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9 第 159 章(1 / 1)
且说立华面对着一桌子的早饭,哪有半点儿食欲?立仁的手术已经结束六个小时,但他仍旧昏迷不醒。
天亮后,医生来做检查,称:手术恢复情况良好,只要能够醒来,就算是脱离危险期了。
“那他一直不醒,不就是处于危险期?”立华不禁要问。
费明忙说:“任何手术都有危险期。医生这样讲,是他们惯用的术语。舅舅做了十多个小时的手术,这会子,麻药劲儿都还没过去呢。”
立华将信将疑。
这时在门外的立仁侍从来报:官邸的罗文毅秘书长到了。
费明忙搀扶起母亲,起身来迎。
罗文毅才一踏入房门,就抱拳,满面带笑,道:“杨部长,恭喜,恭喜啊!”
立华和费明俱错愕、不解。立华尤为愤慨,想到立仁一生为党国卖命,竟落得在他乡街头遇刺,太过可悲。于是立华遂将一身的疲惫化成怒气,毫不留情地回道:“人还在鬼门关转悠,我们何喜之有?罗秘书长太高见了!”
见立华动怒,罗文毅忙道:“误会了!杨部长,罗某人贺喜的是,贵府喜得千金。”
“您说什么?”立华不敢置信,问,“我们家林心,她生了?”
罗文毅开怀笑,说:“正是。六斤半的美丽大千金。不瞒您,官邸已开始准备喝喜酒的红包;今天上午,方良夫人将亲赴荣总探望。”末了,他又添一句,“杨部长,请放宽心,大人和孩子,一定会得到最好照顾。您和杨长官,就等着回去抱娃娃,乐享天伦。”
立华激动地几乎喜极而泣,一个劲儿喃喃道:“太好了,太好了。”狂喜之情,竟暂时冲去了为立仁担忧的愁苦。这样大的喜讯,简直就是久旱逢甘霖!立华近乎绝望的心底里,忽然又找到了生命的希望。
费明也十分兴奋,那感觉似乎不亚于他初次做父亲的情形。
贺喜完毕,不得不转向立仁伤势的话题。
“杨长官体格好,这边的医疗条件在全亚洲也是首屈一指,所以,请您放心。”罗文毅说,“而且总统已命在美人员,从美国请来专家。若是有需要,我们直接赴美治疗,绝不会有任何差错。”
立华沉重叹息。眼下这局面,才是:人事已尽全力,但观立仁的天命如何。
罗文毅又靠近立华,颇为熟稔地劝道:“前阵子,杨长官曾对我说:来台这些年,他潦倒残生、了无乐趣。而今,想到将要为人父,顿觉人生还有无限欢愉。因而他要爱惜老命,要亲眼看着孩子长大。他有这样的心愿,又怎肯轻易去了?”
听到这些,立华更是伤感万千,潸然落泪,哽咽难言。
罗文毅暗暗轻叹。
这时,侍从来报:叶局长来了。
叶综先与罗文毅,在立华面前,随意谈几句关乎立仁伤势的一些不关痛痒的问题,接着,二人就离开病房,来到外面的花园里,屏退众人。
罗文毅先问询案发经过,却并不去追问查办情况,显出对叶综极大的信任。
几句“闲聊”过去,罗文毅忽口气一改,转入正题,正色道:“叶局长,你可体会出总统委派你来港处理此事的深意?”
叶综不答,等候罗文毅的“指导”。
罗文毅道:“不仅因你深得院长信任,办事牢靠,行事著有成效,还因你曾追随杨长官多年,虽不是父子,却胜似父子情分。”
叶综缄默。
“这一次,你及时送杨夫人入院生产,就是君子胸怀。”罗文毅说,“我相信,不管以前你们有多少恩恩怨怨,这一次也该一并勾销。”罗文毅扫视一眼叶综,就把目光掉向眼前的一颗木棉树上,继续说道,“总统要将这个差事派给你,其用意就在此。
总统殷切希望:你能成为我们大家都信得过的人,顺利接下杨长官的担子,精诚团结,为国家服务。”
“卑职定当不负总统厚爱。”叶综恭敬地道。
罗文毅调回目光,看着叶综,以上司对下属的口吻,说:“因此上,叶局长,咱们说白了,你此番入港,查真凶,反而是其次。你最紧要的工作,是保证杨长官及其家人的安全。”
叶综不语。
“一些事情,该你糊涂的,你还是糊涂了好。”罗文毅继续“训诫”,“杨长官的军阶本就比你高,在党国资历又深。他的事情,何须你来劳神?他的随从,且由他来□□,与旁人何干?”
