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4 第 144 章(1 / 1)
民国39年(1950),初春。
夜色浓重,晚风中送来断续的琴声。大街上十分寂静。已经过了戒齤严的时间,除去军车轰隆开过,路上绝无行人。
夜风有些冷,扫过枝头,呼呼作响;月光很淡,一层乌云游荡。
她一个人,强忍着腹痛,缓缓迈开疲惫不堪的步伐。
昏暗的路灯将她的身影,投射到一侧的墙垣上,像是一只受伤的猎狗:眼睛望着家的方向,目光中却尽是哀伤。
远望去,家里一团漆黑,所有的灯光都熄灭了,甚而连院墙外的几盏路灯也没有亮光。
这彷佛注定是一个无声又黑暗的夜晚!
她的世界似乎已沉入黑洞中,望不到光明的方向,找不到逃离的出口。
几年以来,失败,失败,总是失败!她已经习惯于应对失败。只是在这个异常清冷的春夜,失败,于她,分外刺骨,尤其凄凉。
她的目光搜寻到女儿的窗口。淡淡的月色下,那扇小窗紧闭。
莎莎肯定已经睡了。到这时,她才忽然想起:应该就是明天,莎莎要参加学校话剧社的公演。
遽然一个猛烈抽搐从她的腹部蔓延至四肢百骸,几乎让她摔倒。她靠着路边的树干站住,轻轻喘息。
我是不能倒下的!她心里想,无论如何,不是现在倒下!
她已经连续工作了三天三夜。高强度的工作不仅磨损着她羸弱的身体,更折磨着她的精神。
她想要休息,她需要停歇,然而她如何能停?这个小岛界像是持枪的□□赌,每一次暂停,只能意味着流血。
明天,我一定要去看莎莎的演出。她在心里想,我已经错过女儿太多美好的回忆!
想着女儿,她又有了些许力量。
轻轻推开院门,悄无声息地穿过院子。和往常每一个下了夜班的夜晚一样,这一晚,院子里万籁俱静,只是在这凉瑟的晚风中,隐隐飘来一阵烟火的味道。
谁家会在凌晨做饭?
她站在房门前,右手已经放在门把上,却没有转动。
所有的窗帘都低垂,卧室的窗帘尤其厚重。这是职业本能,总是下意识要选取最厚的布料,将屋里和窗外隔开。
不知停留了有多久,应该有很久,过去的二十年在她头脑里转悠了一圈!二十年!多么漫长的岁月。
该面对的,总要面对!
于是,她终于还是打开了房门。一束月光穿过敞开的房门投射到客厅的墙壁上,映出她的身影。一些月光还射到她脚边。
玄关处,一双男式皮鞋赫然在目。
那是她在上海的太平洋百货买的正宗法国货。虽然穿了很久,牛皮依然很好。不过在今晚,它似乎脏污不堪。
她换下高跟鞋,却没有套上拖鞋,竟将脚放到一旁的平跟布鞋里,然后将背包挂在衣钩上。
从玄关走入客厅。她第一个意识将要走向女儿的房间,但在中途她停下,转向他们的卧室。
一缕光线从卧室门下的缝隙里泄露出来,似是凿壁偷光。光线微弱,而且还在跳动,而站在客厅里,那股烟火味更重了。
不像是一束灯光。那会是什么?
她没有给自己太多迟疑,一下子就推开了房门。
背对着房门,她的丈夫蹲在地上,将信件、文件、稿纸等等,统统都投进他面前的火盆里。
小小的火盆却跳跃出巨大的蓝色火舌,疯狂而扭曲地向上攀爬,将一切隐秘吞噬。
对面的墙壁上,映出丈夫的身影。
他垂首,聚精会神凝视着一切被燃烧,竟然没有注意到妻子已经返家。
“你在做什么?”沈盈异常平静地问。
丈夫最初万分骇然,像是被捉奸的男人。他仓皇的转身,却立马恢复镇静,淡然问:“你怎么回来了?不是今晚加班吗?”
