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6 第 146 章(1 / 1)
这是一间看似十分寻常而普通的书房。大约有二十几平米,四周皆是直达天花板的高大书架,书架上塞满了书。随意扫过去,书籍的类型五花八门,像是一个小型的图书馆。
而在房间中央,有一张明式条案桌。桌上,摆放文房四宝以及各类精巧摆件。
整个房间里,弥漫着浓浓的书香气息!
但是环顾所有角落,却不见立仁踪迹。
林心在门口站住,未敢轻举妄动,只轻声唤道:“立仁!”
俄而,有一面书架缓缓移动,似一扇小门打开。“你进来。”立仁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林心轻轻上前,穿过这个暗门。她甫一踏入门内,那书架随即关闭。
原来这小书房旁边,另外还有一个小房间。它大约十几平米,有一个保险柜靠墙而放置。在保险柜一侧,有张西式书桌。桌面上,放着一台老式的发报机。
立仁将一张单子交给林心。
林心忙双手接过。正是郭太昊从美国发来的清单。
立仁搬过来一把椅子,搀扶她坐下,说:“你仔细看吧!我去给你倒杯水。”
立仁出去了,密闭的空间里只剩下林心一人。她在台灯下,一个人名一个人名仔细地看过去。
好一会儿,立仁才返回,将一杯热牛奶塞到她手里,说:“先喝了,暖和一下。”
林心放下清单,接过牛奶,轻轻品尝两口。
“没什么特殊的人。”立仁说,“都是姜家、何家的亲眷。你这个何老师,从生病到走,都十分低调。从台北到纽约,在她生病期间,去看望她的人,统共就这几个。
前天,我去吊唁。遇到她的那些亲朋故旧,都埋怨她生了病,也不做通知,使他们错失了探望她的机会,成为憾事。”
林心忽然眉头一蹙,重新拾起清单,快速扫描过去,最后她的视线落在一个名字上。
“她是谁?”林心用手指着那几个字:贝尔纳夫人。
立仁探身看去,也皱眉,说:“应该是何有芳二儿媳那边的亲戚。她的二儿媳的一个弟弟,不是娶了一个中德混血儿吗?”
林心却用力摇头,十分肯定地说:“不对。这是一个法国人的姓氏。”
“说不定那个德国人又有法国亲戚呢!”立仁轻松地说。
林心盯着立仁,一字一句地问:“她到底是谁?你一定知道,否则你不会这样轻松。”
立仁淡笑,简短地强调道:“她是可靠的。”
“她是谁?”林心质问。
立仁故作不悦,责道:“你在怀疑谁?”
林心抓起清单,忽然又用力拍在桌面上。
她这般激动,让立仁惊异。
“我认识这个人,是不是?”林心逼问。
看她这种光景,立仁不再隐瞒,只好道:“她是迟晓芬。”
“芬尼阿姨。”林心冷声道,“果然是她!她嫁给了一个法国人。好啊!她一定是从法国去了北京。”
“这是不可能的。”立仁断然道。
“怎么不可能?”林心问,“我们都知道巴黎和北京之间有正式的外交关系。从巴黎去北京,当然会比较容易。”
“诚然如此,但你的芬尼阿姨,绝无可能担当这个信使。”立仁十分肯定地说。
林心略微一沉思,猛然领悟,问:“她是你们的人?”
“是我们的人。”立仁纠正她的用词。
“我是说中统。”林心解释。
立仁默认。
“我的天啊!”林心惊呼,“所以我父亲,他,他才对我妈说:芬尼,是他不得不接受的,是他不能推掉的。
原来她是你们派去监视我父亲的。我父亲了解这一点,又不能戳破,只好将计就计。没有想到,我妈却误会了。”
立仁不语。
“是你派他去的?”林心猜度着问。
立仁忙摆手,快速撇清关系,解释道:“不是我,是楚材!你不要误会我。我可不会搞这种事情。”
林心冷笑,说:“你们两个,谁指派,还不是一样?”随即她又悲叹道,“多么可悲,我人生的第一个悲剧,竟然由你来缔造。”
立仁懊悔。早知道这女人机敏,谁想能这样鬼精?竟然能从一个法国人的姓氏里瞧出问题!早知如此,我真不该将清单的原件给她!他懊恼不已。
“林心!”立仁试着岔开话题,问道,“你知道迟晓芬为什么参军吗?”
林心稍稍收回伤心,却不愿回应立仁。
“她是江西人。”立仁也不管她听与不听,就说起来,“造反的赤匪,先将她父亲吊死,又一把大火将她全家烧光了。她因为在南昌读书,逃过了一劫。为了报家仇,她参了军。”
这番解释,震住了林心。原来芬尼还有这样不幸的身世!然而不正是她?一个有着那样深深痛苦的人,却带给幼年的林心,那么多温柔、怜惜和爱。
“心,你就做我的女儿吧!”芬尼温柔地抚摸着小林心的头发,嘴角微微翘起,显出两个深深的小酒窝。
没有明艳照人,却十分耐看,越看越叫人喜欢!嘴角始终挂着温暖的微笑,充满着母性的柔情。即使浑身落满炮灰,她的笑容也总会绽放。
这就是芬尼!她的音容笑貌一直铭记在林心的记忆深处。
“立仁!”林心看向立仁,神情严肃地问,“她有孩子吗?”