叶综不敢插言,只乖乖听训。
罗文毅马上又换了柔和的口气说:“叶局长,勿怪我倚老卖老,说话难听!这也是为我们大家好。”
“卑职明白。”叶综答。
目送罗文毅离去后,叶综陷入沉思。
罗文毅急匆匆从台湾赶来,真实意图何在?此刻听完他那一席话,可知绝非如他自己所讲,是着急向杨长官传达诞下千金的喜讯,才连夜由台入港。只怕他醉翁之意不在酒。罗文毅此来,并非为杨长官,而是针对他叶综。
罗文毅既充作“钦差”,负“圣命”而来,而且也拿着官腔将他“训诫”了。如果台北是不放心他查案,所以又支派一个人来监督。若是如此,为何罗文毅不追问调查情况?难道台北方面不关注凶手?这些都说不通。
上面到底在担忧什么?到底是让他查下去还是停止?
叶综越想,越觉得此事蹊跷。
如有神助,仿佛是借着女儿降生的喜悦,午后时分,立仁奇迹般地苏醒过来。医生和护士皆大为惊奇。又过了一天,医生才允许家属入内探视。
“病人还十分虚弱,你们一次只能进去一个,而且不能停留太久。”医生嘱咐。
立华连连应承,随着护士,小心翼翼进入加护病房。
看到被一片白色包裹的立仁,立华心疼不已,恨不能一个箭步冲上去,抱住立仁哭一顿。但护士悄悄拉住她,低声叮咛她克制情绪,以保证病人的休养。
立华先站在远处,用力做几个深呼吸,待情绪稍稍稳定,才走到立仁病床前。可是一旦看到才摘下氧气罩、脸色惨白的立仁,立华情不自禁就开始流泪。
“哥!”她上去,紧紧攥住立仁的手。呀,好凉的手!没有多少温度。浑不似之前立仁那双又大又暖和的手。
“立华……”立仁声音沙哑,眼中无限柔情,又有几许脆弱。
立华奋力抹去泪水,握紧立仁的手,激动地道:“立仁,你好大的命,大灾过后,必有后福。”
立仁的嘴角扯出一个笑,默默凝视着妹妹。
“哥!”立华振奋一些精神,甩开悲伤,先将好消息报告给他,道,“哥,林心生了。你做父亲啦!”
“啊?”立仁狂喜,转刻便压下强烈的情绪,颇低沉地道:“看来,苍天是不绝我杨立仁啊!”
立华又道:“祝勇来电话说,前儿下午生的。”
立华不能不白他一眼,道:“放心,她们母女平安。”接着又忍不住促狭他道:“怎么不先问问闺女,一心只想着老婆?”
立仁淡笑,说:“果然是个女儿。”顿一下,又自负道,“还是老子厉害,一早算准是个女儿。”
立华不满,道:“都是你这张臭嘴。梅姨还盼着抱孙子呢!”她私心里也很希望是个男孩。
立仁怎不知立华意?就自嘲道:“明年再抱孙子。”
立华笑。
见他精神大好,说话也越来越清楚,立华悬着的心都放下来,说:“先别急着吹牛,好生保养你这把老骨头再说。”
立仁竟乖乖点头,说:“无论如何,我得好好活着。我还想着送闺女出嫁呢!”
