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 第 103 章(1 / 1)
西门町,车如流水。淡淡的一层乌云漂浮在半空,一缕残阳透过云层洒下点滴光芒,冷冷的风穿梭过繁华的街头,形形□□的招牌在寒风中轻颤。
正值周末,一些年轻人三五成群,漫步在街头。萧索的街市中,飘散出旖旎香甜的柔媚歌声。
电影院门前,一幅巨大的海报占据了最显眼的位置,也轻而易举地夺去了所有过路行人的瞩目。
海报上只有两种颜色:黑与白,一位英伦淑女,瞪大一双明亮却流露出迷惘的眼睛,坚定而绝望地迎视着正前方。
民耕缓步来到海报前,却并不看海报,而是翘首遥望远处的公交车站。
一辆公交车停下,从车上陆续下来许多人。民耕一样就望到了其中的林心。
这天的她,与重逢那天却不同,她穿了一件橘红色的羊毛尼外套,流利的剪裁恰如其分地衬托出她的高挑、修长和优雅。仔细盘起的法式发髻,和这外套相得益彰。
她迈步从人行横道穿过马路。暗淡的阳光下,她身上的一抹红,似是冬日里一支盛开的玫瑰。
望着她,忽然使民耕想起《卡萨布兰卡》里的英格丽·褒曼!
动荡的时代,谜一般的女人!
林心走向民耕。
他没有穿军装,外面披一件半身黑色风衣,里面是毛料的黑色西装,双手插在口袋里,举止潇洒,鹤立鸡群。
“对不起,我来迟了。”林心走近,语气极为平淡。
“不要紧。”民耕亲切地说,“我也才来没多久。”他转身,瞅一眼海报,笑问:“难道你想要请我看这部老电影?”
林心的视线扫一下海报,淡然道:“这是《魂断蓝桥》。还记得吗?我们曾在上海的大光明影院看过。”
“当然记得,永远都忘不了。”民耕快乐地说,“为了看电影,我们分别逃学。结果第二天,我还被罚站!你比较机灵,老师抓不到你。”
林心却没有一丝笑容,目光锁定到海报,轻声道:“海报里的费雯丽依然美丽,而现实中的她却已如秋花一般凋谢。”
“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民耕慨叹。
林心没有表情,淡淡地道:“对面有间不错的西餐厅。听说那里的鹅肝很好,还有正宗的勃艮第的葡萄酒。我请你。”
“想不到你也讲究起那些东西了!”民耕无意识中感慨了一句。
林心却有心地说:“我还有好多东西,都是你想不到的。”
民耕微笑,不以为然,却故作好奇地问:“是什么?都说来给我听听。”
林心看着他天真的眼睛,没有立即回答。
林心早定好了一处临窗的雅间,墙壁上悬挂一幅临摹的世界名画:拉斐尔的《西斯廷圣母》。
圣母文静、甜美、优雅,散发着圣洁的光辉;小天使调皮而可爱!整个画面呈现出一种温馨、圣洁、纯净的色调。
“你看上去好严肃!”民耕打趣林心。
林心的面色始终沉郁。
服务生端来两杯咖啡,同时又将一个书包交给林心,说:“杨太太,您存放的包。”
“谢谢。”林心接过书包。
杨太太?民耕皱眉,愉悦的神情顿时转为阴沉。
服务生离去,他正欲责问。
林心却抢先说:“今天,请你先听我讲。”
虽然有不满,但民耕还是点点头。
林心下意识地挺直了身体,目光坚定而有力,直视着民耕,缓缓地讲到:“民耕,我请你,也要求你,正视目前的现实。”
民耕的眼神猛然转为凌厉,厉声问道:“什么现实?你做了杨太太的现实?”他马上激动起来,声音也不由得拔高音节。
“我不是你心目中那个林心的现实。”林心坦然指出。
民耕怔住。
“我不是那个和你一起在大光明影院看《魂断蓝桥》的林心。”林心缓慢而清楚地道,“那个女孩已经死了。”
“如果你要这样说,那么那个一起看电影的男孩,他也死了。”民耕忍不住还要插嘴。
“你是决定不听我的想法,一意按照你的思路来支配我,是吗?”林心加重语气,严厉地盯视民耕。
民耕尴尬,垂首不语。
林心克制住沸腾的情绪,极力冷静地说道:“我们败退大陆。对于你,只是国败,却没有家亡。尽管你不喜欢你的家,至少它还完整,且还有疼爱你的姑姑。在台湾,你只要勤奋、努力,就能够事业有成,获得赏识。
可是对于我,不只国败,而且家亡。二十年来,我父亲生死未卜且不论,其名誉也遭遇冰火两重天的待遇,一会儿是英雄,一会儿是叛徒,而今他又成为国府的避忌,是众人不能道哉之忌语。虽然他曾是抗战英雄,得过无数勋章,而今我们的书籍里却根本不见他的姓名。他已经被国府从历史中抹去。
我们全家就是在这种环境里,艰难求生!期间的种种心酸和曲折心境,外人根本都不能体会。我甚至都无法面对我年幼弟弟纯真的眼睛。他崇拜作为英雄的父亲,却不知历史正将他敬爱的父亲描绘成一个狗熊!我害怕他必须面对这个现实,但迟早会有那样的一天;所以我拼命在延长那个时间的到来。
民耕,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我和我的全家属于这个阵营,然而这个阵营却视我们如叛贼!
