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 第 161 章(1 / 1)
半睡半醒的林心翻个身,轻声道:“这夜好长!”
林夫人忙振作精神,道:“今晚的月色不好,乌云遮着,明天大约要下雨。”
“下就下吧!”林心说,睁开眼睛,缓缓道,“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听说,这是李后主生前最后一首词,真真是把人的伤心写到尽头了。以后,再有多少骚人词客,再写怀土,皆不过是陪衬。”
林夫人呆下脸色,责备道:“好了,你又不是林妹妹,少学那些没意思的玩意儿。从前,你外婆常对我说,女孩子家宁愿情意间冷淡一些,也不要多愁善感。”因忧心林心继续胡乱想下去,林夫人遂下“猛药”,极力嘲讽道,“就算要多情缠绵,也轮不到你。你这个人,我还不知道?从小时候起,就寡情地很,向来不大动感情。别的女孩子哭哭啼啼的事,在你,从来就没有。
看看你对付那个何民耕,谁家的女孩子能做到你这绝情的份上?我对着他,心里都有些过意不去。你倒没事人似地。
照我的经验,若是女孩子自幼娇生惯养,不大懂人情世故,心性里就有些软,看重情意;倘若一个女孩子,从小到大就吃苦,见惯人情冷暖,心性上未免就狠毒一些。”
林心发笑不语。
林夫人又懊悔话太过,匆忙转移话题道:“我今晚上见了一个人。”
林心竟不追问。
林夫人主动释疑,说:“他叫南擎云。你知道他吗?他是你父亲从前的一个小兵。可怜你父亲,从前多少好友同僚,呼朋引伴的时候,多少风光?如今,竟只这么一个还记挂着他,还想着我们孤儿寡母。”稍停又叹道,“有一个总强过没有!也不枉你父亲带了二十年的兵。”
他终于了来了。林心想,却不说话。
林夫人奇异,向来林心对于她父亲的事情都十分上心,怎么今天反而懒懒得了?
“他从美国来。”林夫人继续说,“我原想等过几天,你身体好些,再对你说这件事。”
“他说了些什么?”林心终于发问。
林夫人道:“都是叙旧,别的也没什么话可说。我原指望他能知道一星半点儿你父亲的音信,谁知什么都没有。”
“他有小凡的消息吗?”林心再问。
似乎这个问题有些费神,林夫人思索一下,才恨恨地道:“反正还没死,跑去哥大、加大的做了两回演讲,被捧得上了天,就忘了自己本姓什么,还道自己是个女才子,如今要考什么的硕士?”
“别的呢?”林心追问。
林夫人知她要问什么,带着怨气道:“南先生没提,我也没问。”
林心缄默。
林夫人恨恨地道:“我能问的出口吗?我看呀,你们两个都一回事。她是看着多情,其实无情无义地很。我算是白疼了她。”
林心道:“您这是恨之深责之切。虽然她在感情上有些糊涂,但她走得路,也未必不是一条路。或许,等到某天,天下的人都走在她们这些人开拓的路上。而我们的路,却已被掩埋进历史的深处。”
林夫人颇诧异,问:“你还这样想?你不是一向自负你选的路吗?”
林心苦笑。
林夫人心内惴惴,担心林心继续追问小凡在美的情形,所以赶紧找了另一个话题,道:“南先生说,他已在普林斯顿为小晖安排下一个学习的机会。”
林心欣喜,道:“这真是太好了!但他怎么会知道小晖要留学的事?是不是小凡求他了?”
林夫人笑,说:“她哪有心思管小晖?不是她。”
“那是谁?”林心诧异。
林夫人道:“你怎么忘了?不是你求杨立仁把小晖送出去留学?南先生虽没说,但我猜除了杨立仁,没有别人。”
林心颇好奇,不知杨立仁何时与南擎云联系上的?待要详细询问,却隐隐听到走廊上传来一个轻微的脚步声响。
林夫人当然没有女儿的警觉性,一无所知,继续道:“等小晖出去了,你肩上的担子也轻些。且不论他以后有没有出息,好歹咱们娘俩对得起你父亲,对得起林家,虽然世道艰难,到底将这支独苗养育成人。你更要把心头的那根刺拔掉。
你大弟弟走得早,那是他的命,他没赶上承平盛世,就连你,也是如此……”
林夫人正说着,病房门却悄然开启,她骇了一跳,屏息细看,竟然是一个略微上了年纪的青年女子,穿一件方格子的旗袍,手里握着手袋。
乍见林心房里还有外人,苏珊吃惊,因光线昏暗,她没有认出是林夫人,便急忙收住脚步,寻思托辞。
“来了!”林心已看到她,又对发愣的母亲说,“妈,她是Susan,不是外人。”
听说是林心的母亲,苏珊放下心,走上近前。
借着灯影,林夫人上下左右、毫不顾忌地打量苏珊一番,缓缓道:“今儿穿得这样素淡?像是另外一个人。不细看,还真认不出来。”
苏珊轻笑,戏谑道:“我一眼也没认出伯母来,只见着两个灯下美人。”
林夫人不禁笑,说:“你这闺女,嘴巴浑说,怎么就会和我家这一肚子弯弯肠子的丫头,做了朋友?”
