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第 101 章(1 / 1)
沿着鹅卵石小径,冬青夹道,立仁缓步往西厅而去。拐过一道绿树墙,西楼映入眼帘。
这时,迎面走来一人。他一身军装,英姿飒爽,随意环视着周遭景致。
何民耕?
杨立仁?
认出彼此,两人都十分惊讶;立仁面色无波,民耕却已瞪眼。
因只这一条小径,谁又不肯退让,不可避免将要走个对头。
民耕抖擞一番精神,径直走向立仁。
“长官!”他行了一个军礼。
立仁嘴角下耷拉,眼神傲慢,打量着民耕。
“长官!卑职希望能和长官单独谈谈。”民耕用力说。
立仁盯着他的眼睛,以长官教训下属的高傲口吻,慢慢吞吞地说:“何少将,至此国家危难之际,难道你不打算为长官分忧?你的心里只有你自己那些私事吗?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民耕愕然。他想不到杨立仁竟将这大帽子扣到他头上!不但堵住了他的嘴巴,而且还在气势上压倒了他。
“请长官放心,卑职一定公私分明,绝不会因私害公。”民耕极力遏制住心头的愤然,朗声道,“卑职也请长官公私分明!”
“好啊!”立仁大声说,摆出一副长辈的姿态,虚伪笑着,赞叹道,“孺子可教!我羡慕何老啊!”
他一边笑,一边昂首挺胸,阔步前行。
身为级别低的军官,又在官邸,何民耕当然不敢造次,也只好忍气吞声,闪过身,为立仁让道。
立仁大摇大摆走过民耕身边,扬长而去。
民耕攥紧拳头,心头愤愤难平。
其实,以他这道行,又岂是杨立仁的对手?然而他年轻气盛,自然不会轻易服输,所以一定会碰个头破血流之后,才会有所醒悟。
晚饭时,因立仁职位最高,自然坐首座。正巧,孝文的随从司徒认得立仁,因而不断与立仁闲聊。民耕一言不发,埋头用餐。
聊着,聊着,自然就说到了立仁的婚事。
“我们都伸长脖子等着杨长官您的喜酒!”司徒笑说。实际上,这也是最近以来,党国元老中间茶余饭后一个颇盛行的谈资。
“放心,我一定大摆喜宴,开上一百桌,恭请各位。”立仁笑说。
这话题,简直就像是一把刀子在割民耕的骨头!他咬着牙,不动神色,但吃在嘴里的食物都变成了剩菜饭,难以下咽。
立仁用眼角的余光扫过民耕,注意着他抽动的面部神经和他眼里压抑的痛苦,暗暗冷笑。小子!这才开始,你就受不了?那怎么可以?
吃过晚饭,三人留在厅里闲坐。
“何少将是第一回来官邸吧?”司徒问民耕。
见饭桌上民耕三缄其口,而杨立仁又阴晴不定,于是司徒想要调节一下气氛,故而无话找话来和民耕聊天。
“是的。”民耕回答完,立即闭紧嘴巴。
司徒当然不知内情,只以为民耕初到官邸,十分紧张,因此劝道:“一回生,二回熟。这次院长带你过来,以后你来的机会更多。”
民耕不言语,眼睛盯着立仁。
立仁状似浑然不觉,坐到电话机旁,拾起话筒。
“我夫人在吗?”立仁的声音不高不低,足够客厅里每一个角落听到。
司徒偷笑,低声对民耕道:“哈!这老爷子的热情上来,小伙子都赶不上。离家半天,就给太太电话!哎!都说杨长官冷情,谁知倒是一个多情种?哈哈。”
民耕铁青着脸。
立仁翘起二郎腿,手指还轻轻敲打桌面,彷佛在打一曲轻快的拍子。
晚间,曼莎来到林家,讲述了自己与关智勇见面的过程。
“这人办事十分麻利,说做就做。当时就给何民耕打电话。谁知何家的人说:中午时,何民耕被叫去七海官邸了!”
林心皱眉,心想:立仁去了士林官邸,民耕去了七海官邸!这两件事之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呢?
“我又打听了一点事。”曼莎神秘兮兮,凑着林心的耳边说,“昨天晚上,二太子爷出了车祸,人已送去荣总!”
“具体什么车祸?”林心问。
“这可难说。”曼莎别有深意地挑挑眉。
林心领会。
这时外间的电话响了。
“姐姐!你的电话。”小渝来说。
林心忙出去接电话。
“心心!”立仁笑着喊,声调里带着一丝炫耀。
林心骇然。心心?这多么古怪的称呼?难道他喝酒了?