我为什么会加入国情局?因为在我的潜意识里,我想要证明:我比你们更忠诚!
可是这样的表忠,却锥心刺骨,时时刻刻烧灼着我的尊严和骄傲。我就是那只被拔掉羽毛、又被拉出来做展示的可悲的孔雀。”
虽然在控诉,但她的语调平稳,神态冷静。太多的心痛早已麻木了她的神经。她已爬过了那一道试炼灵魂的地狱之门。
民耕不自觉地攥紧拳头,不时想要插话,但总算还是克制住了。
“我活过的这三十几年,一个人的人生中所能经历的一切酸甜苦辣、世态炎凉、盛衰荣辱,我一一品尝。
曾经站立在这个社会的顶端,突然之间被莫须有的罪名甩下,然后遭到轻视、鄙视、怀疑,甚至栽赃陷害。
曾是千金小姐,却沦落为卖唱的歌女;有过痴心的恋人,竟也愚蠢地被男人狠狠地伤害。
有过繁华,有过凄凉,有过荣耀,更有过屈辱;有过高傲,也有过卑微,有过一家人相聚的幸福,也感受着家人生离死别的剧痛。
这二十年,我像是活了几生几世!
现在,我又倦又累,却还不能停下。”
“正因为知道你很累,所以我才想要陪在你的身边。“民耕急切地表白。
林心扫视他一眼。他顿觉惭愧,忙又说:“抱歉,你讲,我一定耐心听。”
林心淡然,继续道:“偶尔我会想,我和你,其实在民国三十八年的那个早晨,当我们分别,随着上海的陷落,随着汽笛声响,我们告别了大陆,也告别了年少,告别了我们的初恋。
日后再相逢,无论怎样的笑容,都难以掩饰我们内心深处的伤痕。
这个伤痕沉痛而浓重,它渗入到我们的骨髓中,在我们每一个笑容的背后,都滴出一丝鲜血。有时它会散播在空气中,让我们感到窒息。”
民耕默然。
“当我从海水里死里逃生,爬上船,我的一部分已经死去了;在以后的岁月中,我之所以选择活着,是因为我心里有一份微薄的希望。
无论怎样苦,就算贫困潦倒,就算被践踏,我仍旧希望全家活下去,希望某天,能和父亲重逢。我在自己那可怜的希望中,寻找到了勇气,和强大的历史、无情的现实做着对抗!
然而,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漫长的岁月,更改了一切情怀。
我也曾努力过。当我们在军中重逢,那时我以为曾经的生活可以继续,从前的爱也可以生长;然而我错了。
在歌厅里,你遽然转身,你的背影,让我惊醒。我已不是你曾喜欢的我;你也不是我曾喜欢的你。”
“你果然还是耿耿于怀我的离开。”民耕颇愤然地道。
林心保持平静,道:“对你,我没有谎言:我理解你的转身。任何一个男人,遭遇那个场景,都会转身;我明白:因为你对我有感情,所以才会不忍卒看我的堕落。”
“然而你还是要提这个茬儿?”民耕气势汹汹地责问,“难道你不知道,那是我心中的隐痛吗?”他的拳头狠狠砸了一下桌面,用力将最后一句话吞回腹中:我在前线杀敌,心爱的女人却沦落。这让我情何以堪?
“你心中的隐痛,却是我身体和精神上活生生的创伤。”林心毫不退缩,直视民耕的眼睛,冷声道。
在她凛然的目光中,民耕瑟缩了!他有什么权力对她发怒?他羞愧地垂首。
“那一幕,像一个重锤,将我从幻梦中打醒。”林心恢复冷静,慢慢地说,“我终于、必须面对属于我的现实。我们的缘分已经尽了。我如春花流落沟渠,而你依然是明月当空!”
