的,怎么说上这个?怪瘆人的。快别说这些了。”
林心点点头,眼睛照旧盯着窗外。
林夫人为她披上一件外衣,扶她坐了一会儿,心里七上八下的。
不知过了多久,林心轻轻舒出一口气,问:“立仁他还没有回来吗?”
林夫人呆一下,迅速搜刮肠肚,编出一番说辞来,道:“他听说你生了,恨不得腋下生对翅膀,一溜烟地飞回来。可是,你大约也知道,他有点儿公差在身。他这种男人,总不好意思为了私事耽误了公事,所以就给绊住了脚。我听费太太说,晚饭前他还来过电话,说是这两天就赶回来。
他是个大男人,你还怕他丢了不成?何况他又不是有什么外心,我说你何必瞎操心?你只管保养好自己的身子,赶快下奶,喂孩子,才是正事。”
“这话听来好耳熟。”林心忽然失笑,视线转回,对着母亲,道,“好像那一年,你生小晖时,老家来的姑妈也曾这样开解你。”
林夫人错愕,脑海里隐约浮现出当年的光景来,兼之晚间才见了“故人”,一霎时铭感五内。就是在她生产时,她的丈夫已被围困在冰天雪地里,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白狼河北音书断,丹凤城南秋夜长。”林心突然吟出一句唐诗。
林夫人再愣住,眼睛酸疼,止不住地想要流泪。为掩饰,她急转身,欲盖弥彰地自语道:“怪怪,我这眼怎么痛起来?”
“这诗句,还是从前在重庆时,妈妈你的一位朋友教给我的。”林心轻语,似乎没有领会母亲眼痛之意,俄而,竟一笑,说,“好像这样的句子,古往今来的诗词里还不少。比如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再如一行书信千行泪,寒到君边衣到无。”
她这口吻,仿佛真是诗评而已。
林夫人将身子完全隐进黑影里,悄悄抹泪。
“我那是还不知这诗句的韵味,胡闹着玩,竟记住了,忘不了。而今细想来,这字字是血,句句中带着泪痕。”林心闲聊似地说。
林夫人已翻江倒海般心疼,几乎站立不住,摇摇晃晃走到通着阳台的落地窗前,扶着门框,胡乱遥望着沉沉月色。
一段异常的寂静,似乎唯有母女俩的喘息之声。
林夫人感到憋闷,便将大落地窗稍稍推开了一丝缝隙,瞬时一阵凉风扑来。想到林心还在月子中,受不得凉风。她懊恼不迭,急忙关严窗门,回身去看林心。
只见她斜歪在床头,双眼微闭,似是睡着了,而眉头还紧蹙,像是不胜其苦。一见她这憔悴衰老容颜,林夫人又止不住的哀痛,恍恍惚惚中,久已遗失的记忆就在这夜深人静时刻,一点一滴的爬上脑海。
烟雨霏霏的杭州,乍暖还寒时候,细密的春风春雨,却处处携带着凄冷的气息,令人倍感苍凉。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兰若缓缓放下紫砂的茶盅,将目光投向帘外的小孤山和西湖,“十年内战,八年抗日。十八年,一晃眼,就过去了。而今我又回到从前的老地方,坐在从前的座位上,用从前的茶具,泡上一壶新茶,观赏这从前的风光。”
“你很诗意,像是林妹妹。”林夫人取笑。
兰若平淡地道:“只是像,却不是。”林妹妹自有其人,她竟好似连那个晴雯都算不上。
林夫人无语。
“想要说是梦,却太真实,自己骗不了自己。”兰若又叹息。
“你真得确实要走?”林夫人问。
兰若点点头。
“他知道吗?”林夫人又问,“说了什么没有?”
