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 第 127 章(1 / 1)
第二日,早饭后,立仁陪立华去院子里散步。
“你跟着我干什么?”立华戏谑,“还不去陪着你太太?”
立仁却神思不属,对立华的笑语,未置一词。
“你有事?”立华不悦,“你又有什么事?你呀,就是活一天,有一天的事。没完没了。想清静清静,都是奢侈。”
面对立华的抱怨,立仁没有像平常那样反唇相讥,却是非常平静地露出一丝苦笑,说:“没办法,就这个命!”
“到底什么事?”立华追问,忽然警醒,急问,“难道是……”
立仁点一下头。
“怎么样了?”立华急问。
立仁不答,沉思片刻,缓缓地道:“立华,我决定和林心去新加坡度蜜月。”
“去新加坡度蜜月?”立华震惊。
立仁再道:“我初步决定大后天,也就是下个周二启程;年三十回来。一定能赶上年夜饭。”
“为什么?”立华不解,“怎么会突然说要出去度蜜月?前天不是说到海边走走就好了。林心有身孕,两个月,正是特别需要当心的时候。不适宜出远门的。
而且她的身体状况,你也看到了,妊娠反应那么厉害,吃点东西就吐。怎么能坐飞机?还要四处游逛,肯定耗体力。她能吃得消?”
“也就一个星期。”立仁说,“到了那边,也不会四处逛。”
“你们一定要度蜜月吗?”立华极度困惑,“立仁,你好不容易有个孩子,林心也三十几的人了。怀上个孩子不容易。你们可不能掉以轻心。
听我一句劝,你们不要折腾了,留在家里,好好安胎,平安生下这个孩子。到那时,你们两个就是想去欧洲玩,出去一年也不要紧。我保准能给你们把这个孩子带好了。”
立仁意味深长地说:“无论如何,我现在都要去新加坡。”
立华怔住,联想到他最初的话题,忙道:“你想去,就一个人去。林心不能去。”
“她必须去。”立仁果断地说。
“为什么?”立华追问,“不是你自己说,她有身孕,不想让她担心那些事吗?怎么现在又要将她拉进去?”
“度蜜月是我离开台湾最好的借口,不会引起任何怀疑和猜测。”立仁说。
立华脱口道:“谁还能怀疑你和猜测你?”
“不可不慎之又慎啊!”立仁长叹。
立华愕然。旁人看来,立仁身居高位,万事无忧,却原来也如履薄冰啊!
“有危险吗?”立华低声问。
立仁刻意笑起来,讥笑道:“我的傻妹妹!能有什么危险?”
立华却笑不出来。兄妹几十年的相处,彼此十分了解。立仁越故作轻松,立华的心里越忐忑不安。
“一定要现在去?”立华问,“林心的身体是真的不能折腾。
立仁,你是男人,你不了解。这女人怀孩子,看上去稀松平常,其实惊险的很,一个不小心,就容易伤及孩子。”
“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不能错过。”立仁断然道。
“也不在乎你的孩子了吗?”立华幽怨地责问。
“孩子不会有事。”立仁果决地说,“倘若真的有事。他一条命,换来百万人回家,也是值得的。”
“立仁!”立华有气无力地呼喊,泪水一下子迸出眼眶。
看着妹妹的泪水,立仁怎不心酸?然而形势至此,他决不能优柔寡断,错失良机!正所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起居室里,林心莫名其妙地一阵心烦。怀孕,使她的耐性大大降低。她站起来,在房里来回走动。在经过窗口时,瞄到了院中的立仁和立华。
立华姐看上去情绪十分激动,竟流泪了?立仁也满脸沉重。林心十分疑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晚间,临睡前,卧室里。
“我已订好了飞机票。咱们大后天去新加坡度蜜月。”立仁状似闲散地抛出这个像是建议、其实已是定论的决定。
林心诧异,道:“新加坡?何必走那么远?其实我哪里都不想去,只想在家里睡觉!要是你觉得新婚不度蜜月,有些失望;那就去香港走走。”
正好我可以趁机去看看那个崔记国货店。她暗自盘算。
“香港有什么看头?”立仁说,“还是去新加坡!我一直对那个城市有好奇心。抗战时,我从上海转道香港回重庆,还曾遇到一群学生,都是南洋的华侨,其中两个就是新加坡华人,放弃学业,离开故园,回国参战。其爱国之心,诚可赞叹!”