“因缘际会。”苏珊调皮着说,一边说着一边做鬼脸,使林心忍不住发笑。
笑闹完了,林夫人问:“怎么这会儿过来?”
“我以为您今晚回家睡,所以找个人过来作伴。”林心抢先解释。
这也不通。林夫人想,要作伴,怎么不早来?偏巧凌晨悄没声响得来?想必又是林心要搞什么鬼心眼!
“妈,您也累了。正好医院安排的休息室里,今晚只有郑嫂一个人,祝太太回家去了。您过去躺会儿。”林心说。
林夫人本不是爱操心的人,又不想去掺和林心的事情,所以就放下疑虑,去了距离病房不远的休息室。
郑嫂已沉入梦乡,微微发出一丝鼾声。
一束浅淡的月光射进屋子,映着对面的墙壁,影影绰绰。林夫人躺在床上,对着那些光影,无法入眠。
虽然丈夫有了确切的音讯,然而眼下这情形,怎能得见?虽然各自都活着,但之于对方,便是活死人,更为可悲!
转念又想到林心。她怎么就念起那句唐诗——白狼河北音书断,丹凤城南秋夜长——来了?也太悲凉了,恐非好兆头。
一夜睡不安枕,直到天亮时,林夫人才稍稍睡了一会儿,待醒来,已经七点多。她先去看林心。
林心也没有睡好,眼底发青,满脸憔悴虚弱,尤其是眼神里,不似从前有病的时候,仿佛是被抽去了筋,失掉了一种斗志,勉强撑着罢了。
林夫人不知如何安慰,借口去看宝珠,匆忙离开病房。谁知护士说宝珠还没醒,于是她又匆匆返回,先去了休息室。不巧,那道两间房相通的房门竟虚掩着,林心房里的一些对话便断续传过来。
“长官实在是脱不开身……。”这是祝勇的声音。
“我理解。”林心道,“你回他电报,就说我和孩子都很好,用不着担心。他仔细忙他的事情,不必分心。”
“其实,长官也很着急。”祝勇道。
“如果有可能,我想和长官通一下电话。”林心说,“我想听听他的声音。”
祝勇不答。
“看来是我要求太多了。”林心笑说。
祝勇无语。
闻此,林夫人心头一下子无名火起:这个可恶又可恨的杨立仁,我女儿要死要活地给你生孩子,却连你的鬼影儿都见不着!甚至,连你的电话都不通!
怀着这股怒气,饭后,可巧费太太过来,于是林夫人便问:“到底杨立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舅舅被一点儿事给绊住了。”婉仪只能这样说,“他打回来电话说,一旦事情办完,立刻回家。”
林夫人暗冷笑,又转身去问祝太太。
“杨立仁在哪里?他到底是回来还是不回来?”
面对林夫人指名道姓的强势逼问,祝太太难以招架,一下子就慌了神。
林夫人冷哼一声,嘲讽着说:“别是他又忙国家大事,忙到顾不得太太生孩子?”她的视线扫过祝太太,看到她讪讪的尴尬表情,神色之间,俨然是被她给说中了。她心里一凉,像是在严寒的冬季里又被泼了一瓢冷水,从头到脚,一股冷气四窜。登时她有些冷到心扉的领悟。
“长官当然是要回来的。”祝太太急忙说。
“可就是没个准。是不是?你们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回来?”林夫人怒问。
祝太太不敢接话。这老太太好大的威风!