立华噗嗤笑起来,道:“你这才是拣个鸡蛋,就想着做了大财主。闺女才生下一天,你就想着她长大出嫁。”
立仁也自嘲地发笑。
台北。
宝珠生下的第二天,祝勇的手下终于找到林夫人,立即将她送去医院。
因为大出血,林心的身体十分虚弱,一直似睡非睡。林夫人看过后,竟无一言,转身便出去了。祝太太又带她去育儿房看过宝珠。
从看护手里接过宝珠,林夫人左右仔细瞧过一番,评价道:“生得没林心小时好。脸盘太大,不够精致;眼睛太小,鼻子还塌着。”
祝太太尴尬。
看护笑说:“这孩子生得时辰好,面相富贵。”
林夫人不屑。
郑嫂恐她说出难听的话来,赶紧绕到别的话题。
方良夫人亲赴医院看过后,一些平素不曾来往的权贵之家也忙不迭地遣内眷来探视。一时之间,病房内外,人来人往,踏破门槛,好生热闹。
“这真是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陋巷无近邻。”林夫人讥讽。
郑嫂笑说:“总比没人来强。”
林夫人冷哼,疑惑地问:“你看着杨家的什么人没有?”
“只看见费太太。”郑嫂说,“听说他家的老外婆做手术,可能都在那边。可是,这大小姐生孩子,也不是小事儿呀!”她也纳闷。
“算了。”林夫人摆手,“林心要问起来,你就说她睡着的时候,人家都来过。”又叮嘱说,“别让她胡思乱想。”
郑嫂点头。
接下来的两天,林夫人一直在医院陪着林心,没有回家休息。郑嫂看她脸色有些不好,担心她累出病来,就借口说要和她一起回家给林心熬汤催奶。林夫人自然答应。待回家,郑嫂来熬汤,林夫人就可在自家床上好好睡个觉。
林夫人临走前,还特意去育儿房,想再抱抱外孙女。
郑嫂腹内又讥笑她,嘴上说得难听,心里却爱极了这个外孙女。
“她才睡下,等您从家里回来,她就醒了。”看护笑吟吟得说,又关切地问:“她妈妈还没有下奶?”
林夫人叹气道:“是啊!我正要回家给她熬汤催奶。”
“别着急。”看护安慰,“有许多妈妈,都是开始时候奶少,以后越来越多。一个孩子都吃不完。”
“借你吉言。”林夫人说,隔着窗子,又向里面望了望,才依依不舍离去了。
林夫人和郑嫂坐车出了医院,却在医院的门口,瞥见了林晖的身影。
郑嫂急忙摇下车窗,想要和林晖招呼。
林夫人却一声断喝,道:“走!谁也不许搭理他。”
如此威严的林夫人,骇了郑嫂一跳,急忙缩回了手。
林晖看到费府的车子,上前走两步,马上又退回去,目送车子走远。
“林晖!”忽然自他身后,传来一个耳熟的叫声。
林晖转身看去,竟然是何卓尔。她穿着小方格的半袖衬衣和牛仔裤,洒脱而自信,像是在那些美国西部片里的牛仔。
“是你?”林晖惊讶,又发觉她素来白皙的面孔,此时微微泛红,像是经历长时间日晒所致。
“没错,是我。”卓尔笑嘻嘻地说,“恭喜你,荣升舅舅。我奉祖父之命,更是代表我自己,特来祝贺。”
闻听此话,林晖才又注意到她身后不远,还站着一个司机,手里拎着两个大礼盒。
“你怎么了?”卓尔打量林晖,“做了舅舅,还不高兴?”
林晖不回答她,反而问她:“你怎么不和尚紫英一块儿了?你们不是雌雄同体花嘛?”
卓尔轻笑,说:“现在不是了。我已经看清她的本质,见色忘友。她留在澎湖,留在我小叔叔身边。”
“你也去了澎湖?”林晖问。
卓尔点点头。
“难怪像只炸熟的虾子!”林晖戏说,很有些情不自禁。
他一向的观感,何卓尔就是一个最为标准的千金小姐:养尊处优,不知人间疾苦,盛气凌人,自以为是,骄傲自大。若不是她和紫英是朋友,林晖才懒得搭理她。
但此时此刻,浓烈的阳光下,她泛红的健康肤色,变幻多端的表情,自然散发的那股桀骜不驯的气质,却一下子攥住了林晖的眼神。
卓尔没有害羞,反而毫不迟疑地迎上他的视线,带着挑战的意味回视林晖。
林晖愣一下,瞬间竟有些走神。
“林老师在哪个病房?”卓尔问。她才没这个闲工夫和林老师的弟弟”斗眼“!
“我不知道。”林晖如实回答。
卓尔惊异,眼珠一转,问:“你的恋情曝光了?”
林晖错愕,不禁问:“你怎么知道?”
