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8 第 158 章(1 / 1)
香港,维多利亚医院。
天色未明,一束淡淡的光芒射进病房里,影影绰绰中,立华枯坐在沙发里。一夜不曾合眼,仍旧毫无睡意。两只眼用力睁大了,仿佛是想要竭力看清眼前的景物,却越看越模糊。多少前尘往事都在眼前晃荡啊!
费明坐在母亲对面,从台北到香港,他全程陪护在母亲左右。
立仁的手术做了十几个小时,凌晨时分,才被推出手术室,进入这个病房。院长在被告知立仁的身份后,则特意悄悄安排了这间套房,一间家人休息,中有一道门隔开,另一间则是配备最好医疗仪器的加护病房。
费明又添一个抱枕,放到立华胳膊肘下,务必使她姿态舒服点儿。立华已麻木,犹如木偶般,任凭儿子挪移她的手臂。
费明没有太多相劝。他知道:母亲和舅舅,这对兄妹的感情太深厚。舅舅有这一劫,最揪心的人,莫过于母亲。旁人说什么皆是徒然。
“吱”的一声十分轻微的响动,竟使立华霍地一跃而起,连声惊问:“醒了?立仁醒了?”
“老太太!”一人快速闪入,关严房门,悄声道。
发现这声音来自通向走廊的房门,而非通向加护病房的门,立华顿时偃旗息鼓,腰身一下子软回去,心神又坠入凌乱的冥思中。
“钱先生?!”费明起身,借着窗外的薄光,认出来人。他自称是舅舅的属下,姓钱。子夜时,避开众人,曾悄悄来过一回。
福才轻轻移动脚步,来到费明跟前,道:“阮副官已经醒了。没有大碍。”
“太好了!”费明暂放下这颗心,道,“ 我这就过去看看。”
钱福才却急忙按住他,道:“先别急。等叶局长问过了话,天亮以后,您再从容过去也不迟。”
费明有片刻的错愕,接着便解其意。
钱福才又挑明了话,道:“这其中深浅难料,您最好避而远之。”
费明颔首,心想:观这人的言行,一定是舅舅的心腹。他悄悄而来,避开国情局的视线,想必与舅舅此次香港之行有关。
“这一次多亏阮副官,替舅舅挡住一颗子弹。”费明说。
钱福才却极轻淡地道:“没挡住那颗射向长官心脏的子弹。这就是大罪过了。”
费明默然。据称,狙击手一共向舅舅发射了三颗子弹。第一颗打中舅舅的心脏上方,最为凶险;第二颗被阮成挡住;第三颗,打在舅舅的手臂上。
钱福才看向立华,担忧地问:“老太太一直这样?”
费明无奈地轻叹。
“天亮后,找个医生来瞧瞧。”福才建议,“老人家年纪大了,身体经不起折腾。”
“我也这样想了。”费明说。
沉吟一会儿,福才轻拍一下费明,示意费明随他去距离立华远一些的墙角处。费明料他有事,忙跟过去。
“叶局长过来,除了问长官的身体,有没有问别的?”福才仍旧直接询问。
费明如实道:“没有。他只说,他奉命来港料理事宜,叫我一心一意照顾母亲和舅舅,其余之事,都由他全权处理。”
“您说过别的没有?”福才问。
“我就是说了说舅舅的伤势,别的,都来不及说。”费明回答。
福才点点头,忽竟失笑一下,说:“是我多虑了。”
费明不语。
距离立仁病房不远,一间普通的病房里,一盏台灯放射出黄色的光芒,圈住坐在沙发上的古长庆。
他依然还穿着那件沾满血迹的白西装,上衣随意扔在一边,衬衣扣子开了三四个,头发乱糟糟,整个人十分不堪。
在他对面,坐着叶综的秘书汪炯。他倒是服装齐整,一副审问官的架子。
从阮成病房出来后,叶综悄然而入这个临时的“审讯室”。他站在汪炯身后的黑影里。在汪炯不断地讯问中,他始终一言不发,像是一个旁观者。
窗外已破晓,苍白的晨光驱散了黑暗。古长庆打个哈欠,望向窗外,不耐烦地道:“问完了吗?”
