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 第 122 章(1 / 1)
此时,在台北的某个公寓里,何民耕正坐在一幅地图前,仔细地钻研着。
大约一个月以前,他搬到这里,每天过着闲云野鹤一般的自由生活。
突然门外响起敲门声。民耕愣,看向墙上的挂钟:已经十一点了!还会有谁来?他这个地方,也只有关智勇常来。
门开了,赫然显出叶综的身影来。
“你?”民耕震惊。
叶综轻笑,吐出一口酒气,说:“不欢迎吗?”
“你喝醉了?”民耕打量他。
他却用力推开民耕,走入房内,放肆地将这套公寓观察一番。
“你还是没女人!”他放言。
民耕用力甩上门,毫不客气地问道:“你有搜查证吗?”
叶综却像是个老朋友似地,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扫一眼茶几上的地图,笑道:“我哪敢搜查你?”
民耕冷笑,不屑地道:“在这个岛上,还有哪里是你不敢搜地?只怕你在七海都有眼线!”
叶综痴痴发笑,用手指指民耕,摇头,不说话。
民耕厌烦他,想要将他赶走,就道:“你有事吗?没事,就请回。”
叶综轻笑,像是醉酒了似地。
民耕却不会被他蒙骗,冷眼盯着他。
“你知道我方才去哪里喝酒吗?”叶综问。
“不知道。”民耕答,“我也不想知道。你还是赶紧回你的窝去。我这里地方小,装不下你这尊大佛。”
“我喝了林心的喜酒。”叶综宣布。
民耕愣住。
叶综笑嘻嘻地盯着民耕,残酷地嘲讽道:“你甚至都不敢去。”
“这就是你深夜十一点跑来找我的目的?”民耕竟出奇得冷静,“想看看我多难过?多伤心?还是你心里难过,却找不到一个可以倾诉的人。于是你想到了我?”他并不掩饰地他的鄙夷。
叶综哈哈笑,摇头道:“你想得太多了。”
“我实话告诉你。”民耕毫不避讳地说,“我难过、伤心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今天晚上,我是有些落寞,但我不悲伤。
实际上,与我自身的幸福相比:知道她终于嫁人了。我感到很安心。她嫁了人,以后的路,有了依靠。我惟愿她将来越来越幸福。”
叶综凝视着他。
他坦然面对叶综的目光。
“给一杯酒吧!”叶综说。
民耕本欲狠狠损他几句,然而在接触到叶综眼底的那一丝落寞之后,他改变了主意。于是他转身去厨房,取来两个酒杯和一瓶红酒,分别倒满两个酒杯。
“为了什么?”叶综问。
民耕冷淡地说:“喝吧!费那么多话!”
叶综却像是兴致勃勃,认真思考片刻,道:“就为她干杯!”
民耕怔一下,放下了酒杯。
“你不喝?”叶综好奇。
“我有种与虎谋皮的感觉。”民耕说坦言。
叶综大笑,道:“我就是来喝一杯酒。你不必想得那么复杂!”
民耕冷笑,将酒一饮而尽。
叶综也喝了酒,探身,看看那幅地图,顺手拿起旁边的红蓝铅笔,圈住一个小的根本不起眼的岛子。
民耕探头瞧,却看不清那岛子的名称。于是就拿起放大镜仔细瞅,缓缓念着:“钓鱼岛?!”
“日本人称之为:尖阁群岛。”叶综简短解释。
民耕微微蹙眉,埋头仔细观察这小岛的形势。
叶综倒头,躺在沙发上,抱过来一个抱枕,状似十分悠闲,缓缓闭上眼睛。
“我听说日本人和美国人正在谈琉球的事情。你在东京当然有人,肯定有消息传回来吧!?”
叶综淡笑,道:“顶个屁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民耕瞥他一眼,嘲讽道:“现在你也消极了!”
“日本人就是抱上豪强大腿的小贱人!我等皆是抱着一大堆国际公理的穷书生。书生有理,小贱人有靠山。”叶综讥讽。
一向斯文的叶综也讲脏话?民耕愣一下,想到他的比喻,又不禁发笑。
叶综却毫无笑容,长叹一声,道:‘兜兜转转三十年,日本人夺我河山之心不死啊!”