“他究竟有没有良心?”林夫人憋不住怒气,忍不住抱怨,“老婆都生了,他还出去忙活什么?都要七十的人了,怎么还看不开?不想要老婆孩子,就自己一个人单过,为什么要来坑害我闺女?”
她越想越一肚子的怒气,像是一把越烧越烈的大火。
撇下将要生产的老婆,为他的党国去卖命!林耀川不也是这也?明明知道必败,仍旧要跟着陪葬!难道他们的这些女人就这般不值,一回回被他们“唱着高调子抛弃”?
往事排山倒海一般涌来……
“耀川,你想想我们的两个女儿,还有我肚子里的孩子。”她殷切地恳求,“你总该替他们想想未来!你现在回头是岸,一切都不晚。”
“是吗?”林耀川直面妻子,罕见地露出阴晴不定的神色,令人骇异,“你说的岸在哪里?”
“你明白我的意思。”林夫人道。
林耀川竟冷笑。这晚的他,像是换了一个人,没有平日里儒将的风雅,也没有作为丈夫的温柔体贴,曾经如许深情的目光,此时仿佛洒上了剧毒,流露着凶狠。
“你想要策反我?”他走到床前,在她旁边的床沿坐下,盯着她,“让我投降?你找错了人。不要拿孩子来要挟我!
当年蒙古人也拿孩子来要挟文天祥。他没有投降。我林耀川,可以家破人亡,可以妻离子散,头可断,血可流,但绝不会丢掉我的气节。”
那铿锵有力的声音穿透岁月而来,重重击打着林夫人的思绪。
祝太太打量她神色变幻迅即,很担忧,忙扶她坐下休息。
就在这个空挡,郑嫂慌里慌张地跑来,入门,还来不及关门,已嚷起来:“大事不好了!了不得了!天娘啊!这可怎么办?”
“怎么了?鬼哭狼嚎的,敢情你亲爹亲娘死了,你大清早地来哭丧呢!”林夫人一下子用天津话骂起来,正好将心口的怒气散了散。
郑嫂气喘吁吁,眼不是眼,鼻子也不是鼻子的,大口张着,双手比划来去,浑身还哆嗦着。
“您别急,慢慢地说!“祝太太说。
郑嫂拍打几下胸口,缓过气来,哭声道:“夫人,不好了,宝珠小姐她,她没了。”
“没了?”林夫人惊异,“什么没了?到底怎么回事?”
婉仪站定了身体,静听郑嫂解释。而祝太太已经冲出房门,奔向育儿房。
这边,郑嫂还在发抖,口里支吾半天,就是说不出连成句的话,没头没脑咕噜着,没人能听清她的话。
林夫人不耐烦,大声问:“到底怎么回事,你快给我说个明白!”
郑嫂稍稍平复情绪,眼泪却开始流,声音陡然拔高,喊道:“夫人!我的夫人!宝珠小姐,她,她去了阴间拉……”
“胡说!”林夫人怒斥,“她方才不是还在睡觉吗?”
“那都是瞒着咱们的。”郑嫂哭泣,“我到这会儿才明白过来,护士也对我实说了。大小姐是难产,宝珠小姐一下生就缺氧气什么的,我也不懂,反正就是体格不好。医生知道我们来历不凡,怕担干系,一心想调理过来,所以就瞒下了病情。谁知昨晚一下子病情厉害,天不亮,宝珠,可怜的宝珠,她就已没气了。
早先,我心里就嘀咕,这孩子生下好几天了,睡得时候倒比醒着的时候多。咱们天天过去看,十次竟有八次说睡着了。都说这孩子听话。我自己养了三个了,我知道,这才下生的好孩子,哪一个不能折腾?白天黑夜,睡个两三小时就醒。一会儿吃奶,一会儿把尿。吃前哭叫,是吃完了还哭。那是他有劲儿。再说了,那好孩子的哭声也响,哇哇叫起来,隔着院子,大街上都能听到。可是,咱们宝珠小姐哭起来,像是蚊子哼哼……”
林夫人不等她说完,已经脸色蜡黄,挥舞着手臂,想要说什么,已是说不出来,只见着眼前有座巍峨的山峰倒下,将她死死地压住,无法呼吸,什么也看不见,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婉仪手足无措,眼前乱冒金星。她糊里糊涂地挤出休息室,也不知走向哪里,只模模糊糊看见前边有个电话。她想也没想,踉踉跄跄冲过去,拾起电话,竟打去费明在香港住的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