汪炯暗暗注意身后的动静,却没得到任何指示,因此厉声道:“老实点儿!我警告你,长官遇刺,你们所有的侍从随扈,都有嫌疑。”
古长庆轻蔑地扫一眼汪炯,冷声道:“我身正不怕影子斜。你们还有什么怀疑,尽管来问。今天问不完,明天接着问。”
汪炯冷冷地道:“这个你放心,不单我们要问你,军法处也会问你,更有风纪委员会也要清算你的问题。”
古长庆羞恼,叫道:“我是赌钱,但我绝没有做任何不利于长官的事情。”
“你没有做不利于杨长官的事情。”汪炯若有所思的重复这句话,沉吟着,徐徐道,“怎么不说你不曾做过不利于党国的事情?”
古长庆愣住。事发之后,他的神经一直高度戒备。但在经历几个小时狂轰乱炸一般的质询后,他头脑发胀,思维渐渐散乱,警惕性大大降低。面对汪炯如此挑衅的问话,他竟然无言以对。
汪炯像是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十分得意一笑。
对方的笑容,让古长庆隐隐感到不妙。他着急想要补救,心神一慌,终于按捺不住耐性,狂躁起来,叫道:“有完没完?这大半个晚上,就这事情的经过,前前后后,我都讲了七百二十遍。为什么不去问问其他人?事情怎么发生的,大家都有目共睹!老子无愧于心。”
汪炯作怒色。
这时,一个便服的工作人员进入房内,伏在叶综耳边窃语两句,叶综颔首,挥手命他退出房间。
“好了!先到这儿。吃早饭。”叶综终于出声,语气平淡。
不多时,工作人员摆上两碗港式早茶以及面包等食物。
叶综斥退众人,只留下他和古长庆。
古长庆哪里有心吃早饭?别看他外表强横,心里已是乱捶打鼓,七上八下,难料自己前景如何?
叶综随手取过笔录,前后翻阅。
“要问就问吧!”古长庆像是吃了败仗,有气无力地说。
叶综从笔录中抬起头,盯着古长庆的眼睛,徐缓地问:“你准备好了吗?”
古长庆一愣,面对着叶综清冷的目光,他腹内竟打了一个颤。早就听说过这位叶局长手段厉害,而今他自己也要亲尝了!
“有关事情的经过,你总共讲了七遍,都已画过押。”叶综缓慢地开腔,同时将笔录竖起,令古长庆看清自己的签名和红色手印。
“第一遍,你说,因为宽敞的马路被封堵,所以你们只好改走这条狭窄且行人繁忙的马路。又因杨长官临时起意,决定到崔记国货店买东西,所以你们停下了车。有两人随长官入店。你和阮成站在门口外面一侧。长官一出门,枪声就响了。
第二遍,你说,你看到在前面长官的座车停下,你驾驶的后面车的当然只能随着停下。你立即去向阮成表示,那里环境不熟,人员鱼龙混杂,不适合停车久留。但是阮成讲:早在来港之前,在台北,长官已答应家中的孩子们,一定会从香港带回去礼物。
你原来想要随长官进店,但是长官摆了一下手,所以你就在门口停下了。
第三遍,你单列几项说明。第一,你说,关于行车路线,属于阮成的职责范畴。在你向他质疑停车之处不妥当时,阮成表示:这条路,他已在昨晚踩过点,没有问题。
第二,你说,阮成和你站在店门口时,他曾讲,长官向来有给孩子带回礼物的习惯。无论长官去哪儿,总会记着给家里孩子带礼物。而且,长官喜欢亲自去商店购买。所以,你认为长官停车,亲自入店购买礼物,没有不妥。
第三,你又讲,你曾留意到,当时各铺面皆人员穿梭往来,生意看上去十分红火,然这个崔记国货店内,却只有一个看店的伙计和一个顾客,生意清淡。
长官遇刺后,你发现那顾客已无影踪。你认为,不但那顾客有嫌疑,崔记国货店也有嫌疑。
第四遍,你再次重申了前去崔记,乃是长官的临时起意。你特别声称,你只负责保卫,至于长官行止,你不能追问。因而,具体长官如何安排行程,你全不知晓。
第五遍,你特别强调,你反对在那条马路停车。在你服从命令停车后,你出于安全考虑,已示意两个随扈加强警戒。因此你并没有擅离职守,也没有疏忽懈怠本职。