晚饭时,她曾打电话回家,告诉他不能回家吃晚饭了,晚上要值通宵的班。
“我有些不舒服,找人换了班。”沈盈回答,“你在烧什么?”她固执地问,声音很冷硬,与平常的她十分不同。
他感受到了她的异样,于是转过身,用柔和的语气答:“一点儿旧东西。今晚你去莎莎房里睡吧!我一时片刻,烧不完。”
她无声地看着他。
他迎着她的视线,波澜不兴。
她垂首,跳跃的光线中,一支小皮箱静静地立在门边。这也是她在南京买的,是送给他的生日礼物,因为他经常出差。自从有了这个小皮箱,他每次离家都会携带。
看到这小皮箱,像是看到她曾经站在柜台前,仔细地挑选,像是看到他们曾经渡过的美好时光。
他转过身,背对她,依然平静地说:“你去睡吧!已经很晚了。”
“你是准备跑路吗?”沈盈问,同时双腿已不能自制的颤抖起来。她扶着墙,坐到梳妆台前的圆凳上。
丈夫往火里扔纸张的手骤然停下,俄而,继续扔,并加快了手里的速度。红色的火光映着他略显苍白的脸色。但他的目光非常沉静、坚韧和果敢。
“你在说什么?”他反问,语调里竟然还有笑意,不知是笑自己,还是笑她。
“今天早上,吴石已经秘密被捕了。”沈盈淡淡地宣布。
“是吗?”丈夫十分讶异地反问,“你们是不是有些草木皆兵?他可是校长的亲信。”他的语气是诙谐的,但他凝视火光的视线却无比坚定。
他当然已有所警觉,并做好了所有准备。
“你常常去吴家。”沈盈再说,“许多人都知道。听说吴石的太太交代了许多常去吴家的客人。”
丈夫淡笑。
每一次遇到大事,他总是这样的态度:事情越是大,他越是轻淡。他是真正举重若轻之人。她不止一次见识到了他非凡的胆识和魄力。
“你打算今晚走?”沈盈直接问。
丈夫没有回答。
这是默认。
在今晚,这样一个异常的时刻!她突然回家来,他已经了然。此时此地此刻,这对夫妻已无需躲闪。
十六年的夫妻,他们彼此已经有太多默契。
“你就这样走了?抛下我和孩子?”她质问,视线也落到火光里。他烧的不是纸,是他们的婚姻,是他们的家,是他们的爱情!十六年的朝朝暮暮,仿若在一夕之间灰飞烟灭了!
他再度转身,与她四目相对。
“阿盈!”他亲昵地呼唤。
她却猛地一摇头,拒绝他的亲热。
“我们一定会再见面。”丈夫信誓旦旦的保证。
然而他的保证,在此时,对于她,已是空中楼阁!她再难以相信他的任何言辞。“你就这样走?”她的声音颤抖起来,嘴唇哆嗦,“你明白,一旦你走掉,我和孩子就只有死路一条。”
丈夫默然。
“我死,也就罢了!”她悲哀地说,“我们的女儿呢?她何其无辜?你想过她吗?她明天有公演。她还有许多梦想。她没有恋爱过。她才只有16岁。”
为着年幼的女儿,刚强的她柔肠百转、撕心裂肺一般,脆弱的泪水夺眶而出!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她的泪水,刺痛了他的心。蓦然之间,万缕柔情如疯长的野草一般纠结在心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况乎十六年的光阴?
他转回身,背对妻子,手臂微微轻颤,拾起一沓文件,扔进火盆里。旺盛的火光里,他的泪水滚动在眼眶中。
局势发展到今日,柔情已是剧毒,非但于事无补,反而惹来无益之泪水。只有决绝,或可宽解她,以助于她撑过这个难关。
于是他收起柔情,以近乎冷酷的语调说:“你们不会有事。”
“不要自欺欺人。”沈盈恶声打断他的话,“谁也逃不掉!我们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你走不掉。你的女儿也要为你殉葬。”
“我相信,你总是会有办法的。毕竟你是他们的人,不是吗?”丈夫用一种怪异的嘲讽口吻说,“在国齤民党的情报系统中,你算是老班底了。调查科成立伊始,你便是机要报务员。如今这些人,在你沈处长面前,还不都是小字辈?
再不济,你可以去找你的杨主任嘛!他就在台北。念在你忠心耿耿追随他二十年的份上,他能不救你?”
他的冷言冷语和挖苦,真正激怒了她。
“杨主任?”沈盈发疯似地低笑,“卢赛时,你是不是希望我们能将这盆脏水泼向他?借着吴石,再整垮对党国最忠诚的将领?从而让我们自相残杀,最后你们共齤产党坐收渔翁之利?!”
他不语。
她愤然道:“就算到了最后的时刻,你也不忘记利用我?是吗?你非常清楚,在这样一个微妙的时刻,任何人牵涉进吴石的案子,都绝无好下场。
陈先生滞留美国,至今未归。杨主任在台北,形同软禁。只要一口唾沫溅到他的地盘,他就像是跳进了黄河,洗也洗不清。”
丈夫轻轻叹息两声,说:“你应该明白了,你们已是穷途末路。这是最后的疯狂。如此的血腥,不问青红皂白,只是为了掩盖他们的怯懦。
你们已经走到了历史的尽头。”
“你想齤做什么?”沈盈嘲笑着问,“对我劝降?”