卓尔浅笑,说:“看你那幅衰样,我大体也能想到。”
见她那种成竹在胸的自得神态,对她的一丁点儿好感,就如太阳底下的一滴水,立马又消失了,林晖冷冷地道:“你想得倒不少。”
他的着恼,丝毫不会影响她的好心情,她依然笑着说:“男子汉大丈夫,既然爱了,就要勇于承担一切后果。”
“我知道。”林晖强势地反驳,“不用你来教。”
卓尔撇一下嘴,说:“那你怎会徘徊在门外?不敢去见你姐姐?”
林晖不答。
卓尔轻叹,摇头,说:“可怜,她把你养大。你却送给她一个不会被世人看好的恋情!”她故意打个哆嗦,“一旦她知道真相,该是多大的打击?”
林晖心里发颤,脑海里回荡起那天中午发生的种种。他是多么糊涂与无知?!竟然会误以为姐姐能接受他的恋情。若非叶局长及时赶道,他险些害死姐姐。
“你在这里等我。”卓尔说,“我看完林老师,马上就出来。”
“你要做什么?”林晖狐疑。
“放心,我吃不了你。”卓尔说,接着招呼司机,往病房而去。
望着她的背影,林晖露出不屑的神情,稍后,他便离开了医院门口。
林晖在自家门前转悠两圈,终于还是迈进去。
郑嫂从厨房的窗子里看到他的身影,忙将他喊住,说:“夫人才睡下。”
林晖停下脚步,走到窗下,迟疑着问:“我姐好吗?”
郑嫂看他两眼,神色冷淡,垂下头,松松散散地说:“湘湘说你去了中部。”
“我昨晚上回来的。今早上才听说姐姐生了,……”林晖解释的很吃力,满脸愧疚,声音含混。
“好歹,她捡回了一条命。”郑嫂还是不看林晖,拾起蒲扇,扇扇炉火,缓慢地问道,“听说那天中午你回家了?”
林晖垂首,脸色灰暗,想做解释,又觉多余。无论有意无意,皆是他害姐姐突然生产。
一阵子沉默后,林晖道:“我知道我愧对我姐。我一定会弥补的。”
郑嫂瞅他一眼,犹豫一番,好意道:“你还是走吧!夫人正在气头上。大小姐坐月子,更生不得气。”
“我有件急事,必须找我妈。”林晖说。
“你有什么急事?急着再将你亲娘气死?”冷不丁地,院中传来一个断喝。
林晖骇然转身,却见是郑叔。他手里拎着一网兜新鲜生猪蹄,蹄上的鲜血似是随时要滴落下来,映在艳阳下,甚是骇人,而他的目光也凶神恶煞。
林晖有些畏惧,面上强作笑容,打趣说:“你是去买猪蹄,还是去杀猪?”
郑嫂嗅出一丝紧张的苗头,忙从厨房里跑出来,去接过郑叔手里的网兜,劝解道:“夫人睡下了。咱们可别吵醒了她。”
郑叔冷哼一声,道:“放心,我不敢打他骂他。怎么说他也是林长官的种儿!烂泥巴扶不上墙的东西!打他,还脏了老子的手。”一边说着,他一边径直往西侧他家的房子走去。
林晖呆立,心中剧痛,面如死灰。
自打搬来台北,与郑家一起居住,郑家夫妻尤为疼爱他。郑叔脾气火爆,常常拿郑湘出气,但对林晖却从来没有一句高声。
然而今天,这夫妻却给予他前所未有的“冷遇”!他是自作自受。
林晖踉踉跄跄走几步,觉得头晕目眩,便坐在花坛的边沿上,埋首垂思。
郑家夫妻也不搭理他,由着他在大太阳底下暴晒。
一个多小时后,林夫人醒来。起身,透过敞开的窗子,便看见林晖坐在花坛边上,一动不动,像是一尊雕像。
林夫人先去了厨房。在经过儿子身边时,她视若无睹,林晖也未做任何反应。当林夫人回来时,花坛边上已经没有了小晖的踪影,这让林夫人吓了一跳。但她马上发现原来他去了客厅。
林夫人立刻进入客厅,劈头就责问道:“谁让你进来的?”