民耕黯然。
“三十年前,民国二十七年(1938)的腊月!我从杭州跑到了长沙。
一路之上,无论乡村,还是城市;无论民宅,还是各府衙门,皆满目疮痍,一片瓦砾和废墟。
千里无鸡鸣,白骨露於野。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而我也像那片哀嚎的不幸土地。失去了家园,失去了父亲,从此离开了故土,然后永远的飘摇,找不到回家的路。
天苍苍,野茫茫,天之上,国有殇。
(注:这是国府老监察院长于右任去台湾后所做的诗,表达了强烈的思念故土之意。全文是: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
大陆不可分兮,只有痛哭;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
故乡不可见兮,永不能忘;
天苍苍,野茫茫,
山之上,国有殇。)”
听到这诗,民耕难掩悲伤,连续饮了三大满杯。
叶综却对他的伤感露出不屑,讥讽道:“贤弟,你一家人好啊,合家跑路!卷着成箱的黄金、珠宝。活着,富贵;死了,埋在一处。
我们都没有何老次长的远见啊!”
民耕不悦,冷笑道:“难不成叶局长,您是赤条条、光溜一个走人?”
叶综平静地迎视民耕的目光,坦然道:“实不相瞒,民国二十七年,我只有15岁,平生第一次离开家门,脚上甚至没有一双鞋子,更不用说有一分钱财。
民国38年,我奉命潜伏大陆一年有余。不消说钱财,能留得一条性命,已是万幸,而多少同志都把性命丢弃在大陆?
如今,贤弟不是外人,我也不妨实说:我的生母还在大陆。
我那可怜又不幸的母亲,恐怕又会因为我,不知遭到多少折磨!”
民耕动容。其实,关于叶综的家世,他曾听老蒲讲过一些。
“我父亲平生谨慎又小心。我是他的独子,自幼备受疼爱。
我的童年非常快乐。在我记忆里,最快乐的事情,就是与我父亲一起,乘坐水生伯的乌篷船,到镇上去听大戏。
父亲节俭,甚而可以说是吝啬。虽然家中饶有余财,他又喜欢听戏,却不舍不得花钱请戏班子到家里来唱。一位叔公曾说:父亲只在一件事上,舍得花销,就是藏书。
其实,这藏书也算是我们叶家的传统。经过几代人的搜集、保护,我们家里的藏书,在周围几个州府,也算小有名气。
然而,所谓声名所累。我们叶家以藏书闻名,最终又毁在这书上。真正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实在可悲可叹!”
说到这里,叶综喝了一口酒,沉默下去。
民耕善意地改变话题,问道:“你爱听戏?越剧,还是京戏?我一直只知道你喜欢西洋音乐。”
“喜欢听戏的是我父亲。而我,倒不是喜欢听戏本身,而是喜欢那个过程。
每次父亲带我去镇上听戏,我就不必再上学。离开枯燥乏味的课堂,进入花花绿绿又好玩的镇上,给我的感觉,都像是过一个新年。
我们一般都是下午去镇上,晚上返回。当父亲沉浸在咿呀呀的戏中时,我便偷偷溜出去,在镇上乱逛。
有一回,我遇到本族的一个叔父。他的名声不好,然而与一般威严的长辈不同,他对孩子们非常和善,因此我们都喜欢他。那天,他竟带着我逛了一回青楼。可笑的是,我一直以为自己做的神不知鬼不觉,谁知我父亲早已知晓。”
“我父亲对我四哥有句名言:你的尾巴往哪儿一翘,我就会料到你在打什么鬼主意。”民耕戏语。
叶综露齿轻笑。
民耕也笑起来。
“实际上,我最喜欢的事情,并非在镇上的玩乐;而是回家的途中。
月明星稀之夜,河流无声,缓缓流淌,月光洒落河面,一阵微风吹来,河水涟漪,宛若灿烂的星辰。
芦苇丛在夜风中摇摆,静悄悄的月夜下,彷佛是在弹奏一首悠长、悠长的古曲。
玩闹了半天,我已疲倦,睡意朦胧;而父亲却兴致勃发,总喜欢吟咏诗词歌赋,或者自己吹一曲萧,来助夜晚兴致。”
“好雅兴!”民耕赞叹。
叶综却道:“然于国于家有何益处?”
