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 第 126 章(1 / 1)
随着林晖心态的微妙变化,午饭时的气氛,显得轻松,甚而是融洽,大家都说说笑笑。
自然不能破坏这“最后的合家欢”,立仁开怀畅饮。林心虽担忧他的心脏,但见他情绪高涨,又不忍心泼他冷水,只好时不时偷偷从旁将他杯子里的酒倒掉一些。立仁看在眼里,没有点破。
只有林晖是真得喝得够痛快!一会儿的功夫,就脸颊绯红,口齿不清,醉了。
林心适时搀扶起林晖,道:“好了,今天就喝到这儿。”
“我还要再喝!”林晖叫嚷。
林心招呼郑叔,不由分手将林晖扶向门外。
林晖却把住门框,回身,冲着立仁喊道:“你要是敢欺负我姐姐,我绝不饶你。”
立仁也醉意朦胧,嬉笑道:“好啊!小舅子,从今往后,你要是惹我太太不高兴,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因大家都喝了点儿酒,气氛不再拘谨。一听“小舅子”三字,众人皆哄笑。
今天酒醉的立仁,和以往不同,似乎格外喜欢说话。
林心好不容易将他按到在床里。他却一把抓着林心的手,啰嗦起来。从他如何第一次拿起枪,从一个教书先生,投笔从戎,参加革命,到进入黄埔,参加东征。
“惠州城下,我和瞿恩约好喝酒。”他伤感地叹息着,“可是,这杯酒,最终也没有喝成。一直到江西,最后的一桌酒席。他说他不喝酒。我明白:他是不想喝国民党的酒。道不同不相为谋。然而我总是那么怀念在广州的那段日子。
我们正青春年少,激情四射,斗志昂扬,浑身充满了力量!
那时,我们的心是多么单纯啊!除了革命,就是国家。虽然生活十分地艰苦,日常的工作也枯燥,当然也会凶险,然而我们的心,总是饱满而有力。”
他一边感慨着,语音渐渐弱下去,缓缓闭上眼睛。
林心握着他的手,注视着醉酒后他的脸,一时柔情万端,忍不住,凑上去,轻轻亲了一下他的额头。
他却突然睁开了眼。
她急忙躲闪,却被他抱个满怀。
钱福才本欲直接赶往林府,然途中他忽然多出一份心思,又转去百货商店,买了一大包礼品,再寻觅到林府。
他先在远处翘望。普通的院门,门前停放一辆黑色轿车。看车牌号,正是杨长官的座车。再环顾四周形势。
一切都安全!他才缓步走向林府。
福才扣动门环,稍后片刻,院门开启,探出一张妇人的脸庞来。
“请问找谁?”妇人问。
福才刻意用带着浓重闽南腔的国语问:“这是林府吗?我是贵府小姐林老师的同事,特意前来祝贺她出阁。”
从钱嫂处,福才已经了解到许多关于这位杨夫人的信息,这时正好派上用场。
郑嫂不疑有他,立即打开院门,热情地道:“难为您还特意跑来一趟!多谢了。前几天啊,你们学校已经来过几位先生。”
福才进入院子,道:“前几天我去南部出差,因而错过了和大家一起过来。没有打搅吧!?”
“不会,不会。”郑嫂连连摆手。
福才快速打量这个院子,就见十几个卫士静静站立。午后的冬日阳光洒落,照着院子中间的花坛,一株夹竹桃长势旺盛,而几株月季则只剩枯枝。
就这时,阮成从厕所里出来,猛然望见钱福才,像是大白天撞见了鬼,吓了一大跳。
“阮先生。”钱福才十分平静,恭敬地和阮成招呼,“上次在校门口遇着,您忘记了?”
阮成回神,忙道:“哪里?钱老师,是不是?”
“正是鄙人。”钱福才答。
阮成对郑嫂说:“我会上茶。你去午休吧!”
郑嫂乐的清闲,马上返回自己的屋里去。
阮成做个眼色,福才领会,随着阮成去见立仁。
立仁正迷迷糊糊,似睡非睡。
阮成悄悄移步近前,低声道:“长官,老钱到了。”
“嗯”!立仁翻个身子,头脑还在混沌中,乍然间没有听清阮成的话。
钱福才走近,鞠躬,压低嗓音,喊道:“长官!”
这个叫声,像一枚绣花针,一下子扎入立仁的神经里。“轰”地一声,脑中的混沌被劈开,意识顿时清醒了。
立仁一个翻身坐起,盯着钱福才,低声喝道:“你怎么来了?”
阮成懂规矩,快步退出房间,关闭房门,并守在门外。
“属下有急事,不能不来。”福才解释。
立仁瞪着他,厉声问道:“安全吗?”