第六遍,关于行车路线,你又改口,你说:阮成讲,他已勘察过路线,大马路前天就被封了。所以阮成是知道你们昨天去机场,必须要走那条窄道,否则你们便要绕远道。
第七遍,最后一遍,你再次改口,称改道是长官临时起意。所有随行人员都十分不解,但都听命行事而已。”
叶综将笔录放到古长庆面前的小茶几上,道:“就是这些。你再看看,看我是否领会错了你的意思。”
古长庆将笔录转过来,正对自己,快速浏览一遍,道:“差不多就是这样。”
叶综抓回笔录,一边翻,一边道:“还有几个问题,我们应该确认一下。”
“说吧!”古长庆强迫自己稍安勿躁,静下心神。
叶综坐到古长庆对面,伸手按下桌上录音机的按键,说:“这第一个问题,就是为什么要改道?到底是长官临时起意?还是依着前晚定下的计划?”
他从笔录上抬起头,直视古长庆。
古长庆右手摸一把脸,稍稍推却一些困意,颇含混地道:“都差不多。”
“这可差很多。”叶综竟露出笑容。
古长庆道:“我估摸着,去崔记国货店,是长官临时起意,而改道,那条大路口立着支架,堵住前去的车辆。所以,不管是计划,还是临时,车子一开到那儿,我们都能看到,那条路不能走了嘛!我们的现实就是,我们必须走那条窄道。如果绕道,我们时间来不及。
所以,我的意思是说,我们没有人想到要在那儿停。我们本意也不想要停。”
“既如此,你们还是停了。”叶综说。
“这是长官的命令。”古长庆苦恼之极,心想,正所谓:一着棋错,便是万丈深渊。“我们只能服从。我们谁也没想到是这个结果。”
“你是埋怨长官做了错误的决定?”叶综问。
古长庆苦脸,道:“我知道我罪责难逃。”
叶综淡笑,打量着古长庆全身,说:“第二个问题,你怀疑过阮成吗?”
这问话问的太过直接,令古长庆招架不住,讪笑道:“叶局长,您这话从何而来?他已为长官挡了一枪。我怎会去怀疑他?”
叶综平淡地道:“在你的答话中,反复提及阮成如何讲。依照你这个逻辑,此事的大部分责任,应该由他来担负。……”
“我没这样讲,也没这样想。”古长庆急忙澄清。
“那你是如何想?”叶综不放过这个话题,追问,“你怀疑过谁?”
“我没怀疑谁。”古长庆显出强硬的姿态。
叶综不屑,淡定地问道:“你总该对这个刺杀事件有个态度吧!这不是小事。你头脑里不会不去想。”
“我哪有时间来想?”古长庆讥讽地问,“长官一倒地,我就忙着救人。进了手术室,我就想着手术。直到你们来了,把我关在这儿,翻来覆去的问我。我什么都没想,我也没什么好想的。”他忍不住一下子吼叫起来。
对他的情绪再度失控,叶综付之一笑,待他坐好,继续发问。
“第三个问题,在前天晚上,也就是出事前的晚上,你对随扈董志群讲,在事发前两天,你曾在街头,看到一个近似谭子峰背影的人。对于谭子峰突然出现在香港,你非常不安。你担心,谭子峰很可能对长官不利。因为你认为,谭子峰一直对长官将他逐出山门之事始终耿耿于怀。你告诉董志群,谭子峰心胸狭窄,报复心极强。”
古长庆沉默不语。
叶综仍旧不追问下去,而是接着问:“第四个问题。你是特种兵,获得过许多勋章。你有丰富的实战经验,且有阅历。”
对叶综的恭维,古长庆并不领情。
“看这个。”叶综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子弹壳。
“苏制的。”古长庆断定。
“这是在狙击手留下的。”叶综说,“他就在崔记国货店对面,二楼的一间麻将馆的洗手间里。”他边说边扭开笔帽,顺手从笔录本的后面撕下一张白纸,三笔两笔,画了一副现场简易平面图,“这是街道,因为有相邻的那条大马路,汽车一般不会从这里走。它太窄了,路旁又有小摊贩,一些店铺还将桌椅摆到路边。因而一辆车还能过去,如果两辆车对开,却不能通过。
这个二楼,并不高。这个洗手间的位置与崔记的门口,两者间的直线距离并不长。不能不令人怀疑:这一个绝佳的狙击点,是经过多方勘察而找到的。
你站在这里。凭着你的警觉性,这样近的距离,你没有一点儿感觉?