民耕默然。
“一旦兵临城下,国家有难,百姓荼毒,他既不能救国,也无力保家,只有玉石俱焚。”叶综沉痛地道,“日本人从杭州湾登陆,很快就到了我的家乡。
从淞沪战场上撤退的一支国军小队,袭击驻扎在镇上的日军。日军全城搜捕,父亲竟瞒着母亲和全家,将他们十几人藏在家族的祠堂里,最后安全送走他们。
后来,这事事发,承蒙我那位名声不好的叔父挺身顶罪,使我父亲夺过一劫。叔父被日本人枪决,
日本人在城市和乡村,到处烧杀,人心惶惶,村镇中的年轻人纷纷追随国军而走。留下的,就偷偷集合起来抗日;那年的冬天,我们总是泛着清波的河水里,却流淌着殷红的血水。那都是我们中国人的血。
第二年夏天,一个日本学者从上海来到我家。他也喜欢古籍,闻听我们家有一本赵孟頫题注的南宋转运使司刻印的官本《史记》。
他第一次到我家,只有一个人,西装革履,笑容满面,言谈举止优雅,十足一个学者模样。我父亲还感叹:原来日本人也不全是军人。
幸亏母亲比较有见识。她断定:这一回,日本人索要不成,一定还会再来。而下一回,他会带着军队来强要。
为了安全起见,母亲带着我先回了她娘家。
正如母亲所料,用不了多久,日军侵入我家。而这一次,他们的胃口更大,想要运走我家所有的书籍。
父亲向水生伯交待了后事。水伯叔惶恐,忙连夜跑去外公家找母亲。
然而就在那天夜里,我父亲自己放了一把大火,将藏书楼焚之一炬。熊熊的大火又蔓延至庭院。到天亮时,我们祖居了几百年的老宅,只剩下一堆灰烬。父亲也葬身火海。
因传说父亲将那本《史记》交给我带走了。于是日本人到处搜捕我。外公本来年老,受到惊吓,死掉了。母亲不忍连累娘家人,带着一些细软逃去上海租界,投奔她的一位堂姐。母亲让水生伯照顾我,一起去投奔国军,找在军中的堂哥,报国仇家恨。
为了让我安全逃命,水生伯撑船引开了追来的日军;而我则嘴里含着芦苇杆,沉在水里,待日军走后,游泳一夜,游到江边,隐藏到河边的鸭棚里。
抗战胜利后,我回乡,才知水生伯被日本人杀害了。
他是我家的老长工,与父亲年纪相仿,自幼就陪在父亲身边。胆子小、好喝两口小酒,跟着我父亲,懒懒散散地,一生没娶妻。
有一回,他喝醉了酒,告诉我:他年轻时,喜欢镇上七舅老爷府上的一个丫头。那丫头也有意于他。每回父亲在镇上听戏,他都偷溜出去,与那丫头相聚。我父亲窥知了他的心意,托人去说媒。谁知那七舅老爷的朋友,一个前清的老秀才,生病,想要纳一个冲喜的妾。正好,算命道士算来算去,说那丫头的命相好。于是七舅老爷就做人情,送给了老秀才。老秀才已经八十,又生重病,命不久矣!然而那丫头的家人却期盼那丫头去做姨娘,攀上富贵,合家都跟着享福。丫头无奈,只好上了花轿。
不出一年,老秀才死了。水生伯的心思又动了。父亲又找媒婆去说。老秀才的家人已将那丫头赶回娘家,而她的父母正厌恶这个克夫的女儿,所以急切地应允了这门婚事。
然而,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水生伯的父母却听说了那丫头克夫的传闻。死活不能同意这门婚事。而我父亲也因力主此事,祖父一怒之下,将他赶去上海上学。失去了父亲这个靠山,水生伯无力抗争。
那个丫头听说水生伯嫌弃她克夫。托人捎来一方手绢,然后就投河自尽了。
替水生伯收尸的村民说,水生伯死时,手里就攥着一方手绢。他们想要扯下来,却扯不动。最后他们只好将手绢留水生伯的手心里,一起下葬了。”
“也是一个痴人!”民耕轻叹。
“因为没有子女,水生伯待我非常好。我小的时候,就骑在他的肩头。
他常常问我:小少爷,我老了,您能天天给我打一壶酒吗?