“安全。”福才十分肯定得回答。
“什么事?”立仁阴沉着脸。
“长官,以前《大公报》的左老先生,上周忽然去了新加坡。”福才凑近立仁,几乎是附耳私语道,“景先生暗示,左先生此行应当是□□的授意。据说,左先生多年前已被流放出京,今却突然去新加坡,其意不能不令我们玩味深思。”
立仁的所有神经全部绷紧,大脑飞快旋转。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可以直接与对岸接触的机会?
“景先生见到左先生了吗?”立仁问。
福才点头,小声道:“是的。左先生是从香港转机去了新加坡。景先生既是他的老朋友,还是儿女亲家。因此两人在景家见了一面。
据景先生说,左先生称去南洋看病。左先生从很早以前就有偏头疼的毛病。左先生说:他的偏头疼只有中医的针灸才管用。但他以前十分信任的针灸医生,现今定居新加坡。故而他一定要去新加坡。”
立仁颔首。他当然清楚左先生的这个情况。而且那个老夫子素来邪行,认准一个老中医,也是情理中的事情。
“长官!”福才急切地建议,“属下以为,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双方可以在新加坡见面,至少互相通一下气,了解一下彼此的状况。
只是左先生在新加坡停留的时日无多,我们要派人过去,必须抓紧。否则错过了。而要再想找这样一个凑巧的机会,却极不容易。”
立仁不作任何表态。
福才也适可而止,不再多说。
“你在香港都安顿好了吗?”立仁问,改变一个轻松的话题。
为了工作方便,钱福才以不适应台湾气候为由,搬去香港定居。叶综未加阻拦,痛快地应允。
福才忙答道:“安顿好了。先租了一个小公寓,环境还算清幽。”
立仁皱眉,说:“不是让你买房子吗?”
“先租下,要买房,慢慢看好了,再买。”福才说。
立仁笑,赞道:“你一向谨慎,这很好。”
“只是……”福才犹豫一番,才缓慢地道,“只是李采亭……”他一边说一边注意着立仁的表情变化,“她参与谋害长官,本该处死。只是属下与她夫妻一场,不忍下手。所以就送她去了菲律宾。”
“这个女人,是个祸害!”立仁平静地陈述,并无责怪之意,“当初我看在你的面子上,将她留在山上。然而她不但使子峰晚节不保,又勾结王天宙,在山上几番兴起风浪。
你平安归来,我原本指望你们夫妻团圆,共度下半生。谁知她仍旧不安于室?
你对她已尽心尽力,不必遗憾。”
“属下明白。”福才惶恐回答。
“再出差错,就要你的命了!”立仁警告。
“是。”福才答,“她已残疾,绝无可能再兴任何风浪。”
“你呀!”立仁轻叹,“终究还是心软,没有谭子峰的决断,更没有叶综的魄力。”
福才惭愧垂首。
立仁语气一转,道:“可是我却最欣赏你这点。一个人,如果没有一丝一毫的恻隐之心,岂能称之为人?”
“长官教训的甚是。”福才忙答。
立仁叹息。
“叶综知你要回香港定居,说了什么?”立仁问。
“他只说让我保重身体,并派人送来两根金条。”福才答,“属下正缺经费,他送,属下做主收下了。”
立仁点头,说:“他的心意,你不要拒绝,你们不但曾一个战壕一起战斗过,又兵出同门。而今他官运亨通,送你两根金条,算不得什么。”
“是,属下知道了。”福才答,顿一下,又道,“属下不知长官新婚,也没能带回来一件像样的礼物,实在惭愧。”
立仁摆手,笑道:“我们之间,不需要那些个俗套。什么礼不礼的?你送来这个消息,就是最大、最好的礼。”
福才这时才露出笑容。他可是几天几夜,难以成眠了。
“你先不忙着回香港。”立仁沉吟着说,“闻闻这边的空气。”
福才会意。
“如果没有别的事,你回吧。”立仁说。
福才退下。
林心用托盘端着一碗醒酒汤,小心翼翼地走出厨房,沿着廊下,走向卧室。
“吱”地一声响动,房门开启。
林心循声望去,就见一个似曾熟悉的身影走出房间,随手又关上房门。而站立门外的阮成,则急忙迎上去。
这个情形,林心马上明白:此人来汇报工作,而阮成为其守门。
福才向阮成示意一下,然后转身,准备离去。猛一抬头,迎面却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他顿时愣住了。
她在这儿?她怎么会在这儿?莫非我眼花了?
林心也呆住。钱福才?他怎么来这儿?会有什么事?她抓紧了托盘,唯恐泄露出慌乱的情绪。
“夫人!”阮成行一个礼,提醒钱福才。他误以为钱福才不认识杨夫人,所以赶紧来救场,以免穿帮。
钱福才震惊!夫人?他快速扫过整个院子,只有她一人!难道她就是夫人?这太不可思议了!