“应该是有吧!”立仁模棱两可地回答,又赶紧转移话题,拍打一下林心的肩头,道:“清单,你也看过了。没有可疑的人!”
这份清单,他可是一看再看,每个人都仔细考虑过。
“怎么没有?”林心反驳,“迟晓芬就是最值得可疑的人!”
对她的感性武断,立仁流露出嘲笑的表情笑,问:“如果是你,□□杀了你全家,你还给他们做信使?”
“我不会。”林心毫不迟疑地回答,“可是芬尼阿姨会。”
认定她是主观臆断,立仁不加采信。
而林心却认真地思考起来。
房间里陷入暂时的安静。
无聊之时,立仁的手有意无意地摸上那台老式发报机。
林心敏感地注意到了他的“小动作”!不禁拿眼角瞄两眼立仁。小房间里,光线昏暗,立仁所站立的位置正好是在黑影里,无法看清他的表情,但他的手却在台灯下,连那手背上的老年斑都一览无余。
林心悄悄端量他的那只手。十分修长、清瘦,是一双灵巧的手。
立仁终于发觉了林心的目光所向。
“你在看什么?”他困惑。
“你的手!”林心说。
“我的手?”立仁更不解。
“你会发报吗?”林心指向发报机。
立仁轻笑,自负地反问:“你会用这种机子吗?”
“不是太会。”林心如实道,“我们学习时,这种型号已经不太用了。不过我还是学过两天。”
“试试?”立仁来了热心,怂恿她。
她马上露出极大的兴趣。当立仁为她戴上耳机时,她的双眼霎时放光,整个人忽然间神采奕奕,像是通了电的机器,顿时间全身每一个细胞都活跃起来。
立仁观赏着她的变化,不由自主地笑起来。她骨血里就有做特工的热情啊!
“给谁发报?”林心戏谑地问,“要不……,我们给林娥发个报?!”
“你知道她的频率?”立仁也戏语。
“你不知道吗?”林心有点儿酸味得说。
“适可而止。”立仁警告。
林心偷笑,继续嬉笑说:“ 我给老丁发报,吓他一下!省得他抱着老婆,忘了老本行。”
“他还有发报机?”立仁故作好奇。
“他自己用收音机改造了一个。”林心轻快地道,“他可是个无线电天才。”
立仁点头,心想:强将手下无弱兵!老丁是戴笠的老班底,能力自然不差。当年叶综将林心交给他来训练,确实是有眼光啊!
林心试着敲击两下,赞道:“真好!像是钢琴演奏!每一下,都是悦耳的音符。”
这句话?有些耳熟!仔细观察着她的每一个表情起伏,忽然间,万千感慨席卷立仁的思绪。
经过短暂的调试,林心马上熟悉了“业务”,试着搜寻附近的电波。她当然不会擅自给老丁发电报。
“还很好用。”林心摘下耳机,说,随即计上心来,笑说:“立仁,我们应该自己编一套密码。”
“干嘛?”立仁讥讽,“你想给我发报?”
林心点头,笑得更欢,彷佛这个念头给她带来极大的欢乐!
夫妻轻松嬉闹一阵子后,恢复宁静。
“林心。”立仁缓慢而严肃地道,“我能理解你对这件事的关注,但是我不希望你插手。一些事情,你知道的越少越好!”
林心不答话。
立仁又解释道:“今天我之所以让你进入这里,绝非要让你恢复‘工作’。我,杨立仁,不缺助手。
你是我的太太。你有任何愿望,告诉我,我会竭力为你做到。但是你不能自作聪明,给我越帮越忙。你一定记住我现在我对你讲得话:我,不允许你卷入我的事情。”
身处阴影里的他,声音低沉而有力,令她不敢大意。
“你就要做母亲了。”立仁又说,声音变得有些暗哑,“母亲的责任是重大的。特别是,……”他迟疑一下,才缓缓地说下去,“尤其是在我百年之后……”
“立仁!”林心迅速起身,想要阻止他提及这个话题。
但是立仁却一把按住了她的肩头,迫她坐回去,命令道:“坐好,听我讲。”
她无奈,只能听任他继续讲。
“你还年轻,我老了,立华也老了,你母亲也老了。这两大家子人,不能只靠费明一个。他是个读书人,也是一个老实人。一旦遇到政治,他就是秀才遇到兵。所以,到那时,就要依靠你。
关键时刻,你是撑得住事的!这一点,我不会看错。所以,实际上是我杨立仁,将一家老老少少托付给你。你的责任很大。
你有这样大的责任,就要学会韬光养晦。
现在还有我,你出什么头?”