兰若摇头,道:“我没有告诉他,也没有必要告诉他。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要自己做主。”
“你确定?”林夫人不太相信一向柔弱的兰若突然竟如此决绝。
兰若用力点头,说:“我从来没有为自己做过主。出生和成长,都是由父母做主;恋爱,则是由他做主。我几乎从来不知道我自己想要什么,因为我总是在满足父母和他想要什么。我是他们墙上的一幅画,可以有,也可以无,仅做摆设,并无实际用途。”
“不要这样想。”林夫人劝。
兰若凄楚一笑,说:“玉容姐,你放心,我已经想开了,否则我怎么会选择离开?”
林夫人理解地点头,问:“美国那边都安排好了?”
“都好了。”兰若回答,“有表姨妈在,不会有问题。”
林夫人想了想,又说:“他要是来问我,你希望我如何回答他?”
“他不会来问的。”兰若惨笑两下,说,“因为要过好久,也许一年,他才会发现我已经走了。”
“怎么会?”林夫人笑,嫌兰若夸张,道,“你今天走。他明天过来,不就发现了?何况他还是做情报的!说不定,就把你拦在码头上。”
兰若露出讽刺的表情,十分肯定地说:“不会的。”
“为什么?”林夫人困惑。
“他去了东北。”兰若说,“参加军事调停。临走前,乐得哼歌,像是一个初恋的男生第一次去赴约会。
我听董长官说,东北的水,深得很,一般人不能去掺合。但他自然不在一般人之内。他是校长的天子门生。校长指向哪里,他就打向哪里。
我算是看透了。这二十年,哪里有血腥,他就拍打着翅膀往哪里飞去。
而今,恐怕他又要在东北大展拳脚,少不得又会在他肩膀上加一颗将星。”
听着兰若挖苦的语调,林夫人失笑,说:“你怎么也学他?满口酸甜苦辣!”
兰若笑,感叹说:“近墨者黑。我沾了他的毒,这辈子恐怕是洗不清了。”
林夫人语塞,心里无限感慨。
“我们的第一次,就在这儿。”兰若忽然又说,面色平淡。
林夫人惊异。兰若一向保守,言谈举止颇有宝姐姐的风姿,怎么今天也突然疯癫起来?莫不是悲伤过度?
“起初,我认为这是他特地选的地方。第二天早上方明白,因为恰好他要来这里出公差。想来,他哪里会特意把他的时间分一点儿给我?”兰若嬉笑。曾经很心痛,如今已云淡风轻。
林夫人诧异,很有些瞠目结舌。世间竟有这等男人,又有如斯女人?
“可是我依然很喜欢这里。”兰若快乐地说,目光环视周遭,“它很美,不是吗?”复又长叹息,“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
“你太傻气,而且迂腐。”林夫人责备,但见她眼角的皱纹,又不忍心,因而就劝道,“既然你还有留恋,况且……”林夫人欲言又止,只模糊点一句说,“又是眼下这种境况,去了异国他乡,哪能容易?我们都是吃不了苦的人。依我说,就是走,顶多就去香港,再远,南洋也可,何必漂洋过海去美国?而且,在重庆时,你们不是已经谈到要订婚吗?”
“内战不停,他就不会有空闲时间来想这些个人的琐事。”兰若说,“国家需要他,领袖也需要他。他又是一心想做事的人。像他这种男人,让他在家赋闲,还不如杀了他痛快!”
“他这样对你解释?”林夫人嘲弄着问。
“我是这样理解的。”兰若回答。“对于我和他,他不解释,他也没法解释。于是他只能耗着。我明白,这不全是他的错。
因为时间太久了,我们彼此就像是对方的一件很老旧的物品。舍弃,有些于心不忍;留着,又不够新鲜,像是干瘪了的黄瓜,失去了结婚的新鲜动力。
结婚,有时候需要探险精神,向着自己所不了解的对方的不可知的领域进发,有些好奇,有些冒险,有些刺激。
他之于我,好奇,冒险,刺激,不一而足。我等了二十年,一直等到自己也生厌。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觉得像是一个怪物。
所以我不能再等了。我要离开他。”
林夫人默然无语。
场景再变,已然是台北的病床上,一张苍白如纸的脸庞,望眼欲穿等着丈夫来看一眼,却总也望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