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3 第 143 章（1 / 1）
“当时参加第一期电讯培训的女孩子，总共仅有五六个，而最后录取的也只有两个人：林娥和我。在所有的受训人员中，林娥的成绩最好。可是，不知怎么回事，她却比我晚报到上班。
她真是什么都好！像赛时，你的爸爸。不但人聪明，相貌也好，家世也好，人品又好，性格也好。工作中，他们都出类拔萃；在日常的生活中，又是那样善解人意，充满人情味。
以后我们上海站的电讯室陆续招来几批女职员，却再也没有人能超过林娥的业务能力。也难怪主任会对她另眼相看。像她那样，才气、灵气和志气兼备的女孩子，这世上又有几个呢？寻常人，能有一项，便可自负一生了！”
对林娥如此之高的赞许，相对比对林心的苛责，曼莎很不屑于母亲的态度。
沈盈却并不理会女儿质疑的目光，继续着她的回忆：
“那时的上海，十分繁华。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然而对于我，一个国民党中央组织部党务调查科上海站电讯室的女职员，大上海只是一个只闻其声不见其形的传闻。尽管我在上海，前前后后，近十年，然而那个城市给我留下最深刻记忆的，似乎只有电讯室所处的那座灰暗的小楼。
尤其是到了梅雨季节，窗外雨丝飘摇，小楼隐藏在雨雾中，像是一个阴影。风，冷飕飕的，浸透着湿气，钻入骨髓里，冰凉每一根骨节。
几乎所有的职员都抽烟。大约是太冷了！主任不抽烟，他喝酒。呛人的烟味，笼罩着整个办公室。
有一回，主任站在办公室里，手里一边挥舞着一个笔记本驱散浓重的烟雾，一边大声骂：‘他妈的，怎么回事，一根根烟枪，老子像是进了大烟馆！你们是革命军人，还是四肢不勤的遗少？’
他的话音没落，林娥手指里夹着一支烟头进来。
看到她手里的烟，主任竟登时偃旗息鼓，那垂头丧气的模样，引来几个胆大男职员的偷笑，像是受到传染，其他人也跟着笑，后来我们全体一块儿哄堂大笑。主任也笑。
林娥也笑！她很少笑得，但那天笑得厉害，还流出泪来！
我现在还记得她一边笑，一边流泪的样子！当时觉得有股说不出来的怪异，后来才明白她们的一个联络点刚刚被我们破坏。
我的大上海，仅仅就是那座沉闷的、压抑的、没有生命的小楼。
我的青春，我的理想，我的初恋，我的友情，我的一切都在那里。即使今天，台北，像也是那座小楼的一个延续。
说实话，我喜欢那里，也绝不会否定那里。如果没有那里，我又会是谁？那是我，一个逃离旧家庭、追求新生的女人，人生价值存在的证明。因为那里，我，成为一个独立的女性，而不是一个男人的附属品；因为那里，我，一个普通又普通的女子，亲眼见证了中国近现代史上许多重大的历史时刻。”
“你的口气，好像林心。”曼莎不由得叹息。
“因为我们是同行。”沈盈回答。
曼莎却诡秘一笑，说：“因为你们是一个师父。”
沈盈愣一下，轻轻微笑，表示认可女儿的评断。
“虽然电讯室的生活，实在是既苦闷，又封闭。主任的要求又极为严格。我们都像是上了发条的机器。白天紧张工作，晚间回到宿舍还要注意保密条款，不能随便交朋友，接待亲戚，也还要打报告。那些男职员，可以三五成群结伴出去找点儿乐子，散散心；而我们女职员，却只能闷在屋里，哪里也不能去、不敢去，也不方便去。
特别是林娥的事情发生以后，整个电讯室，寂静的像是一个坟场，人员来来回回走动唯恐搞出一点儿声响，甚而连自己的喘息，都会因为觉得太过大声而感到惶恐。
尤其是我，因为和林娥走得近，一度受到审查。那种被自己人怀疑的心头苦闷，全部要自己承受。白天还好，忙忙碌碌，可以暂时排解；夜晚尤其难熬，独自一人，身处于斗室之中，四面光秃秃的墙壁，像是一条条看不见的绳索，将人牢牢地束缚住；心里上，更像是有千万只小虫子在啃噬灵魂。不要说入眠，就算是想要求得头脑片刻的宁静，都是奢望！”
“然而你仍然坚守住了。”曼莎略带讥讽地插话。
“是的。”沈盈毫不迟疑地回应，“当我选择了这条路，就不打算中途退缩。那一切的磨难，只是加强我对信仰的忠诚。”
曼莎没有任何情绪。她早已熟悉母亲的信仰。