林晖抬起头,看向母亲。
他憔悴的神色,又惊住林夫人。中午时,也没仔细看他,想不到他竟如此颓废,几天功夫,竟像是老去十几岁。观他这副模样,猛然想到他的父亲。父子俩的影像重叠在一处,忽又想到那个早夭的,林夫人骤然悲难自胜,心中千万种酸楚流过,站立不住,忙靠着沙发扶手,缓缓坐下。
林晖慢慢跪在母亲面前。
林夫人愣一下,马上厉声道:“你别给我跪。我看不起下跪的男人。”
林晖摇摇晃晃站起来,垂首站立。
“走吧!”林夫人狠声道,“你回来干什么?看着我没气死,就想气死林心?你倒是痛快。我们都死光了,省的你心烦。”
“妈!”林晖无奈地截住母亲的气话。
“林心没死,你也不用有负担。”林夫人咬着牙,悲哀地说,“去过你的田园生活吧!大家各活各的,眼不见为净。”
林晖不语,也不动。
林夫人恨恨瞪他,转刻就满眼泪水。
乍见母亲流泪,林晖既惊异,又慌张,手足无措,道:“妈,我错了。您怎么哭了?”在他的记忆中,似乎还没有母亲流泪哭泣的样子呢!
林夫人摸摸泪水,自嘲道:“我这是胡乱掉些泪,想求你可怜我呢!”
“妈!”林晖轻叫,“您要打我就打,要骂就骂。您说这些,我,无地自容,无颜面对您。”
“你还要脸?”林夫人擦去泪,冷笑,“怪事。我还以为你有了爱情,就不需要脸皮了呢!”
林晖知道,母亲“骂”人的嘴皮有多厉害,因而不敢多反驳。
林夫人也无心再骂,摆摆手,说:“你走,我不想看见你。”
见母亲如此决绝,林晖明白一时之间母子关系难以转圜,因而就道:“您让我走,我走就是。不过我有件急事……”
他话还没完,林夫人已骂上来:“王八蛋。你急着结婚,你就结去。老娘没工夫□□那份闲心。”
林晖缩着头,脸涨红,默默承受着母亲的怒火。待到林夫人稍稍平息了,他才解释说:“父亲的一个旧部,从美国来,找到我,想要见您一面。”
“啊?!”林夫人愣住,一是话题转变太快;二是她还未曾想过要见“故人”。自从十几年前的惨变后,她便自动与过去“切割”了。
“您见吗?”林晖小心地问。
林夫人不回答,脑海里疯狂地旋转:一个过去的人,而且是耀川的旧部!一个旧部,为什么来见我?我这般落魄,他见了,也应该吃惊,或许从前留下的敬畏之心,马上就变成了怜悯和同情!但是,他也许能知道一些耀川的情况。然而,倘若他这落难的样子转告给耀川,岂不是白白让耀川难过?况且林心又草率地出嫁了、小凡未婚生女,我怎么还有脸面去见耀川的旧部?
林夫人陷入沉思,房内十分安静。
母亲突然安静下来,反而让林晖更加紧张不安,心底有些后悔拣这么个糟糕的时机讲这件事。然而此事又不能不讲。
“妈!”林晖连呼母亲,压低声线,道,“如果您想见,我就立刻安排。如果您不想见,我也好通知他。
因为他在台湾不能待太久,国府只许他在台湾四天。他的行动也受限制,只能在台大、师大和清华做三场演讲。会客还要经过申请。
他一入台,就曾托付师大的尹教授去学校找我。但那时我不在学校,所以没见上面。他在只好先去清华。
巧合的是,当他在清华演讲,我恰好经过新竹,所以就赶去。因为我提问了个问题,尹教授认出了我,这才介绍我和他见上面。
现在,他已返回台北,但明天就要返美。所以要见面,也只能在今晚了。”
林夫人仍旧不语。
林晖再道:“我知道,您不想见那些从前的人,所以我也好犹豫。可是,他非常诚恳,又是千里迢迢飞来,而且他似乎在美国已见过二姐……”
听林晖提及林凡,林夫人倏然抬头,急切地问:“小凡现在在哪里?她还好吗?”
林晖摇头,答:“关于二姐的事,他说要当面和您谈。”
林夫人愕然,心想:这口气像是自己人!于是问:“他究竟是谁?”