我总是大声回答:一壶酒怎能够?我要送你一坛子!把你灌醉。
他听了,总是哈哈大笑。
可是,没承想,他非但没喝上我的一杯酒,还搭上了一条老命。”
叶综的眼角流出一滴泪来,仰头,喝光满杯的酒。
民耕也随着,喝了一杯酒,又为叶综倒上。
“我埋头大哭了一场,为父亲、为水生伯。接着擦干眼泪,撒开脚丫子,奔向武汉。
国破家亡之际,成千上万的百姓,扶老携幼逃难。我一个少年,衣不蔽体,赤着双脚,加入到那个浩浩荡荡的悲惨队伍中去。
幸运的是,途中我结识了杭州美院的两个学生。他们也想要参军,因此与我结伴。一路上,他们对我十分照顾,使我这个才失去家人的孩子,感受到许多温暖。
然而等到我们将要抵达武汉时,武汉又陷落了。他们转而前往长沙。
等我们到了长沙,这座有两千年历史的古城,已被张治中的一把大火烧个干净。可笑的是,日军竟不再进攻长沙,转去攻打衡阳。
我们又去衡阳。终于,我们遇见了一支国军,却是一支败军。七零八落,士气低迷。我们大失所望,却不愿就此退却,于是继续前行。
皇天不负苦心人,我们遇见了一支真正抗日的军队。那是一个连,和大军失去联系;他们是川军,跟着刘湘出川抗敌,险些死在南京城下。死里逃生,从南京撤退到安徽,因语言不通,被乡民指点错了路,途中竟遇到新四军。没想到,多亏新四军补充他们给养,还给他们发放了过冬的衣物。他们因祸得福,安然渡过了寒冷的冬天。
他们辗转了许多地方,长官不想收留川军。最后他们到了安庆,88军的林耀川收留了他们。
武汉会战后,湖南形势危急。88军奔赴衡阳,在途中遭遇日军中坚部队的猛烈攻击,军中减员十分严重。而这一个连,竟只剩下不到三十人,其中仅有五人,只受过轻伤,余者各有伤势。当中一个,眼珠子被打落,简单包扎后,因感染,化脓,引来面部浮肿,一张人脸,简直比恶鬼还恐怖。但这人一直不肯就医,死活要跟着兄弟们走。
他们说:‘我们出川就是抗日的,而今日本人没打走,有啥子脸面回家?’
这时逃难的百姓陆续传递来一个消息,距离我们不远,有一队小鬼子。于是连长决定偷袭。
当天下午,连长教我们三人射击;晚上,我们就参加了战斗。
我们志在必夺,决心全歼鬼子;而鬼子也十分顽强。双方火力凶猛。子弹打完了,就肉搏。
最终,我们取得了胜利,鬼子逃走了。
天大亮,我们清点人马。不到三十人,只活着十一个。那两个学生都牺牲了。其中一个被鬼子的刺刀劈开了肚子,惨不忍睹。连长也牺牲了。
我们又选出一个年纪最大的做连长,继续往南。
然而走了没一天,我就发现自己病了:头疼、眼花、双腿无力。虽然在晚上的那场战斗中,我也身负几处外伤,却并不是大碍。我本想咬牙坚持,但身体越来越糟糕,已经严重影响了他们的行军,而日军已从后面包围过来。为了不拖累他们,我主动要求留下。
恰好遇到一群难民,他们收留了我。其中有个赤脚医生。他仔细给我做了检查,发现我脑袋上有道伤口。
‘应该是炮弹的碎片从你的头皮钻进去,伤口被你头发挡着,难以察觉。我曾参加过武汉会战的医疗队。见过这种情况。很危险,一般的医院做不了这个手术,中医没法治。你必须去洋人开办的大医院,那里有专门的外科医生,有专用的手术设备,给你取出来、。’
我问:‘如果不去呢?我会死吗?’
他说:很难讲,但肯定影响你的大脑。
的确,到第二天,头疼加剧,眼睛发红,有时会突然眼前一片漆黑,昏厥过去;醒来,平静一会儿,再发作,再痛疼。
我被折磨地死去活来。那医生建议我返回长沙,去湘雅医院。
‘那儿有洋人医生。有洋人在,鬼子就是来了,看见洋人,也会忌惮一下。’
我思量再三,只能返回长沙。
一路忍着剧痛;痛大了,昏迷;醒来,趁着清醒,快跑;再痛疼,再昏迷,再醒来。如此三番,我终于熬到了长沙城外。
我又一次昏厥。醒来时,竟躺在一家农舍里。他们见我带着一顶国军的帽子,便将我抬回家。
当晚,我在睡梦中,听到一阵响动。经过那几天的风餐露宿和疾病的折磨,使我的注意力极度敏感。我醒来,翻身下床,跑出去看。
想不到竟有一人,试图侵犯这农户年仅13岁的女儿!
借着明晃晃的月光,我看到那人身上的军服——竟是一个鬼子!