沈盈像是打开了记忆之门，尽情地讲述下去：
“虽然那的确是一个沉闷、压抑的环境，尽管我们不能像上海其他女孩子那样穿时髦的洋装和婀娜多姿的旗袍，千篇一律的军装，即使在过年，也只不过是换上一身崭新的军装而已，但是无论怎样，我们还是感受到了青春的活力与热烈！
有人说：青春是无人能挡的。它具有野草一样旺盛的生命力，在任何苦闷的环境下，都能茁壮成长，绽放出最美丽的生命之花。
爱，是青春最美好的一部分；而深处严冬中的爱，更因与恶劣的环境相背离，而显得格外绚烂、辉煌和耀眼，使人目眩神迷！
主任！是的，过去了这么多年，我依然觉得他还是那个主任。那时的他，好年轻，将要三十岁，经历过东征和北伐，大革命的政治风雨历练，已经使他很成熟。
我们都是一群生手！懵懂无知，根本不晓得自己做的事业，将关系到党国的生死存亡，更加不明白这份事业将与中国的近代史紧密相连。
我们是他的小卒。我们仰慕他的光芒，并且愿意为那光芒献出青春和理想；我们追随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忠实地贯彻他的一切指令。我们把他判定的敌人当做我们的敌人，他说这人十恶不赦，我们没有任何怀疑。
我曾经误以为林娥和我是一样的。
我一点也没有妒忌林娥，甚至在心底里好高兴主任选择了她，而不是那个娇滴滴的名门淑媛。
主任是真的很喜欢她。那种感觉，就像是冬天里的阳光，洒在一个阴暗的世界里，虽然只是微薄的温暖，但身处其中的人却都能敏锐地感觉出来。
我们整个电讯室都感受到了主任的热情。
他的热情是毫不掩饰的、是直接的；如今想来，会觉得有些笨拙，但那不正是青春的特点吗？不够圆滑，缺乏经验，满腔热情，为爱失去自我。
那样大的一间办公室。主任的眼里似乎只有她。我们只要稍微注意一下，就可以发现他的眼睛一直围着她转。深邃的目光，那样浓烈，好像一把烈火，要将一个女人燃烧掉！他看不到其他任何女子。其他女人都是尘土！
我们都是尘土。”
曼莎默默倾听着。
沈盈像是回忆给自己听，并不关注女儿的任何反应。“光阴似水，一眨眼，几十年从手指缝里流走。今天，在病房里，我又看见了那样的目光，仍然是围着一个姓林的女人。这真像是宿命！”
“你对林心有偏见。”曼莎率直地评论。
“我是对我们这一行有偏见。”沈盈用力强调。
曼莎淡淡冷笑。
沈盈却不看她，说：“林娥是我们的敌人。这是残酷的、致命的！在那之前，我从未想过她会是我的敌人。
我曾经认为她是我最好、最信赖的朋友。
由于我们特殊的工作性质，我们不可能对我们办公室以外的任何人倾诉我们工作中的苦恼；而电讯室的男性同仁，为了避嫌，身为女性的我，与他们就只有工作上的接触。因此，林娥，很容易就成为我最信赖的好姐妹，我们无话不谈，像你和林心。
你无法想象，我们竟然曾在一起讨论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就像现在，在一个温暖的春天的午后，我们抱着一杯茶，坐在电讯室那扇朝南的小窗子前，正值午休时间，大家都出去了，只剩下我和她。
她用十四行诗一般的浪漫语调，描述她的爱人。我还记得，她眼珠里闪动着如灿烂星辰一样的光彩，让周围的一切都黯然失色。她彷佛变了一个人，不再淡然，不再冷漠，不再平静，充满热情、充满活力。
我还曾经对她的那番热情深深不以为然，因为她的那个所谓的男友，实在是貌不惊人、平凡不能再平凡之人。
男职员私下里说：这才是一支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我们很为主任抱不平，实在不解那样出色的一个女子，怎就会倾心于那么一个俗人？
当然，后来，这一切疑问都有了答案。
她真正的爱人，不但曾是黄埔的教官，而且曾是无数革命青年心中的偶像。在他的璀璨光华之下，所有那个时代的男人都显得太平淡。
你知道吗？有一种人，他们的魅力超越时代、超越党派！”
像我的丈夫！她在心底里想。无论怎样政治观点的敌对，他在我心里仍旧是一个最非凡的男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