为何阮成能挡住一枪?据阮成讲,出事前,他站在你旁边,枪声一响,他立即扑向长官,接着他中枪,然后他回身,就看到在对面有一个耀眼的东西闪过。事后,他认为那应该是枪口。
而你没有看到枪口。这样近的距离,你忽然变成了一个新兵?为什么?相比较那个半吊子副官,你才是正规的王牌特种兵。”
这一连串的质询,差点儿将古长庆绕进去。骤然间,他的困意全消,神经一下子绷紧了。
“你们真得怀疑我?”古长庆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心头一阵阵阴风扫过,“你们认定是我?就因为我没挺身为长官挡住一枪?”这样说着,他情绪又一次激动了。
叶综并不理会他,继续问下一个问题:“你们在香港停留的这三天里,你曾有一次单独出行。你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
古长庆眼珠子瞪直了,心底更发毛,瞄一眼叶综的眼神,似涂抹着剧毒的大刀,随时能将他大卸八块。
“我去见姚至善。”古长庆回答。
叶综不动声色,平静地问下去:“姚至善是谁?”
“香港唐纳洋行的职员。”古长庆答。
“为什么见他?”叶综问。
“叙旧。”古长庆回答。
“姚至善是你朋友?”叶综问。
“是个老朋友。”古长庆答。
“认识多久了?”叶综问。
“十几年吧!”古长庆回答。
“他有几个子女?”叶综像是在拉家常,闲散地问。
古长庆却语塞,回答不出。
叶综轻笑,讥讽说:“十几年的老朋友,却不知道他有几个子女?你们这算是什么朋友?”
古长庆预感不妙,他正一步步掉入叶综的陷阱中。
“说说,你究竟是通过谁,认识了这位姚至善?”叶综继续问,语调仍旧平和,全然没有汪炯的步步紧逼。
但是叶综越轻松,古长庆就越紧张。
终于古长庆扛不住,回答道:“是马守谅介绍的。他们是同乡。马守谅经常委托姚至善,从香港购买一些东西。”
“都是些什么东西?”叶综问。
“香烟、白酒之类的国货。”古长庆回答。
“你这次去见姚至善,也是为买国货?”叶综问,“还是向他借钱,以偿还你的赌债!”
古长庆颓废地点头。
“你凭什么认为姚至善会借给你钱?”叶综问。
“我要挟他。”古长庆已无还手之力,坦白道,“我知道,他和马守谅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我对姚至善讲,如果他不借给我钱,我就会去揭发他,让他再也无法入台。”
“不可告人的秘密是什么?”叶综问。
“姚至善收老兵的钱,帮他们和在大陆的家人联系。”古长庆答。
“有谁通过姚至善,和大陆的家人联系上了?”叶综问。
古长庆苦笑,说:“如今这局势,两方面都是铁桶阵,谁能联系上?这姚至善就是借此骗钱罢了。我们大家心里也有数,不过是花钱买个水中捞月的安慰。”
“杨长官了解这些事吗?”叶综问。
“他那样精明的人,还能瞒得住?大约他体念老兵们思乡心切,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古长庆回答。
叶综合上笔录,手掌压其上,道:“最后一个问题。”
见叶综不循着这个线索追问下去,古长庆暗暗呼出两口长气。
叶综起身,从病床上的一大堆物什里,取出一个卷轴,返回,对着古长庆,缓缓展开卷轴,问:“这画,是从哪家画廊买的?”