我偷偷取来一把大砍刀,从背后,从鬼子头上狠狠劈下去。鲜血四溅,鬼子毙命。
然而那小女孩也奄奄一息。为了迫使她屈服,鬼子的匕首插入她腹部。我转去寻找那对老夫妻和他们的儿子,却发现他的儿子和一个鬼子同归于尽,而老夫妻已双双毙命。
我拔下鬼子的枪,跑出院子,发现这个农舍地处村头,而整个村庄十分安定,并无大队日军。我猜度:这两个鬼子应该是掉了队,又走错了路。然而他们却如此猖狂,竟然两人就入村行凶?
环顾这一家四口的尸首,黑暗的天幕下,月色惨然,鲜血殷红。我无比悲愤。
从那时起,我便丢弃了所有浪漫主义的念头。我认识到:一个国家要强大,不需要风雅,需要武器,需要强权。
看看德意志,看看日本!那才是强国之路。中国,自宋以来,为何屡败于外敌?皆因我们只好动嘴,不好动手!而这个地球上,却从来只认拳头、不认公理。
比如九一八之后的东三省。我们寄希望于国联,结果呢?日本干脆发动更大的侵略!而今,这钓鱼岛!哼,没有实力,谁听我们这张嘴?何况我们的心头之患,还是对岸,不是美日!我们都割让了外蒙,何惜一个钓鱼岛?”
“思厥先祖父,暴霜露,斩荆棘,以有尺寸之地。子孙视之不甚惜,举以予人,如弃草芥。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民耕不禁引用苏洵《六国论》中的名句。
叶综轻笑,彷佛是讥讽民耕的书生意气!沉默须臾,他接着讲述:
“我再次到了长沙,来到湘雅医院。那是长沙大火后,唯一保留尚属完整的医院。
我就是在那里认识了舒雅。她是一个护士,比我大三岁。
我进入医院后,苦苦支撑的意志力轰然倒塌,陷入深度昏迷,昏睡了一个星期。其间,都是她一直在照料我。
当我醒来时,外面阳光灿烂。温暖的阳光洒在她身上。在我朦朦胧胧的视觉里,她就一个仙女,美丽、温柔、圣洁,带给人幸福。最初我觉得自己死了,上了天堂,所以才会看到那样美的笑容。
逃难以来,我目光所见,皆是悲苦、是萧条、是残破!然而在这断壁残垣中,仍旧保留着这坚强而温暖灵魂的微笑。
这甜美的笑容,可以融化一切苦难,可以抵御所有苦难。
我陶醉在那个笑容里。
然而在当时,她并不是属于我的;她是病房里,所有病人的天使。大家都喜欢她,她也热心地照顾每一个人。
我住院半年,对她的倾慕日深。
那份感情是神圣的,像是我对国家的爱,绝没有半点私心杂念。我将她当做一个完美的偶像来崇拜,并不关乎男女风情。
她因为我年纪比她小,对我也格外关怀。我生日时,她还特意给我做了一个小蛋糕。病友们因此都羡慕我。
我将我的故事向她和盘托出。而她只是耐心倾听,极少做评论。当我追问她的故事,她总是报之以微笑。我那时十分不解,一直到十二年后,在台北的土城看守所,我才知道了她真实的故事。
她的祖籍是山西。其长兄于1932年入读北京大学。为了逃避包办婚姻,舒雅在长兄的帮助下,到了北平。1935年,北平学生抗日热情高涨。舒雅的长兄加入中共,参加了一二九运动;舒雅在长兄的影响下,也加入中共的共青团。
1936年,舒雅的长兄返回山西,想要劝说阎锡山抗日。身份败露后,被我们逮捕。
舒雅则在他们组织的安排下,改头换面,去上海,进入教会开办的护士学校学习。西安事变后,舒雅的长兄被阎锡山释放,去了延安。
卢沟桥事变爆发时,舒雅的护士学校还没毕业;但她很快在其组织的授意下,进入国军的随军医疗队,参加了淞沪抗战。
她在淞沪前线,还曾得到孙夫人、蒋夫人的赞扬,也曾协助杨部长慰问淞沪前线的伤病员。总之,那段经历,为她潜入党国的核心事业,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而她之所以来湖南,是因为武汉会战后,周恩来也来到了长沙。因为她的长兄,周特别关注了她的事情。
她的聪明、机智而沉稳的个性,赢得了周的赏识。周命她寻找机会,打入党国内部。
终于,她的机会来了。
民国32年,我们在昆明重逢。
当时虽然我表面上还是美术学院的学生,但实际上已秘密参加了中美特种技术合作所的培训。去昆明,表面上是去写生,实际上我是参加入缅甸、侦查日军的实战。
他乡遇故交,又曾是我少年时代心里仰慕的女子。我当然非常兴奋,而她依旧是温柔又甜美。
关于那次重逢,我并没有想太多。毕竟是战乱年代,生命朝不保夕。况且我将要从事的工作,并不利于婚恋。因而我狂想一阵后,就扔下了。
谁承想,三个月后,她却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在土城看守所,她向我坦诚:她是奉命接近我。
当时她已经有个男友。确切地说,他们已订婚,原定计划是要一起去延安。