“世上不只有一条路。”丈夫说。
“这句话应该是我送给你。”沈盈说,“还记得吗?去年,来这儿之前,我说:我们可以去美国、加拿大、澳洲等等。为了我们的女儿,我们合力保护住我们这个家。可是你选择这里。早在那个时候,你已经将我们一家三口绑在了这个绞刑架上。”
“阿盈。”丈夫轻声呼唤,“不要执迷。”
“执迷?”沈盈反问,冷笑两声,彷佛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你不觉得这应该是我对你说的话吗?”她盯视着丈夫的眼睛,“二十年!党国培养你二十年,你却做了可耻的叛徒!”
面对她的疾言厉色的指责,他很平静,说:“我只是还有一丝良心,不愿再助纣为虐,不忍再使我华夏多灾多难的百姓受苦。”
对于他的“辩解”,她轻蔑地斥之一笑。
“把中国推入共产主义的深渊,阻断中国近代以来的民齤主之路,不是更甚于误国?
这无异于当年明清易代,因明之荒淫,而屈服于落后满清夷狄!”
丈夫淡笑一下,说:“国齤民党民齤主与否,关于这方面,你比我更清楚。比如中统、军统的存在,不正是为了维护其一齤党□□、一人□□?”
“这一切都是为了国家。”沈盈辩驳,转而责问,“你怎么可以背叛?这二十年,你从一介孤寒,青云直上,而为今日党国之要员,位居要津。党国给与你多少人人羡慕的功名利禄!你竟敢背叛?”
“如果我是个可以被功名利禄引诱的男人,你又怎么会爱我?”丈夫平淡地反问。
“你知道我为什么嫁给你吗?”沈盈问。她的眼中放射出骇人的清冷之气,犹如南极洲的冰川。
丈夫沉默。
火燃烧着,吱吱啦啦的声响,在寂静的空间里,十分刺耳。
“因为你是受陈诚器重的秘书。我奉命嫁给你,正是为了借机监视陈诚,从而掌握黄埔系将领的动态。”沈盈徐缓地开口了,声调低缓而压抑,眼神冷硬,“我们本来是指定安婷去接近你。
还记得安婷吗?很漂亮,很时髦。
可你选中了我?为什么偏偏是我?一个没人要的老姑娘,一个偏执的工作狂!既没有美貌,又不会曲意逢迎男人。
不可思议?不!你很聪明,安婷是个花瓶,而我是真正可以帮助你做一番事业的女人。
那时的你,雄心壮志,一心想齤做出一番伟大的事业来。
你选中的不是我,是我的工作。
我们互相利用。”
“为什么要这样讲呢?不要这样讲。”丈夫微微皱起眉头,试图解释,却只能苍白的说,“我们是有感情的!”
“感情?”她嗤笑,“那是什么?比起你的主义来,它是不是一文不值?”
丈夫却不在意她的“癫狂”,他深深理解此时她所受到的伤害。
“请你相信,我对你,并无利用之心。”丈夫认真地说,“只是,只是,人生太长了,一步步走来,我们渐行渐远,越来越走向不同的道路。
我曾希望你能有所转变。然而那确实太难了!无奈,我只有放弃。”
说到这儿,他竟然轻笑几声,说:“你想过吗?其实你一生只爱一个人,但那个人却不是我。”
“你胡说!”沈盈厉声驳斥。幸亏有黑夜掩饰住了她眼神里的仓惶与不安。
“你要去哪里?”沈盈问,快速转移了那个微妙的话题。
丈夫没有迟疑,坦白回答道:“去香港。我还没有彻底暴露,所以暂时不会有事。”这话像是在安慰她。
“然后从香港去内地?”沈盈问。
丈夫点头,说:“如果,如果顺利,我,应该会回一趟老家。”
“一个人吗?”沈盈问。
丈夫不答。
“和她?是吗?”她问,“她现在应该是在北平。”
丈夫不语。
“四年前在上海,你妈妈说她是你的表妹,那时我就怀疑了。”她说,“只是一直想要自欺。
这十几年,我从未想到过你会成为我的敌人!就像林娥。我不曾怀疑过她,她却是共齤产党!但她只是我的朋友,而你却是我的丈夫。
这太可怕了!