“这马上要过年了。走那么远?还不如就近。”林心说。
“不会耽误过年。”立仁打断她的疑问,强调道,“我们只去一个星期,绝不会累着你。我一直想带你出去走走。闷在这个小岛子上,也没什么趣味。”
“你都安排好了?”林心问。
“你放心,有我在,你无需操心任何事情。”立仁信誓旦旦,“让祝勇的太太做你的陪护,和我们一起走。她有生育经验,学过医,还曾是荣总的护士。所以你大可不必担心孩子。”
“看来无论如何,你都想去度这个蜜月。”林心缓缓地说。
立仁笑,上前,环住她,轻声道:“我不想委屈了你。你们女人不是都喜欢蜜月旅行吗?我是拼着这把老骨头陪你。”
“这话听来言不由衷。”林心淡淡评论,心里加一句:得了便宜还卖乖。
立仁笑着摇头,说:“你啊!疑神又疑鬼。反正我说什么,你都要打一个问号就是!难不成你真要让我挖出心来,让你看看是红还是白?”
“小心,不要夸下海口。”林心淡淡地警告,“万一被我揪出你的白的那一面,岂不是自打嘴巴,有损您的脸面?”
立仁哈哈笑,心里却突然发毛。此事恐怕瞒不住她?立仁忧心。
林心悄悄观察着立仁的神情。依然是平静无波,只是眼神更深沉,两眉之间有意无意地聚拢起来又立即散开。
去新加坡?他一定别有所图!林心判断。他不顾我有身孕,一定要拉着我一起去,定然是为了避人耳目!度蜜月?这的确是个好借口。他这样煞费苦心,想必事关重大!
他瞒着我,恐怕实质是瞒着叶综!看来,他终究还是对我留一手。林心暗想,这样也好,省得日后他的事情出了问题,又来找我的麻烦!我呀,还是全心全意保护好我的孩子才是,让那些男人们折腾去。
转眼到了周一的晚上,林心正在收拾出行的衣物,忽然小凡打来电话。
“我明天走。和你说一声。”林凡说的言简意赅。
“走?”林心不解,“去哪里?医院不是让你春节后再去吗?”
“去美国。”林凡回答。
林心大吃一惊,问:“美国?明天走?这么快?”
“已经订好了机票。”林凡平淡地答。
“好巧!”林心不禁说,“我们也是明天的飞机。”
“你们去哪儿?”林凡惊奇。
“去度蜜月。”林心回答。
林凡微笑,说:“你苦尽甘来了。新婚夫妻度蜜月!这些看似平淡的幸福,一些人却一生也不可得。”
她的语调和声音都极其平淡。
然而她越平静越激发起林心内心深处的哀伤。
眉眼上扬,做出夸张的笑脸,林凡大声笑语道:“这次我能顺利又及时拿到护照,还是多亏了姐夫。”
“何时你的嘴巴也抹了蜜?”林心挖苦,“不要忘掉,他是你最痛恨的党国机器工具的首脑!”
林凡咯咯发笑,轻叹一声,说:“好奇怪,我讨厌你,却一点也不讨厌他。”
林心不屑地“哼”了一声。
林凡知其意,戏语道:“你放心,他才不稀罕我一个病秧子;而我也绝不稀罕一个死老头子。”
林心沉下脸色,讽刺道:“方才还是姐夫,这会子就成死老头子?你这可算是过河拆桥!好没良心。”
林凡自嘲一笑,坦然道:“其实我从来就不像我自己标榜的那样高尚,我有卑劣的一面,有人性黑暗的一面。”
林心冷笑,挖苦道:“今天的太阳从哪边出来了?竟然让我们素来师心自认的林家二小姐,开始反省自身?”
林凡竟不理睬林心的讽刺,继续用方才的语气,道:“还记得大弟弟的事情吗?实际上,真正的罪魁祸首是我,不是你。”
那天,妈妈原本是要带着大弟弟回家接电报。可是我却霸占着妈妈。妈妈十分无奈,只好带着我回家,而将大弟弟留给老奶妈,留在了那个院子里。
当我望到那院子里火光冲天时,我吓蒙了。原本应该死的人是我,但是我却让大弟弟代替了。
我害怕被妈妈埋怨,害怕承担痛苦,于是我就干脆将所有责任推给你。这像是一种嫁祸,为了让自己的心灵不再受煎熬,而将痛苦转移到别人身上。
我才是那个不可饶恕的人。”
林心错愕片刻,马上断然道:“不,真正害死大弟弟的,既不是你,也不是我,而是日本鬼子。他们发动了一场无耻的战争,残害了三千万中国人。我们的弟弟,只是所有受害者中的一个。”
林凡轻轻摇头,接着说下去:“我一直都不是好妹妹。当我们家从富裕落入贫困,身为妹妹,本该和你一起同心同德、共患难,可是我却逃开了。
我为了追求理想,却把你和全家扔弃在烈火里,不理会你们所受的苦难,尤其是妈妈。她一直最宠爱我,可是我却从未对她尽过、哪怕是一天的孝道!”