然而我们那次昆明的意外重逢,打破了他们所有关于未来的计划。他们的组织交给她一项绝密的工作:接近我,进而打入中统内部。
共党了解我和杨长官的特殊关系。既然他们钻不破杨长官的铜墙铁壁,何不从他身边的人入手?而且他们也探知我在合作所接受了培训,了解我堂哥就是中统一员。
就这样,共党突然做出决定,只让男的去延安,而将女的留下来。
这个女人,告别她倾心相许的恋人,为了她的组织,毅然决然地投入到我的怀抱中。
而我却毫不知情,一下子就沉浸到初恋的幸福中。自战争以来,那久违的幸福感觉终于回到了我的身边。我尽情体会着恋爱的甜蜜,却不知这是饮鸩止渴。
因我的工作特殊,我担心自己突然丧命,致使她承受不幸。因此我们一直没有结婚,一直保持着单纯的恋情。
我们的恋情也得到杨长官的默许。有一次,他突然吩咐副官将我和舒雅带去吃饭。然而那里并不是杨家。
因杨长官还在公署,只有一位十分文雅而内向的女子招待我们。”
“她是谁?”民耕好奇。
叶综很满意民耕的质疑,淡然反问道:“你说呢?”
民耕知上了叶综的当,立时拉长脸色。
叶综轻快地笑,继续讲述:“她不爱说话,正在家里练毛笔字。舒雅刻意接近她,和她讨论书画。
我当时以为她这是为了我,如今想来,她还是为了接近杨长官。
一直等到饭菜凉了,杨长官才匆匆而来。
舒雅顺利地通过了杨长官的考察。以后她又多次约那个女子一起逛街。我一心盼望她能得到杨长官的认可,因而并不禁止。
不过那时,我们更多去的还是杨家。
抗战胜利后,有一次我和舒雅去杨家吃饭。我记得是双十协定发表的前一天。
杨部长对我们两个说:抗战都胜利了,我们要和平建国了。从此天下太平,你们两个也不要蹉跎时光,赶快结婚。并说,我年纪小,不着急,但是舒雅肯定急坏了。
于是我们便在重庆订婚。然而很快,内战的烽烟已弥漫。我的工作忙碌起来。
这时,从家乡传来母亲病重的消息。于是我便带着舒雅一起回到故乡。
重新踏上分开了八年的故土,城郭山河俱已非,人事半零落。我从当初一个少年,变成党国的军官,得到家族的热情欢迎,然而我的心里却并无太多欢快。
母亲强撑病体,为我们主持了婚礼。当晚,她将我单独叫到房里,把那本宋刻本的《史记》交给了我。
两天后,母亲病故。我正沉浸悲伤中,忽然得知竟然还有一位生身母亲。
虽然母亲一向对我颇为严肃,然而她的性格本就拘谨,即便是在自己的父母面前,她也不喜欢说笑。所以我从未怀疑过自己不是她的儿子。
霎时间,突然面临这样的身世,我内心更添悲凉。
因为时隔多年,又有八年的战乱,了解我身世的知情者,多半故去,所以想要找到我的生母,十分困难。我又身负国家重任,于是只好将此事委托他人,带着遗憾,怆然离开。
犹记得离去的那天,我乘坐一艘乌篷船,站在船头,一直凝望着河网密布里的小村落。
缓缓流淌的河水,似乎依然如我记忆中,童年时代的河水一般,碧绿,轻柔。阳光洒落水面,泛着流光溢彩。春风拂过芦苇荡,传来悠长的曲调;苍茫的天空下,唯有一江春水东流去。
不知不觉中,我吹起父亲的长箫,万般惆怅涌来,彷佛此去将是永别。
1946年暮春,我调去济南,一面监视王耀武,一面关注中原形势。
其实,我更想追随杨长官,调去东北,省得受老军统的气。然而杨长官却转而让我去了西北。他一直不放心胡宗南。然而党国无人不知,胡宗南是惹不起的。我无奈,只能服从命令,奔赴西安。
我的工作当然更忙,根本无暇顾家。就在那时舒雅却怀孕了。我欣喜若狂,恨不能立即赶赴她身边。然而职责在身,我分身乏术。无奈,只好一天一封信地写。她也一天回我一封。我们热烈讨论孩子的姓名、以后的职业等等。
不久我们收复延安,举国欢庆。我终于得到一个假期,以回京报告为名,乘机飞回上海。
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甫一踏入家门,面对竟是一个噩耗:舒雅流产了。
医生说她是精神紧张,导致流产,不但身体虚弱,而且精神抑郁。
那时我一心一意地认为:她是因为掉了一个孩子,万分难过,才会精神萎靡。看着悲伤的她,想到失去的孩子,我内心十分自责。
然而这只是我的自作多情罢了。实际上,她根本不是为了孩子,而是为了她从前的恋人。
直到进了土城看守所,她的身份彻底暴露,她才向我坦白: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她得知那个男人已在延安和另一个女子结婚。她内心十分苦闷,却无处诉说。一方面,如果能为我生育孩子,当然能赢得我更多信任,从而获得更多情报;然而她又不想为敌人生下孩子,并让她的孩子在敌人的世界里长大。
在这些情感的撕扯中,孩子流掉了!
