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 第 123 章(1 / 1)
宾客散去,合家人返回家里。
虽然有费明代酒,但立仁还是被灌了几杯,毕竟是他自己的喜酒。酒不醉人人自醉,几杯下肚,他竟然喝醉了。
阮成将他扶进卧室。他一头倒下,立刻鼾声大作,呼呼大睡。
林心无奈,为他脱下鞋子和外衣,简单为他擦洗一番。她自己也忙碌一天,十分疲倦。快速冲一个澡,便躺下。
谁知才要沉入梦乡,立仁的叫唤声将她弄醒了。
“林娥!林娥……”
立仁翻滚着身体,口里呢喃着。起初声若蚊虫,逐渐大了,也由模糊变得越发清晰。
林心意识朦胧中,初不解其意。等清醒一会儿,听得清了,霎时间,呆呆僵坐,许久没有动弹。
冰天雪地中,大雪纷飞,雪雾弥漫,遮蔽了视线。
杨立青,独自一人,骑着一匹骏马,奔驰在风雪里。
“立青!”立仁轻声呼唤他。
可是他的弟弟充耳不闻,骏马飞驰。凄厉的暴风雪横扫过远方的山头,卷起一阵大雪,摇撼着树林,发出震撼天地的呼啸。
几天几夜的暴风雪,将道路和村庄都淹没了。放眼翘望,满目皆是白色,皑皑白雪,彷佛已堆积了数千年;松林散落在雪原上,高高挺立,豪迈地迎接风雪地猛烈攻击。
不知走了多久。立仁已记不清时间,也辨不出方向。四肢已冻僵,基本没有感觉;行走成为一种机械的惯性活动。大脑也像是结了冰,不再转动,无法思考。
他在逃跑?他要回家!可是家在哪里?
为何他找不到回家的路?为何他看不见归途?天地如此之广袤,何处是我葬身处?
轰隆一阵炮响,炸开了浓重的迷雾。四面的山头上,黝黑的松林里,突然冲出来成千上万的士兵。
炮火映红了天空,照亮了混沌的大地。像是久居洞穴的老鼠,遽然接触到光亮,立仁一阵仓惶。
兀自正无助之时,所有的光线,像是舞台上的聚光灯一般,把他圈在最明亮处,使他无处躲藏。
他想要逃跑,却跑不动。
士兵的呐喊声,山呼海啸,似汹涌的涨潮的海水,疯狂地冲来,将他吞没。
他脚下的雪地,忽然变了颜色,越来越红,越来越浓,似流淌的鲜血一般。
“活捉国民党!”呐喊声越来越近,似乎就在耳边响彻。
不知怎的,忽然前方竟出现了一个小木屋。一束淡淡的晕黄光芒洒在地面,充满了温暖和希望。
立仁大喜,不禁道:“天不亡我!”
刹那间,他又身轻如燕,三步并两步,冲入林中小木屋。
小木屋内,温暖如春。汹汹的炉火燃烧,一股温暖的热量充满屋内,将外面的一切寒冷与恐惧阻挡于外。
炉子上有一口锅,热气腾腾。香喷喷的饭菜香味四溢。
炕上,用大红的绸缎被覆盖,枕巾上绣着一对戏水鸳鸯。四方的案桌上,有两支红色的龙凤蜡烛燃烧着,红色的蜡油流满桌面。
红色的光芒为这个小屋洒上一层浪漫的色彩,却不知怎的,还有一点儿伤感。
一个年轻的女子,梳着齐耳的短发,头发竟全白,似白雪。
她坐在炉子前,正在钻研一个写满数字的纸条。
房门被猛地推开,一阵猛烈的风扑来,将一支红烛扑灭,另一支明灭闪烁,终于顽强的亮起来。
女子十分平静,缓缓抬起头。
房门口出现一个高大的影子,几乎将整个房门都塞满。
“林娥!”立仁喊叫。
即便是背光,林娥还是认出了他。她的神情依然平静,目光肃穆,没有任何惊异,彷佛早已猜到他的到来。
“杨立仁!”她淡淡地说。
“立青呢?”立仁追问。
“他去搜捕你。”林娥说,“你们都跑不掉了!几十万大军,从将军到士兵,还有你们的蒋家王朝,都要覆灭了。
杨立仁,你已经走到了穷途末路。”
她像是一个法官,对他和他的事业,做出宣判。
“不要和我说这个。”立仁激动地喊,大手一挥。
“那你想说什么?”林娥问。
“我想要见立青。”立仁坚定地说。
“为了什么?”林娥追问。
立仁缄默。他只是想再看一眼他的弟弟,在他生命的最后,看一眼亲爱的弟弟!
“你不会放过我,是吗?”立仁问林娥,“可是我曾放走瞿恩一回。只是在江西,形势却不能由我左右。你理解吗?”
“我知道。”林娥回答,迎视着立仁的眼睛,“如果这只是几个男人和女人的战争,我应该会放你走。然而,这是主义和信仰的战争,我不能放走你。”
“真冷酷。”立仁嗤笑,突然又愤慨,“这是为什么?我一直都不明白,这是为了什么?我们这样互相杀戮,最后能得到什么?”