“她又年轻又漂亮。我看呀,长官一下子就被她迷住了。”脑海里猛然蹦出李采亭的话。
钱福才的神经一阵乱跳!天!长官的夫人竟是她?
“钱老师!”阮成又提醒林心。
林心急忙回神,露出笑脸,说:“钱老师来了!抱歉,有失远迎。”
钱福才也急忙回神,笑道:“哪里?哪里?”说着恭敬鞠躬,“夫人!”这个尊卑规矩,他可不能省。
无论“她”曾经是谁,现在的她已经是杨夫人了!
林心端着醒酒汤进屋时,立仁已经坐起来。
“起来了?”林心诧异。他方才还昏昏沉沉,一副醉醺醺的模样;才不过半个小时,他便清醒了?钱福才汇报了什么重要消息,能如此振奋杨立仁的精神?
立仁开始系风纪扣。
“要去哪儿?”林心问,上前,接过手,为他系衣服扣。
“回家!”立仁淡淡地回答。
“多躺会儿吧。”林心劝,“这会子出去,酒气被风一吹,容易感冒。”
“没事。”立仁说,又扫视一眼她的脸色,关切地道,“你怎么样?我看你午饭也没怎么吃!”
“吃不下。”林心答,“太腻。这个郑嫂,弄了一桌子的大鱼大肉。别说吃,我看了,胃都不舒服。”
立仁颇忧虑,道:“你这样子可不行。没有营养,孩子如何能长好?”
林心嘲笑道:“你现在只想着你的孩子了!”
立仁抱住她,让她靠坐在大腿上,嘴唇吻上她的耳畔,调笑道:“不仅想着孩子,更想着我孩子的妈!”
林心轻轻笑起来,紧紧靠着他,感受着他的呼吸,方才慌乱的心,马上恢复了安静,心底一股暖暖的热流在缓缓流淌。
回到家,林心已疲倦不堪。因为有孕,她的睡眠越来越多。昨天出游,今日又回门,全身乏力。本来只想躺一躺,谁知竟睡着了。
立仁却了无睡意。他冲了个澡,换上军装,下楼去。
走廊里,立华挡住了去路。
“你要出去?”
“有点儿事。”立仁淡淡地说。
立华不满,道:“才回来,又要走?林心知道吗?”
立仁不答。
立华冷哼,道:“你呀!狗改不了吃屎。她都有了身孕,也拴不住你的脚。”
立仁无奈,只好解释,凑近她,小声道:“我有要紧的事,必须去见总统。”
立华震惊,一时说不出一个字来。
“林心醒来后,你就说我嫌家里闷,出去走走。”立仁嘱咐。
立华白他一眼,责备道:“何不直说?还要拉着我替你撒谎。”
“她有身孕,我不能让她担心。”见立华又要误解,立仁急忙解释,“她这个人,好操心;倘若知道了这件事,又要心里胡思乱想。”
立华当即表示理解,心想,还是立仁的心思缜密!
林心连续睡了六个小时,一觉醒来时,已经是深夜。屋里一团漆黑。她摸索着打开台灯。
立仁不在?床上他的位置十分整齐!今晚他根本就没过来睡?林心满腹狐疑。
腹中饥饿,于是她下楼找了点儿吃的。又特意去书房和起居室看过,都没见立仁身影。返回卧室,倦意再次涌来,于是她再次睡着。
大约清晨时分,半梦半醒之间,听到院门的开启声,然后立仁推开房门走进来,整个重重地一屁股坐进床里,像是困倦之极。
他躺下后,顺手就将她揽进怀里。
他的双手冰凉,甚至呼出的气息都是冷的。他将冰冰的脸颊贴在她的脸庞上,轻轻摩擦着,无限柔情。
她翻过身。
他愣住,鼻音浓重地问:“我把你吵醒了?”
“我已经睡了好久。”林心柔声说,“你好冷!”
立仁刻意更紧地抱住她,低声笑道:“你来暖和暖和我。”
“轻一些,不要挤着孩子。”林心警告他。
他慌忙让出空间,垂首望向她的腹部,疑惑地问:“看不出来啊!?”
林心笑了,说:“他才两个月,至少要到四个月时,才能看出来。你着什么急?”
立仁叹息道:“真麻烦,还要等这么长时间。”
林心低笑。
“我去了一趟官邸。”立仁有所保留地坦诚。
林心不语。
“孝武的事情已有了定案。”立仁接着说,“毙了那个卫士。冯秘书长保下了吕明夷,辜念他年轻,少不更事,被坏人利用,让他写一份检讨书。春节过后,就送去金门服役。”
“看他的性情,肯自己写检讨书?”林心疑虑。
立仁讥笑说:“就是一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被三处的人恐吓一顿,吓坏了,但求活命而已。”
“这么不经事?”林心诧异。
立仁轻笑,道:“试问天底下,能有几个像你们姐妹两个?威武不屈,咬定青山不放松!”