她并不爱我,自始至终,都不曾爱我一点。与我一起度过的岁月,皆是为了她的主义而做出的牺牲,为了她信奉的事业!
然而我却被爱蒙蔽了眼睛。为了安慰她,我将她带去延安!这个在她心底深处的圣地,他们的天堂,竟然是我这个敌人把她带去。实在是莫大的讽刺!
她如愿以偿,伺机搜寻西北战场的情报。然而我骨子里,像我父亲。就算何母亲成婚多年,母亲都不曾见过藏书楼的钥匙。
父亲曾对我说:他见多了女人撒谎的嘴脸,因而绝不相信任何一个女人;就算是妻子,他也不会相信。
我记住了父亲的话,绝不将工作中的任何事情外泄。因而,她不曾获得任何情报。”
听到这里,民耕暗自冷笑:欲盖弥彰!那女共党如果不能从你手里获取一点儿情报,还能继续留在你身边?你一定是对她的组织有利可图,人家才对你设下美人计!
“你不相信女人!”民耕平淡地论断。
“我不知道。”叶综竟如此说,“她们是我们永远猜不透、看不明的。多情,又无情;无情又有情。”
“你也不相信林心?”民耕逼问,目光炯炯。
彷佛是感受到民耕目光的穿透力,叶综缓缓睁开眼睛,与民耕对视,冷冷地道:“我不相信她的感情,但是我知道:她绝对不会背叛她的事业、她的理想和信仰。从本质上来说,她和舒雅是一类人。”
民耕盯着叶综,目光变得凶狠,再问:“这就是你们安排她嫁给杨立仁的目的?你们笃定她绝不会背叛?”
“就算是怀中抱着我们的孩子,舒雅也没有丝毫动摇她的信仰。”叶综不回答,反而继续讲述他的故事,“她的心,是花岗岩做成的,没有人间的泪水。”
“太可恶了!”民耕豁然站起,手里握着的酒杯在发颤,“你们怎么能这样做?”他厉声责问,“杨长官是我们的敌人吗?”
“他不是。”叶综快速回答,“所以你的担心是多余的。”
“我绝不会容许任何人毁掉林心的幸福。”民耕恶狠狠地发誓。
叶综平静,道:“你需要更多的实力,否则只是空口白话。”
民耕愣一下。
“我也曾想留下舒雅一条命,然而毛人凤已经拿到证据,想借此将杨长官拖下水;而舒雅,他们的组织恨透了杨长官,当然想要做这个‘顺水人情’。我没有别的选择。这不仅仅是杨长官一个人的事情,势必将牵连所有从前中统人员。无论个人,还是党国,必然遭到重创。
而且我也不忍心让舒雅去遭受酷刑。
在毒药和子弹之间,她说:想要一颗子弹,像一个真正的军人那样,光荣地死去。我满足了她的愿望。“
“你才是最冷酷的。”民耕评价。
叶综竟笑起来。
听着他的笑声,民耕觉得头皮发麻!
“我们的事业,不是给女人画画眉,唱一曲小调!”叶综说,“何长官,别埋怨我没提醒你:今朝正值党国多事之秋。你可不能在这个关键时刻,优柔寡断、自作多情!”