“我说过我不在乎。”民耕用力强调。
“但是我在乎。”林心厉声道。
民耕抬起头,看着林心的眼睛,痛苦地道:“林心,你明白吗?失去贞节的不仅仅是你,还有我,还有党国。我们战败了,狼狈逃窜。身为党国的军人,我们还有什么荣誉可言?我们的荣誉早已被□□埋葬了!”
“你感到丢失了荣誉,但你的父亲呢?”林心追问,“你的姑姑呢?她知道我在高雄的卖唱。”
此语一出,民耕马上露出不安;然而慌张只是瞬间,他随即掩饰窘境,用力说:“他们无权决定我的婚姻。现在的我,有足够的能力保卫我的爱情。”
“是我没办法面对他们。”林心强调,“罗伊和玛拉重逢了。罗伊兴高采烈,以为曾经的爱情可以继续;然而对于玛拉,过去的任何东西都不能继续,尤其是爱情。
在那个家族里,名誉像是空气,充塞每一个空间,时时折磨着玛拉。
罗伊爱地越深,越加重玛拉的负罪感。
她无法面对的不是罗伊,而是她自己的内心。她深爱着罗伊,无法离开他;然而又无法留在他身边。
所以,玛拉只有一条路:就是死亡。”
“那只是一部电影。”民耕不满,“而且罗伊即使知道了玛拉的事情,以后还不是一直深深地怀念她。”
“怀念是怀念,生活是生活。”林心说。
“总之,你就是想说,你必须离开我!”民耕发怒,“我不明白,即使你想要离开我,却为何要选择杨立仁?”
“杨立仁?这是你真正愤怒的原因吗?”林心盯着民耕,“不甘心输给一个年近七旬的老人?”
“我不理解。”民耕平复情绪。
“即使没有杨立仁,我也不可能回到你身边。”林心断然说。
“为什么?”民耕执着地追问,“这一次,我绝不会就此离开。我不能给自己留下遗憾。”
“为了不给自己留下遗憾,所以就要把我逼死?”林心冷静地问。
民耕愣住。
“你的执着,只能突现出我的无情,从而加重我的心理负担;我已经有了婚约,然而又要遭到你的苦苦相逼;我哪里还有活路?
为了实现你从一而终的完美爱情,所以就要拿我的生命来祭奠吗?
我一死了之,倒是成全了你的伟大,你的爱情,我永远属于了你;然而我自己呢?
民耕,你扪心自问,你现在是爱我,还是只想拥有我?
你前途光明,大好的事业摆在面前。可是你决定为了一个女人,把一切都抛弃吗?你这样做,使我如何去面对你姑姑?又让我日后如何去九泉之下见你那可怜的母亲?
你把我变成一个罪人!难道是爱我?”
她一串的厉声责问,直让民耕哑口无言。
林心缓和语气,平静地道:“民耕,不要把我逼死。我的生活已经很不容易,请你不要拿着爱情来折磨我。这让我十分可悲。”
“我,我从来没有想逼你。”民耕用力摇头,只觉头部一阵晕眩,心头慌乱,“我是真心希望你幸福。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认为是折磨?我很担心你。我一直是在为你考虑。”他有些语无伦次。
“我也希望你幸福。民耕。”林心诚心诚意地说,“我今生就这样了,但我希望你能成就非凡的事业。希望你会成为一个果断、勇敢而坚定的男人!无论怎么样的狂风暴雨都打不垮这个男人。他能在不幸中重整力量,能在泪水中看清未来的航向,能够经受住烈火的燃烧,蜕变成最顽强的勇士!
然后,当你年老,头发白了,坐在炉火边,偶尔会记起,在你青春飞扬之时,你曾经那样深深地爱过一个美丽的女孩。
想到一个人,即使年华老去,即使岁月变幻,却依然还能记得从前的我。这会让我觉得:我的一生没有虚度。因为我真正的爱过,所以没有任何怨言。”
“When you are old and grey and full of sleep,
And nodding by the fire, take down this book,
And slowly read, and dream of the soft look
Your eyes had once, and of their shadows deep;
How many loved your moments of glad grace,
And loved your beauty with love false or true,
But one man loved the pilgrim Soul in you,
And loved the sorrows of your changing face;
And bending down beside the glowing bars,
Murmur, a little sadly, how Love fled
And paced upon the mountains overhead
And hid his face amid a crowd of stars.”
(译文:当你老了,头发花白,睡意昏沉,
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诗篇,
慢慢阅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垂下头来,在红光闪耀的炉子旁,
凄然地轻轻诉说那爱情的消逝,
在头顶的山上它缓缓踱着步子,
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
注释:这是著名的英国诗人叶芝的《当你老了》。本人特别喜欢这首诗,因而引用了全文。其实没这个必要,但还是想和大家分享美妙的诗歌!)