林凡沉重叹息几声,眼里已泛出脆弱的泪水。
电话线里传来林凡的丝丝饮泣,林心骤然心酸之极。
“虽然我绝不后悔自己选择的路,但我的心中仍旧对妈妈充满愧疚,对你也是。
你延长了我七年的生命,为我抚养女儿长大。
你是一个好姐姐。我不能否认这一点。”
林心压抑住伤感的情绪,故意冷声道:“你吃错药了?说这些奇怪的话。”
“尽管我们选择了不同的政治立场,并且因而导致我们怒目相对,然而我们终究是姐妹。”林凡再说。
林心感到一丝冷意:今天的小凡很怪异。辞行,却更像是诀别。
“你就是看上去强硬,心还是软的。”林凡像是对她们姐妹关系作一个最后的总结语,“我一直都你比冷酷。我吃准了你这个姐姐,伤害过你。对不起。”
林心吐不出一个字来。她不需要小凡的道歉。她似乎更喜欢那个伶牙俐齿、天天和她作对的小凡。
“照顾妈妈之类的,不需要我来废话。”林凡又说,“这些年,你一直照顾地很好。有你在妈妈身边,我可以放心地走。”
林心按住眼角,阻止泪水涌出。可能因为有孕,近来她变得脆弱而敏感。小凡几句话,竟使她泫然欲泣。
“小渝,也麻烦你了。”林凡再说。
“别麻烦我。”林心刻意冷硬地说,“你还是把她带去美国,找她亲爸爸。”
“以后她会去,但不是现在。”林凡说。
林心整顿情绪,恢复理性,说:“我知道你不肯花我的钱。妈妈那里还有件貂皮大衣。你带上,一方面御寒,一方面,有急用,就卖了。它还能值几个钱。”
“好的。”林凡罕见地老老实实接受了林心的建议。
林心更觉悲凉,问道:“那边有安排吗?”
“联系好了。我暂且到曲涵的二哥那里住。”林凡回答,”他在纽约的一家公司里工作。”
“带着药品。”林心嘱咐,“记着每天吃药。医生特别交代过:不能停药。”
林凡点了点头。此时的她已喉咙哽塞,满眼泪水。
电话两端一阵沉默。
林心无比酸楚。一个病入膏肓的女人,漂洋过海去追问一个已经背叛的男人,这不是太凄凉了?
小时候的小凡,得到万千宠爱,锦衣玉食,谁料想一朝如此落魄?荣华富贵、恩恩爱爱,皆不过是眼中一片浮云而已。
“那,我挂了。”小凡缓缓地说。
“你等一下。”林心轻喊,收敛住奔涌的思绪,压下软弱的情感,说,“我这里还有个人,应该能帮到你。你稍等一下,我的笔记本里有她的地址。”
林心将话筒放到桌面上,拉开梳妆台一侧的小抽屉,找出笔记本。
立仁从浴室里出来,走向小书房。
林心快速翻开笔记本,拾起话筒,说:“小凡!你记下来。她是兰姨,我只有她的电话。过会儿,我再向苏珊确认一下。”
“兰姨?!”林凡震惊。
立仁的脚步也停下了。
林心困惑,问:“你知道这个人?”
“没。”林凡仓惶地答。
“好像苏珊和她很熟。”林心道,“我总觉得这称呼有点儿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也许是妈妈从前搓麻将的一个朋友。”
“应该是吧!”林凡嗫嚅,思考着要不要据实以告。
“你明天几点的飞机?我让阮成送你。”林心问。
“不用。”林凡急忙说,“我一大早就走。谁也不用送我。我讨厌送行。”
林心本打算由借机由阮成送去一些钱,行不通,于是她又说:“那我今晚过去一趟,……”
“不要。”林凡截断她的话,果决地道,“你不用来。咱们别搞那些哭哭泣泣的事情。我是去美国,又不是去月球。”
“一到那儿,立刻和我联系。”林心命令。
“你不是要去度蜜月吗?”林凡故作不悦,“好好保重你自己的身体和我未来的外甥。我用不着你来□□的这份闲心。”
“你真是不知好歹。”林心骂。
“你就是想充老大,做出一副温柔好大姐的模样,让我感激涕零。我偏不领情。你能怎样?”林凡夹枪带棒,又恢复了往昔的斗志。
“我本来就是老大。”林心怒,“你不满意!没办法。天意如此。”
“得意吧你。”林凡笑。
林心也笑,恍惚间,姐妹俩似乎又回到从前斗嘴的时光。
“再见。”林凡轻松地说,不等林心回应,她快速挂断了电话。
虽然话筒里已传来“嘟嘟”的声响,林心仍轻声道:“再见!”
林凡瘫坐在沙发里,熄灭台灯,屋子里一团漆黑,泪水汹涌而出。她用力捂住嘴巴,阻止泄露一丝哭声。
姐姐,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