古长庆随便扫一眼,道:“我不知道。”
叶综的手指慢慢抚摸上那一行字,徐徐问:“你好好想想,再回答。”
“想了,也是不知道。”古长庆忽又硬起来,口气颇为坚决地说,“前面我说过,我只负责警卫,其余,长官是不会让我插手的。”
叶综紧盯着他的双眼,卷起卷轴,放在笔录一旁,坐下,沉默须臾,才一字一句地道:“古营长,我要明白地告知你:倘若杨长官有个万一,我们必得找个罪人。”
古长庆感到头皮发麻。
“或许阮成负有责任,但他为长官挡了一枪,功过相抵,外人还真是不能说他什么。”叶综仿佛是为古长庆分析局面,“而其余侍从随扈们,古往今来,谁听说过吃了败仗,会追究士兵的责任?自然是要士兵的官长们一肩承担。”
闻此,古长庆的肠子都绿了。难不成我就是他们要找的替罪羊?这是多大的罪?那是要掉脑袋的!死就死吧,还是冤死?他怎会甘心?
叶综关闭录音机,起身,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接着又叹息道,“古营长,你问心无愧,怎可为他人背黑锅?”
他一边说,一边走向房门。
古长庆浑身冒冷汗,就在叶综的手已握住门把手时,古长庆猛地站起身,叫道:“叶局长,我还有话。”
叶综并不回身,也不惊讶,只平淡地道:“不急,有什么话,我们回到台湾,也是可以说的。”
“不。”古长庆叫道,“我现在要说。”等回到台湾,恐怕已经太迟了。
叶综回身,缓步走回古长庆对面,淡定地说:“既然古营长心意已决,那请说。叶某人洗耳恭听。”
古长庆迟疑一下,最终下定决心,断然道:“我怀疑崔记国货店,绝不是空穴来风。因为在长官来香港之前,大约,不,已经决定要到这个店里了。”
叶综毫无表情。
“一定是有人知道了这个安排,所以才能够勘察好狙击点,只等长官进入射程。而且能在开枪后,从容逃掉。”古长庆说。
叶综不语,默默等候古长庆继续揭发下去。
“叶局长,您知道是谁向长官推荐了这个崔记国货店吗?”古长庆问,马上又自答,“是夫人!
有一天中午,我分明听到她对长官说:想要买几匹上好的正宗苏杭红绸缎,给孩子做肚兜和小棉被。长官说,那就去你喜欢的崔记国货店。夫人回答,你爱去就去,谁管得着你?就是你要回上海,说不定你兄弟还会夹道欢迎你。长官说,你怎么不说那小混蛋来我们这儿呢?夫人笑说,你要是能拉他过来,我就把头割下来给你。长官大笑,说,我才不要你的头,我要你乖乖过来亲我一口……”
听着古长庆叙述起那对夫妻间的亲密私房话,叶综面无表情,只是原本放在腿上的手,不觉间垂下来。
“这还不是唯一的一次讲到这个崔记。”既然已经松口,古长庆索性一股脑儿的全部说出来,“有一回,费太太对夫人说,她娘家亲戚家的老太爷想要喝正宗的绍兴花雕,可是在美国有钱也买不到。夫人就说,香港有个崔记国货店,应该有正宗绍兴花雕。她可以委托她的朋友苏珊代买。”
“是吗?”叶综淡淡地反问。
“绝无半点虚词。”古长庆着力强调,“您请想,以长官之谨慎、缜密,怎会贸然在那个地方停车?”