“他叫南擎云。”林晖答,“现在是一个很有名的史学家。去年,我还拿着他写的书回家来。二姐也看过他的书。好像大姐也看了。”
“是个读书人?”林夫人惊讶,“那怎么会是你父亲的旧部?”
“我看过他写在他的著作《张居正与海瑞》的附言部分。其中,他特别解释他的求学之路,应归功于一位伯乐,就是父亲。
他说,抗战前,他已在清华大学读了农学专业一年。战争爆发后,他和几位同学中断学业,参军,进入父亲的88师。
父亲了解到他是个学生兵,对他非常照顾,曾经用宋代范仲淹勉励张载的故事告诫他:战争不会一直持续下去,未来当和平到来时,国家一定需要大量有知识的人才。因此,青年学生应当胸怀报国梦,安心在校读书,以期为国家建设预备下人才;至于前线作战,就交给他们这些职业军人。
随枣会战时,他受伤退役。在父亲的推荐下,他入西南联大复读。抗战胜利后,父亲又资助他赴美留学。
他对父亲又敬佩又感激。
他对我说,自我们入台后,他曾多番托人寻找我们,但没有成功。一直到去年,他在报纸上看到大姐的婚讯。他这次来台,一方面是为学术,另一方面就是为了见您。”
南擎云?林夫人思索这三个字,缓缓地,一张有些瘦弱而清秀的面庞涌入脑海。
“您好,夫人,我叫南擎云,长官命我来见。”他敬军礼。
虽然穿一身军装,但气质和林夫人所见到的军人全不同。缺少了军人的霸道,多了些许文弱。
“你坐。”林夫人吩咐,“耀川少时便下来。”
“是。”他很军人的回答,接着便目不斜视地走到沙发前,直直坐下去,摘下军帽,托在手里,腰背挺直,头颅扬起,直望着前面的墙壁。
他这样刻板的样子,令林夫人忍俊不禁,故而竟印象深刻。
“妈,您还记得他吗?”林晖好奇地询问。
林夫人点一下头,问:“他问过你什么?你怎么回答他的?”
“他问我们这些年的生活如何。我说都很好。”林晖简短回答。
林夫人又问:“他有没有问林心怎么会嫁给杨立仁?”
林晖沉吟着,揣度着母亲的情绪,囫囵吞枣地道:“他只是提了一句,没有多说。”
林夫人哼唧一声,心内如开了杂货铺子,油盐酱醋茶地,一起翻滚。
林晖注意到母亲脸色阴晴不定,越发惴惴不安,默默站立一旁,不敢出气儿。
“你给我记住。”林夫人咬牙切齿地说,“我们在高雄的事,一个字儿都不许提。你要咬定我们就住在台北县乡下,根本没去过南部。”
林晖愣住,困惑,说:“我干嘛要提那时候?我又不是傻瓜!”语气一顿,转而又道,“其实,不就是穷一点儿吗?我们没偷也没抢,堂堂正正。”
“你倒是脸皮厚!”林夫人极力嘲讽,“可怜你爹那张老脸往哪儿搁?”
林晖默然,心想:港台,以至于在美的华人,但凡与过去有些牵连的,谁不议论两句姐姐和杨立仁的婚事?父亲的脸面早被糟蹋的不成样子了!
“妈,您想见他吗?”林晖再问母亲。
林夫人却难以下决断。
“妈,我想,您还是见一见。”林晖劝,“父亲有那么多部属、同僚,难为只有他一片诚心,千里迢迢来看望您。”
林夫人颔首,心想,这二十年,我们一家隐居穷街陋巷,何尝有“故交”?思索再三,她终于下了决心,道:“好吧,见就见。”
林晖立即起身,说:“那我这就去通知。”
林夫人却道:“你先坐下。”
林晖忙问:“还有事?”
林夫人盯着他,缓缓地道:“不要急着去见林心。借着这个空当儿,冷静下来,仔细思考一下你的未来。”
听母亲口气软下来,林晖更觉羞愧,道:“那天,是我太不懂事了……”
林夫人一摆手,说:“不要说,我不想听。”
林晖闭上嘴,默默站立一会儿,见母亲也不拿正眼看他,自觉讪讪无趣,遂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