光线太明亮了?她转过头,避开光线。然而也不知怎的,心头骤然一酸,泪水就滑落眼角。一时间,竟涕泪横流。于是她狼狈地垂下头,双手捂住脸庞。
“你这是干什么?”立仁故意取笑,“提前让我看看你对我的感情?”
林心摇头。她向来是最能控制感情的。然而这个早上,也不知怎的,就是无比脆弱,像是被拔下羽毛的小鸟儿,在寒冷的枝头,颤抖不已!
立仁没有上去安抚她。
这有些残酷!然而,在未来的某一天,她必然要自己一个人来面对。让她早早有些思想准备,也未尝是件坏事。
“你高估了我。”林心稍稍收住泪水,缓慢地道,“我不是铁打的。也许我是很脆弱的。也许,我不可以一个人存活。”
“所以,你要保护好我的孩子。”立仁说,“他就是你最好的陪伴者。你看,立华,她不是很幸福吗?”
林心的双唇哆嗦几下,没有再接话。
立仁终于隐忍不住,伸手拍打两下她的肩头。
她转身,一头钻入他的怀里,伸出双臂紧紧抱住他。她彷佛是用尽了全部的力量,以至于使他动弹不得。
立仁犹豫几番,还是只将手放在她的肩头。
她脆弱的表白,似千万根锋利的小针扎在他衰老的心头,使他柔肠百转,心房一阵阵打颤。不知不觉中,他的眼眶湿润了!
他已经很久没有流泪!上一次掉泪,似乎还是在父亲去世时。
哭完了,擦干了眼泪。她不敢正面对他,怕他看到她的狼狈模样。
“你想过吗?老兵们都可回去,而我们,我们却是回不去的。”林心恢复理性,淡淡地说。
“我本就不是为我回去。”立仁坦然道,“如果单单为了我一个人回去,林心,我不瞒你,我比李宗仁,回去地更早。”
林心的心底一颤。这么说,那边真的曾经“打量”过他的主意?
“校长对我有知遇之恩。”立仁又道,“士为知己者死。我岂能辜负校长几十年的信赖?”
他的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真像父亲的语气!林心暗叹。
“你是为那些老兵。”林心轻叹。
“不止是为他们,也为我们多灾多难的炎黄子孙。”立仁喟叹,“我们不能再厮杀下去。
自道光二十年(1840)以来,看看我们的历史,不是外患,就有内忧。国家凌乱,百姓遭殃。
而今两岸对峙,血脉相连的兄弟姐妹,刀兵相向,势如水火,这是我们的大不幸啊!
我们这代人造成的悲剧,应该由我们来收拾。”
林心默默看向他。他都有这样的表态,她怎能不担心他?他这是不顾一切向前冲啊!
“好了!”立仁换下轻松的语调,说,“天要亮了!我们出去。你再睡会儿,我去捡早报看看。”
林心起身,顺从地随着立仁走出小书房。
林心刚刚躺回床上,忽听外面一个凄凉的呼唤声。听不清叫什么,只是那一声声,摧折人肠。
起初,她以为是自己幻听了!
但是立仁却听得分明。
“立秋,立秋!”
他走到窗前,轻轻掀开窗帘的一角,望向院子。
清晨的院落,郁郁葱葱的花木还沾着晨露,一束晨光穿破云层照在枝头,散发出清新之美。但是当那一声声呼唤飘荡其中,美景陡然变得十分凄楚!
他缓缓攥紧了窗帘,神色幽深。
林心望着他的侧面,问:“是梅姨?”
立仁点一下头。
林心要下去,立仁阻止了她。
立华正在厨房,听到这呼声,她急忙奔出房门。但是院子里却不见梅姨的踪影。
“廷鹤,廷鹤,我们的秋秋回家了。”梅姨喊得好苍凉。
立华顾不得忧伤,循声而来,来至后院,就见梅姨穿行在花草丛中,无可奈何的见秋只能亦步亦趋于后,随时谨防梅姨摔倒。
“梅姨。”立华上前,接过见秋的手,扶着梅姨,以最温柔的声音,说,“咱们回屋里去。”
“立华!你立秋妹妹回家了。”梅姨激动地攥住立华的手,念叨起来,“立秋回家了,我们的立青也回来了。都回家了!”
立华顺从其意,用力点头,说:“是,回家了!我们都回家。”
“廷鹤!”梅姨拔高了声调,又骂道,“这个老头子,又去哪儿了?都回家了,他也不来看看。”
“他看着呢!”立华用力抑制住鼻尖的酸涩,掩饰住眼里的无限哀痛。
立仁走入后院,默默瞪视着意识迷乱的梅姨,面如岩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