你一直都是很好的丈夫,很好的父亲。我们的生活很幸福,即使在炮火纷飞的战争岁月里。
还记得在淞沪会战时吗?我们从上海撤退到南京。11月,南京已被日军包围。你得知我还在南京,竟然不顾命令,没有去武汉,而是进入南京。为了维系南京卫戍部队与中央的联系,我们最后一批撤离。在12月12日夜,日军已攻入新华门。还记得吗?那时你对我说的话:
一对夫妻能够一起为国家而牺牲,那样的死,是幸福的。
好怀念那段时光!恍如一场梦境。梦醒来:你变成了我的敌人。
为什么我们不在最幸福、最美好的时候死去?却偏要在撕破彼此的真面孔、袒露出血淋淋的伤口时,才道别。”
“阿盈!”他无奈地呼唤。
“毫无疑问,你和她才是心心相印、志同道合。”沈盈哀伤地说,“我,只是一个貌合神离的妻子。”
他摇头。
她不看他,沉浸于自己的哀痛中。“为什么是这样?我的丈夫,不但背叛了我的国家,还背叛了我的婚姻。”
他继续摇头,却无法做出更多的辩解。
“你妈妈了解这一切吗?”她问。
“她怎么会知道?”他说,“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她常年多病,多亏有你照顾。她临终前,曾对我说:在她的心里,你是最好的儿媳妇。”
“她一直埋怨我出去工作。”沈盈说,“我还感激你支持我工作。如今看来,倘若我不工作,于你还有什么用处?”
“阿盈。”他带着一丝斥责,“不要自贬。”顿一下,他又说,“也许你自己并不曾真正看清你自身:你是那么美好的。一直都是。”
他的赞扬,只让她感到可笑。“可惜美好的我,却阻止不了你的背叛;可爱的她,却把你拉入共齤党的怀抱!”
“我的选择,与她无关。”丈夫平静地说,“是我自己看透了国齤民党的腐败。我不想再跟着这样一个糜烂的政权,继续错误下去。”
沈盈冷哼,问:“你是怎样加入共齤党的?”
“1942年在重庆,国民参政会时,遇到一个同乡,就是她。由她介绍和接触到了党。后来我曾随国防部参访团去延安。亲眼目睹那里青年人蓬勃向上、意气风发的精神面貌,我深深感到:□□只能在延安,而绝非日益腐朽的重庆。”
“你何时入共齤党的?”她的口吻像是在审讯。
他则坦然回答:“1946年春天。我很高兴,在我寻寻觅觅十几年后,终于寻找到了一条真正的救国之路。我的理想不再漂浮,从此有了根。”
她缓步走到火盆前,隔着跃动的火光,和他四目相视。
当他谈到自己的理想,尽管在黑夜里,他的眼眸中仍然放射出夺目的光彩,那光彩彷佛照亮了四周的黑夜。
她的心弦强烈的抖动。
“他们是不是很高兴你的加入?因为我,你们是不是得到很多情报?”她低吼,内心如烈火在燃烧。
丈夫别开了她的目光。
“为什么让我打掉孩子”她质问。
他的手猛地抖动两下,竭力让声音平静如常,道:“那不是一个要孩子的好时机。你已经看到,假使你留下那个孩子,我们就不可能跟随国府一起入台。”
“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你的潜伏!”沈盈冷笑,“你不想要我生的孩子,大约她已经有了你的儿子。走吧,去和她双宿双飞。”
“沈盈!”丈夫终于露出一丝怒气,用力打断了她的话,“放弃你的胡思乱想,冷静下来。”
她虚弱地坐到地毯上,用手捂住嘴巴,阻止想要爆发出来的哭泣。可怜她未出生的孩子!
院墙外的大马路上,一辆军车隆隆开过,打破暗夜的死寂,车前后灯射出来的光束,先后扫过这个庭院,映射到卧室的窗台上,引来这二人一起冷颤。
时间已经不多!
他果决地将最后一个黑皮的笔记本投入到火盆中,起身,走到书桌前,从桌底下摸出一支手齤枪来,将子弹上膛。
她紧紧盯着他的举动,不发一语。
“你不会有事。”他说,同时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来,放在书桌上。
她的视线从他的背影,转移到火盆里。
烈火中燃烧的黑皮本,散发出一股呛人的气味,那是皮革烧焦的味道。他连他最珍贵的笔记本都烧了!他真的要走了!
“你知道吗?就在一个半小时前,警备司令部已更改了今晚宵禁和出城的口令。旧的通行证一律作废。”沈盈机械地说。
他将手齤枪放到桌面,不作任何表态。
“现在你只有一条路。”她说,“为了莎莎!你只要写出一个人名。我们就能全身而退。你可以回大陆,不会有任何人了解这里发生的一切。而我会带着莎莎去南美,永远不再回来。”
他轻轻笑了,说:“原来你是回家劝降?”