他的目光遽然变为冷硬。
民耕悚然,心头蒙上一层迷雾:他今晚来找我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么?绝不会只是叙述家常!
“你是指这次车祸案?”民耕问,从鼻息中发出一丝鄙夷,道,“你不是已经找到替罪羔羊了吗?各方面不得罪,皆大欢喜。”
叶综缓缓地道:“既然贤弟明白,又何必留下口供?”
民耕怔一下,道:“没有口供,如何向上峰汇报?”
叶综轻笑,道:“你觉得上峰还真需要一份口供?”他叹气一声,“哎,白纸黑字,日后难免是个麻烦。”
“人在你的手里,由你处理就是。”民耕道。
叶综道:“这一次,上面将最终的处理权交给了你。”
民耕固执地道:“那么我就需要一份口供!白纸黑字更好,省的日后,红口白牙,口说无凭。”
叶综状似无奈,看向窗外,缓慢地道:“你知道一件事吗?二太子的那个卫兵,他家的邻居曾是中统的外围人员。杨长官,可是中统的创始人呢!”
民耕愕然,恍然许久,才用力道:“这简直是荒唐,无稽之谈!”霍得站起,声音不由得拔高,“怎么?你想要搞连坐法吗?邻居杀了人,我也要跟着去服刑?”
“不要激动!”叶综劝说。
民耕却按捺不住,愤慨道:“你们到底想要内斗到何时?你们这是祸害国家!”
“你误解了我。”叶综依然平静。
民耕冷哼。
“如果我真想借此大造事端,何须来找你?”叶综问,“人在我手里。我拿到口供,我大可直接送到上面。由上面来处置。而我自己也完全平撇干净,避免落一个背弃故主的骂名。于我,岂不是两全其美?”
民耕语塞。
“你也知道,杨长官于我有恩。今日我们之所以产生罅隙,皆是因误解而起。我无心内斗。我所做的一切,皆是职责所在。”
哼哼!民耕用力冷笑两声,道:“叶局长,你道我是三岁小孩吗?金门案那笔糊涂账,可不是你一手导演?奈何,赔了夫人又折兵,非但女儿受伤,还将自己的爱将送人家做太太。今晚大婚,五院皆去。你这心头,指不定,比那周瑜更愤怒!”
“你也知道金门案?”叶综颇意外。
民耕轻笑,说:“我们当兵也不是白当的。”
“当然!”叶综恢复镇静,心里却咯噔一下,暗道:这小子了解的东西不少?金门案的内幕乃是大机密。即便五院首长,也未必了解事情。难道是林心在透露消息?
“我一直很好奇,林心怎么会想到要嫁给杨立仁?”民耕径直问,“不要说是她自己的主意!不瞒你,我了解一些杨家和林家的纠葛。
依林心的性格,她为何要让再次也踏进一滩浑水里?
她向来理性大于感性!”
叶综打量着民耕,一字一句地说:“你说的对,她的确是理性大于感性。所以她接受了这个婚约。”
民耕怒目,眼中冒火。
叶综却更加平静了,做出一副坦然的神态,道:“但始作俑者不是我。”
“是谁?”叶综喝问。
“这不需要我说了吧!”叶综道。
民耕凶狠的盯着叶综。
叶综淡定,道:“从今日起,他们成为夫妻,荣辱与共。
贤弟,你如果坚持留下一份口供,放入卷宗,就相当于在你的林心身边,安放了一颗不定时炸弹。
杨长官年老,资历又老;他活着,旁人奈何不得;然而一旦人走了呢?林心特殊的身份,还有她那个父亲的问题,通通翻出来。老总统念旧,院长也念旧,然而那群公子爷们呢?
她还年轻,未来的路十分长。
杨立仁保护不了她。她还是要靠你。”
叶综这番话,说的语重心长、直接而坦诚,使民耕不能不三思了!
留下口供,于他,当然是万全之策;然而却可能将危及林心!倘若不留,此事难保在日后不会成为他的一个漏洞!
“好好想想吧!”叶综劝,缓缓闭上眼睛,道,“我太累了,借你的宝地,睡一会儿。”
民耕不搭理他,陷入沉思。
片刻之后,叶综竟睡着。
民耕起身,在屋子里走了两圈,又来到窗边,探头看向夜空:圆月当空,月华如水。
一入侯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他再往下看,街边停着两辆车,其中一车厢内有烟头的亮光。民耕冷笑:他们一定是叶综的跟班。
心中烦闷,又睡不着。民耕索性拿上车钥匙,将房门一关,开车兜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