“苏珊,常常去费府吗?”叶综转而问。
古长庆点头,说:“在我暂代阮成职务期间,因为夫人养胎,不便外出,苏女士常常在周一上午,到府里陪着夫人聊天。”
“苏珊知道长官此次香港之行吗?”叶综问。
古长庆分析道:“想必是知道的。好像是夫人很不满长官在她即将生产之际,还跑出去看古玩字画,所以长官离台北的那天早晨,夫人都没有出来送行。她心里有怨气,向她的朋友倾诉,也是常理。”
叶综不语。
古长庆继续道:“我认为,有人利用了夫人,得到了长官入港,且会在崔记停车买礼物的信息,因而做好了狙击布署。”
“看来,你还是考虑过,谁最有嫌疑。”叶综说。
古长庆惊愕,知自打嘴巴。
然而叶综竟不问他的怀疑属意于谁,而是问:“长官买到他喜欢的字画了吗?”叶综倏而又转移话题。
这个话题轻松,古长庆有些松气,道:“只看不买。据说,他府里挂的、摆的,许多竟是赝品。其实,杨长官他也未必就真得喜欢字画。
有一次,我曾听杨部长说,长官搜罗古玩字画瓷器之类,因为长官故去的父亲喜欢,所以他这个儿子,为了纪念父亲,就东施效颦,搜罗许多,只为留个念想,不是真心喜欢。”
“照这样说,他怎会撇下即将临盆的太太,跑来香港看画呢?”叶综继续聊天似的说,“他又不是痴迷于画。况且,他戎马一生,到老了,好容易得了一个亲骨肉,就这样还不如有可无不可的一幅画?说不通啊!”
古长庆呆愣。
于是,叶综再次展开了那幅卷轴,问:“这画在哪里买的?或是有谁相送?”
古长庆缄默,垂首,不去直面叶综的盯视。
叶综暗冷笑,面上语气极平静地说:“古营长,你要明白,我是代党国来问你话。即便是杨长官,也是要向党国、向总统交代的。”
“交代”?这个词语令古长庆再一次战栗。
“大约是景先生送给杨长官的。”古长庆终于说出来,“昨天早上,临出发前,景先生忽然来给长官送行,或许就送了这个东西吧。”
“他们说了什么?”叶综问。
古长庆用力摇头,道:“我不知道。我也不太确定。因为景先生一来,阮成就让我们避开了。景先生离开后,长官上座车时,我留意到长官手里多出了这个个东西。我就猜这是景先生送的。”
“在香港,除了景云棠,还有谁来拜会过杨长官?”叶综问。
古长庆答:“骆啸昆,香港的一个富商。”顿一下,又解释,“这些接待,都是由阮成负责联系、安排;而且阮成向来都只吩咐他们自己人,而不用我们宪兵。我带着的几个人,只做外围警卫。他们的事,我一概不知。”
“既然曾挑选你暂代阮成的职务,这就说明,杨长官十分信任你。”叶综说。
古长庆默然。
叶综上身前倾,凑近古长庆,声音很轻地问:“你们到底来香港做什么?”
古长庆不答。
叶综已猜出大概,但仍旧不想就此放过古长庆,又问:“ 你没别的话了?”
“没了。”古长庆答。
停顿片时,叶综忽微笑,一派轻松,道:“说来说去,你是怀疑杨夫人。”
古长庆怔住,说:“我说的是,我认为有人利用了夫人。”
叶综盯着古长庆,缓慢地道:“你要扣屎盆子,也该睁大你的狗眼。阮成,为杨长官挨了一枪;杨夫人,为杨长官生了孩子。
你逮住这两个不放,推卸责任,你不是找死吗?”
古长庆大惊,这才恍然醒悟,然而说出去的话,又岂能收回?只能大声喊冤。
看他已经毫无防备之力,叶综才假意安慰他,道:“古营长莫急,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古长庆哪能不急?他漏了太多口风。如果长官不醒则罢;若是醒来,势必要清算。那他不是首当其冲?
叶综大步走出房间,反手将房门关闭。
望着那道紧紧关闭的房门,古长庆思绪如乱麻,暗想,这情势,我已然是落入了叶综的圈套。将该说的,不该说的,悉数吐出来。到底叶综是何意?难道他是要对付杨长官?这很有可能。不是山上早有他们不和的传言吗?
而且,叶府的那个老妈子不也是常常和杨夫人电话联系?说不定,就是这老妈子从夫人处探知了长官的行程。所以,叶综就和谭子峰联手了。
想到这儿,古长庆一阵冷汗。
不行,我不能坐着等死?他想,我必须要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