“这不是投降!”她用力说。
“大丈夫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他豪迈地说,“何人没有一死?如果能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献出我的生命,这将是我无尚的光荣。”
“你的女儿呢?”她问。
“她会理解她的父亲。”他说。
她真正、彻底的绝望了!他已经堵死了她所有的路,他也打碎了她最后的希望!她必须自救。
她视线再次落在那个黑色笔记本上。它已被烈火烧焦大半。她飞快地伸手从火里取出小半截的本子,不顾烫手的灼热,迅速地翻过去。
“你在做什么?”他回身,惊讶地问,目光定格在她手里的笔记本上。
“我总能从里面找出蛛丝马迹来。”她回答。
他遽然变色。
“阿盈,把它给我。”他厉声命令。
他的迫切更证实了她的推测。她根本不看他,迅速地浏览过去。
他上前迈一步,伸出手,以从未有过的严厉道:“我可以牺牲,但决不能连累其他人。”
“他们一个也别想跑。”她发狠又疯狂地说,“我也要让他们家破人亡。”
“阿盈!”他着急地叫起来,“你疯了吗?你不是这样的人。”
“我就是这样的人。”她狠狠地叫起来,“正如我已看清了你的面目,你也该看看我的真面目。二十年来,如果不是党国姑息养奸,何至于今日之败?今天,我再也不会手软!”
“阿盈!”他呼叫,向前逼近一步。
她则退后一步,两手紧紧抱着残缺的笔记本。
“给我。”他命令。
“绝不会给你。”她答。
一个凄厉的警报声呼啸而来,大地都在颤抖!
他头脑嗡地一声响!不能再犹豫了,他必须营救其他同志。于是,他举起了手中的枪,对准了他的妻子。
“把本子扔进火里。”他命令。
她凝视着黑漆漆的枪口,神色在经历片刻的惶恐后,却从容了。“你不会开枪。”她镇静地说,“一旦枪响,冲进来的不仅仅是我们的人,还有你的女儿!”
“这是无声手齤枪。”他的声音嘶哑,“沈盈,不要逼我。”
她瞪视着他颤抖的手,轻轻冷笑。“开枪吧!让你妻子的鲜血祭奠你的主义。”
“扔进去。”他的枪口仍旧对准她,“阿盈!这是我最后的请求!”他哀求,接着将枪口转向了自己的头部。
她直直盯着他的眼睛,终于将本子再次扔进了火盆。不过片刻功夫,烈火吞噬了笔记本。
一切皆化为灰烬。
他徐徐放下枪,神情竟有些恍惚,像是才攀爬过一座山峰,已精疲力竭。他默默站立在一半是光明、一半是黑暗中间,光影交错打在他略显瘦弱的肩头。
“你的上线是蒲明轩,是吗?”沈盈忽然挑衅似地发问。
他的神经再度绷紧。
她显出得意地微笑。“我会放你走,但我绝不会放过姓蒲的。我相信,他一定是条大鱼,顺着他这条线,我们会挖出更多的共齤党。”
“沈盈!”他缓缓地警告她,“我说过,我可以牺牲,但绝不能连累其他人。”
“不,我要让你活着,让你亲眼看到你的同志们,一个个被枪决。”她报复似地说。
“不可以。”他坚决地说。
“我可以。”她针锋相对,“也许我曾有过动摇,但从现在起,我绝不会动摇了!”
“你在逼我。”他痛苦地说。
“也许吧!”她轻笑。
她的笑声未落地,一个闷响传来,像是一个枕头落到地面。
沈盈垂首,看到手臂上正汩汩冒着鲜血,在火光的辉映下,这红色的血,异常凄厉与恐怖。
他紧紧凝视着她的手臂,有好一会儿,灵魂如出窍。但接着,他恢复理智,说:“你自己去医院!”
说完,他拎起那支小皮箱,打开房门,压低声音道:“我走了!”
转眼间,他的脚步声消失了。
她凝望着那扇门,黑洞洞,仿佛通向一个无底的深渊。
最后她坐回到梳妆台前,抱着电话机,默默出神。
火盆里的最后一丝光熄灭了!寒冷的夜风穿过敞开的房门冲进来,吸走了所有热气。沉沉的黑暗中,她的鲜血还在流淌。
最终,她拨通了一个最为熟悉的号码,用十分清晰而坚定的语气道:“我是情报一处的沈盈。我要检举我丈夫,卢赛时。他是共齤党分子。”
就在这时,一个白色的身影从房门处的黑暗里走来。
“莎莎!”她轻喊着女儿的名字,手里仍旧举着话筒。
曼莎没有回应,却一个转身,飞快地奔跑出去。她投入无尽的黑暗中,从此心灵再也寻觅不到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