民耕轻声吟诵起叶芝的著名诗篇《When you are old》,不觉间,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几致不可闻,泪水也滑落他的眼角。
“结婚吧!”林心克制住心头的伤痛,缓慢地说,“和一个纯洁又爱你的女孩,过幸福美满的生活,养育许多孩子,做一个父亲和丈夫,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将从前向往的家庭生活,一一实现!不要浪费自己美好的年华。”
民耕摇头。
林心接着说:“去过你一直梦想中的田园牧歌一般的单纯生活。那样单纯的幸福,我无法给你。”
“我不会和其他人结婚。”民耕断然道,“我无法和一个不爱的女人结婚。”
林心轻叹一声,劝道:“不要让我做一个罪人。如果你一直独身,就是对我的变相惩罚。”
“你也在逼我。”民耕无奈地道。
“有一天,你会理解我。”林心说。
民耕苦笑。
林心将书包打开,取出一个蓝布包裹,放到民耕面前,说:“这是很久之前要送你的。”
民耕没有动。
“民耕,我必须要对你说:以后我不会和你再单独出来见面。”林心果决地说。
“你真无情。”民耕缓缓地道。
“有情的玛拉死了。”林心冷酷地说,“我不会死。”
民耕将目光投向窗外,玻璃上映出的林心身上的红色,刺痛了他的眼睛。他确实不知道林心还有这一面。
“民耕!”林心站起身,“我们今生就到这里为止吧!”
民耕没有任何反应。
“不要让我失望。”林心恳求。“过去的时光永远都无法追回来。不要伤心。我不值得你伤心。你不需要留恋一个残破而且无情的女人。”
民耕转头,视线正落到西斯廷圣母那双温柔的眼睛上。天堂是这般温柔,而人间却如此残酷!
最后再看了一眼何民耕,林心以一股自己不曾想到的力量,飞快地离开房间,恍恍惚惚迅速跑出西餐厅。
一阵冷风扑来,她打一个冷颤。
不让自己停留,不给自己、哪怕只是一秒钟的思考时间,林心沿着人行道,埋头疾走。
剧烈的心痛,使她窒息,眼前昏花,看不清脚下的路,头脑空白,不知自己将要走到哪里,只是不回头,一个劲儿地向前走,不敢、不能迟疑,勇敢地往前走。
心痛会过去的,时光将会抚平一切创伤。她这样安慰自己,然而却只能心痛地更厉害,胸口犹如有把锋利的刀子一下、一下地划过她脆弱的心灵。
她失去他了,也许她从未拥有过!
既然不曾拥有,又何必心痛失去?她凄然地想。耳边响起汽车喇叭声,彷佛是记忆里那艘巨轮的汽笛声。
它响了,响彻在长江口。从此,她告别了故土,告别了天真单纯的少女时光!一瞬间,一颗心苍老了。
民耕一直坐在原处,目光直直瞪视着面前的空座。
这就是现实:她走了,毅然决然、毫不犹豫地离去!
二十年的感情,就在这里画上一个句点。
他无法接受,却不能不接受。她说:他的爱要将她逼死。他又怎忍心再让她受苦?既然她想要这样,就这样吧!
从白日到黄昏,再到华灯初上,绚烂的霓虹灯映在玻璃上,放射出怪异的光芒。他脑海里闪过的无数念头,像这彩光一样,变幻来去,难以捉摸。
终于他站起身,默默走出餐厅。
夜晚的闹市街头,笑语喧哗,人影绰绰。对于这一切,民耕皆视若无睹。他彷佛是行走在悄无声息的午夜。
过去的一切,终于在今天结束了!
二十年的一切,也在今天结束了!
南京路上的一场春梦,在台北的西门町结束了!
静悄悄的思绪中,钻入一阵小提琴曲,悠扬而略带伤感,回旋在耳畔。是《友谊地久天长》!
“Should auld acquaintance be forgot,
And never brought min
Should auld acquaintance be forgot,
And days o`lang syne”
(注释:这是《友谊地久天长》的英文歌词。可参看我的百度空间)
依稀间,熟悉的旋律中,时光彷佛倒流了。台北消失了,回到了上海;1969年消失了,又回到了1948年!
还是记忆中的光景,大光明电影院门前,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一辆有轨电车摇摆驶来。未曾停稳,一个少女和一个少年,一前一后,迫不及待地从车上跳下来,有说有笑跑向电影院……
何民耕失魂落魄地走着,根本不曾注意身后一直尾随的黑影。
忽然,他脚下一滑,粹不及防间,嘴里竟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筋骨一般,瘫倒于地面,昏厥过去。
那黑影疾步上前,试试他的鼻息,挥手招来一辆黑色汽车,将他载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