林心不笑,反而严肃地道:“依我看,冯秘书长的那个秀里中学,大有问题。你上回不是已调查过吗?”
“强龙不好压地头蛇。”立仁道,“这山里的稳定,还要靠像冯家那样的地方大族来维持。”
林心想一下,问:“你对冯秘书长那个经商的侄儿有多少了解?”
“你是问冯牧?”立仁马上猜度出她的用意,道,“大约你不知道,他太太就是周世农的小女儿。”
“太太?”林心震惊,“他有家室?”
“好多年前,已在美国离婚了。”立仁又解释,露出十分明显的鄙夷口气,讽刺道,“哼,周世农不愧是个不倒翁。早在上海,他就嗅出国府有意经营台湾之意图。于是他便看准了冯铠之——这个地方实力派兼未来的政治明星。
你也知道国府入台初期,政治风云何等凶险。冯铠之也有意巴结一个手眼通天的人物,帮他搞定我们这些外来户。
可巧,周世农的小女儿年方二八,国色天香的一朵花。冯铠之有个侄儿,少年英俊,天资聪慧。
于是这两个老家伙一拍即合。据说,这一对夫妻结婚前,只见过一面,还是在冯家的日式庭院里,透过绿纱窗看了一眼。”
“听起来像是民国以前的旧时代。”林心轻笑。
立仁也笑,说:“台湾这边的民俗,其实至今仍旧十分保守,哪里能和上海比?
民国16年,我初到上海,发现自己就是一个土包子!我们在广州自以为是的时髦,在上海早就过时了。跳舞,紧跟欧洲潮流;看电影,也从无声到了有声;广播台的歌曲,歌词越来越大胆。女人旗袍的叉开得越来越高……”
他猛然收住话头,瞄了一眼林心。
她已闭上眼睛,像是将要睡着了。
立仁松口气。
“好想见见那时的你。”林心感叹。
立仁吓了一跳,问:“你还没睡?”
林心仍旧闭着眼,畅想着,问:“你那时什么样?”
“不招人待见。”立仁自嘲地说,“我父亲和梅姨已经有了立秋。我回到家里,就像是个外人。”
林心睁开眼,抚摸他的脸庞,柔声道:“我好希望能穿越时空,回到民国16年,遇见那时的你。”
“现在的我不好吗?”立仁不悦,觉得林心在变相嫌弃他老了。
林心怎不知他心意?恣意地笑起来。
立仁更加不快,翻身,用力道:“睡了!”
林心抱住他的肩头,笑道:“生气了?原来你这大丈夫的胸襟就这么大点儿?”
立仁闷闷。
林心故意喟叹一声,说:“我忽然在想,如果我和林娥同时遇到你,你会选谁?”
“无聊!”立仁轻斥。
“如果我也遇到瞿恩和你,我会选谁?”林心又似自言自语地说。
立仁先不屑,突然心中一颤,惊问:“谁和你说过瞿恩?”
林心淡然道:“还能有谁?当然是我妈。”
“她说什么?”立仁逼问,语气有些急。
林心窃笑,故意道:“她说他是一个魅力十足的男人,像是黑夜里的一盏灯,能带给人温暖和力量,指引人灵魂的方向。”
立仁冷哼一声,没好气地道:“你妈妈没说说她那个初恋?”
“我妈的初恋?”林心好奇,“你认识?是个怎样的人?他现在在哪儿?”
“他应该算是瞿恩的学生。”立仁缓慢地道,“曾在武汉领导过工人运动。后来在上海被捕。”
“你说他是□□?”林心愕然。
立仁不答。
林心坐了起来,望着沉沉的黑夜,许久不发一语。她的初恋是□□!那么她呢?
立仁起来,抱过她的肩头,劝道:“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说来,只可做回忆而已!何必介怀?”
“难怪,难怪那时她想要留下来!”林心轻轻叹息。脑海里闪过那张写有父亲还活着的纸条。那时一定有许多我所不知的□□!
立仁将她揽入怀里,劝道:“那个时代就是这样。当初我们在黄埔,和□□一起开会、学习,称兄道弟;转眼间,我们刀兵相向,不共戴天。
几十年,恩恩怨怨,纠缠不清。
如今,又想要握手言欢?谈何容易!”
林心只寻思母亲的事,初对立仁的话未多加留意。等她觉出异样来时,立仁已搂她躺下,微微发出鼾声,睡着了。
握手言欢?林心暗想,这就是钱福才跑来向立仁汇报的事情?钱福坐□□大牢八年;今朝回来,居心叵测,而立仁似乎十分信任他。这不能不令人担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