“伤痕,累累的伤痕。”林娥回答,“烙印在我们的记忆中,刻印在我们民族的历史上。”
他们都沉默了、
二十三的厮杀,终了;失败者,固然仓惶逃命,而胜利者,是否还能再次寻觅到曾经的纵情欢笑?一切欢乐、哀伤、爱恋,都抹上了血腥!它渗透在历史的烟尘中,飘荡在时代的上空。
“我们可以再见面吗?”立仁问,“友好的、和平的,至少像抗战合作时。”
“应该可以。”林娥答,“毕竟我们是亲戚。”
“是啊!”立仁苦笑一下,“非同一般的亲戚。”
林娥竟然也笑一下,说:“立青常常说起你们小时候的事情。”
“他说什么?又挖苦我?”立仁笑问,心里竟一点儿也不在乎弟弟的贬损,反而因听到弟弟提及自己而感到一些欣慰。
“不是。”林娥说,“他说,他成长了以后,特别是做了父亲,忽然间体会到了你的心情。”
“好啊!”立仁赞叹,“他也做了父亲。太好了!”低头一想,又兴奋地炫耀道,“我也做了父亲!”
“是吗?”林娥真正笑起来,“那实在太好了。祝贺你。”
立仁更振奋,忍不住再道:“我太太很想和大家见见面。”沉吟一下,他以十分高昂的热情,道:“我们三家,杨家,林家,瞿家,可以来一个大聚会。这由我来安排。”
“你又要充老大了!”林娥讥笑。
立仁不在意,畅快地笑说:“没办法。我也想做一回弟弟!尝尝备受宠爱的滋味。可是谁叫我爹妈造了这个顺序?”
林娥的笑容似乎鼓舞起立仁极大的热忱,彷佛一瞬间,往昔的一切都消融了。漫长而寒冷的冬季已经过去,迎来了温暖的春日。
“请来瞿家老太太。我们就是四代同堂。”立仁哈哈笑着,“麻烦你和立青去请瞿霞。她架子大,我请不动她。还有穆振方。好家伙,一屋子黄埔。”
提到瞿霞,林娥的笑容逐渐隐去。
立仁却笑得灿烂。
一阵寒风袭来,扑灭了烛光。
周遭漆黑,像是一个场景结束,大幕拉上。接着,一道明亮的月光射入房内,另一幕,正缓缓开启。
林娥举起的冰冷的枪管,枪口正对准杨立仁。
“林娥!?”立仁惊呼。
“瞿霞来不了了。”林娥的声音飘渺。“她死了!你们的酷刑,不但让她失去了爱情,也剥夺了她做母亲的权力。”
立仁震惊。
“我,要给瞿恩和瞿霞,还有所有被你杀害的同志们报仇。”林娥宣布。
“不,你不能杀我。”立仁大叫,“我们正在和谈。”
“没有和谈!”林娥威严地道:“我们和你们之间,没有和平。你看看你的脚下。”她命令。
立仁垂头一看,脚下全是淋漓的鲜血,耳边隐约是酷刑中的惨叫声声。
“你这个刽子手。”林娥怒斥,“你双手沾满无数□□人的鲜血!百万老兵可以回家,但你,必须得死!杨立仁,今生今世你别想回家。”
杨立仁,今生今世,你别想回家!这句话回荡在天地间,散开又汇聚,飘远又回来,密密麻麻,织成看不见的网,紧紧缠住杨立仁的神经。
立仁的脸色顿时铁青,四肢发颤。
“立青呢?让那混小子出来。”立仁高声叫嚷,颇有些色厉内荏之态,“我要问问他:他要对他的哥哥开枪吗?他能阻挡他的哥哥回家吗?”
“他不能,所以留下了我。”林娥说。
他眼珠瞪大,怒吼道:“这也是我的家!我父亲的坟墓还埋在这里。谁也别想阻挡我回家的路。”
林娥冷酷的一笑。
“林娥!”立仁的口气软了。
林娥却更加冷硬,目光里全是杀气。
“林娥!”立仁惊呼。他听到了扳机的扣动声,“林娥,林娥!”
立仁遽然从噩梦中醒来,额头全是冷汗,浑身颤抖。
两支红色的龙凤烛仍在燃烧,红色的光芒照着床前。床上是红色的绸缎被面,绣着龙凤呈祥的图案。
室内温暖如春,娇艳欲滴的红色玫瑰花,映在橘红的光线里,更加红艳。
不是东北,没有寒风和冰雪。
他做了一个噩梦!
“你做梦了吗?”
立仁缓缓转过头,看到一张年轻的脸庞,恍然之间,她似乎与另一张脸重叠。飘渺的迷雾中,好美的笑容!
原来,你一直隐蔽在我记忆的深处!像是夹在泛黄旧书里的一页。
林心静静凝望着他。
好大一会儿,立仁从恍惚中醒来,叹息道:“是你啊!”
“怎么,方才忘了我是谁?”林心玩笑。
立仁笑,戏语道:“我怎敢忘了我的太太?我忘了谁,也不能忘了你!”
他意有所指,可惜林心未能体会。她的嘴角动了一下,算是应景的笑容。
立仁显出尴尬。一定是她听到了我的梦话!于是他快速转移话题,问:“你没睡吗?”
林心答:“睡不着。”
立仁怔一下,不禁想:为什么睡不着?
“要喝水吗?”林心问。
立仁点一下头。
林心下床,拾起暖壶,发现空了,便说到楼下提水,就离开了卧室。
立仁睡意全消。梦里的一切,将过去和现在,真实和虚幻,纠缠在一起,几乎令人难以分辨。难道它预示着此番和谈凶多吉少?
“杨立仁,今生今世你别想回家!”
如果我回不去,至少百万老兵可以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