“你喝酒了?”林心问。
“太太都吩咐过了,先生敢不听命?”立仁戏语。
他在捉弄我?林心狐疑。
“吃饭了吗?”立仁温柔地问。
“吃过了?”林心答。
“吃了什么?”立仁像是十分好奇地追问。
“皮蛋瘦肉粥。”林心答,心里的疑问更大,那端的人是真正的杨立仁吗?
“皮蛋瘦肉粥!……”立仁重复着,说,“我也很喜欢!”
林心皱眉,问:“你不忙吗?”
“等我回家,我们晚上也要喝皮蛋瘦肉粥。”立仁竟带点儿撒娇地说。
“好啊!”林心只能随着他的话题来对答,“又不是什么难事。”
“这一阵子,又想吃鱼。”立仁再说。
“那再做鱼就是。”林心说。
啰啰嗦嗦、不知所云半天后,立仁才挂了电话。
曼莎早已按捺不住,坐到里外间的拉门处。
“天!”她忍不住感叹,“我终于见识到了何谓小别胜新婚。可是就算我和云行新婚后,他去南部出差,我们也没你们这般缠绵!我真是大开了眼界。”
林心有些脸红,解释说:“他可能喝了点儿酒,头脑一热,净说醉话。”
曼莎忍不住笑起来。
林心十分尴尬,心想:他怎么会在官邸也喝醉呢?真是越老越像孩子,完全不知东西南北!
曼莎环视屋子,问:“小凡呢?”
“她大约觉得在我面前没脸,跑到同学家去住。”林心说。
“会不会是去找那个男的?”曼莎猜测。
林心淡淡地道:“为什么我们都要去寻找过去的感情?为什么不将一切只当做回忆?”
曼莎偷看一眼林心,说:“为什么?因为我们是人,有时候,是靠着回忆过日子的!”
“你也开始颓废!”林心打趣她。
曼莎却无心玩笑,脸色变暗淡。
林心哪里能想到,立仁这番“柔情蜜意”,一句句,一声声,都戳在何民耕的胸口。终于他忍无可忍,拔腿离开客厅。
立仁缓缓放下电话,望着空空的客厅门口,脸上露出自负的笑容!
我要折磨你,岂不是猫抓耗子,小菜一碟?
依靠着树干,民耕点燃一支香烟。辛辣的烟并未麻痹他的感觉,反而更激发了他内心的无边痛楚。
仰首望着夜空的明月。无情的月啊,是不是最伟大的爱情,最后都将以悲剧收场?
明月当空,房里一团清冷,冷冷的秋风扫动窗前的白玉兰枝条,拍打着窗扉,依依呀呀,敲碎万籁俱寂的子夜。
林夫人从一个噩梦中醒来,睁大眼珠,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
忽然,一团漆黑的天花板上竟然映出一个黄色的圆点来,似乎还在随风摇摆,一会儿明,一会儿暗,像极了梦里的鬼火。
她浑身打个冷颤,再定睛细看,那光亮似乎来自外间。她悄悄掀开被褥,无声地爬到拉门旁,小心翼翼地拉开门。
不知何时,林心已坐起来。她半跪而坐,一支很小的蜡烛头摇曳在黑暗中。淡淡的光束照着她的身影。
“你在做什么?”林夫人问。
林心回过身。
林夫人注意到她手里正攥着一件衣物。
“是什么?”林夫人过去,借着烛光仔细观看,惊异得问,“咦?这不是之前你织过的那件毛线坎肩吗?你还特意找人去学这种复杂的扭花的麻花针!啧啧,虽然你是我女儿,但我还会很惊讶,你这巧手是像谁?”
林心默默地从母亲手里抓过毛线坎肩,仔仔细细叠起来,说:“妈,就这几天,选个好日子,搬家吧!”
“这么快?”林夫人叹气,“我还真舍不得这些邻居。”
“您不是说过自己是脱毛的凤凰,误入鸡笼子?”林心挖苦。
林夫人笑,长叹道:“想想刚刚搬来时,这日本人的房子,出出进进,没有一样是趁心的,只盼望着快搬走;如今真要离开,又留恋!人心啊,永远不会饱。”
林心淡笑。
“你要给小晖送毛衣?”林夫人好奇地问,但见林心已用一块蓝布将毛线坎肩包起来。
林心摇摇头,缓缓地道:“这原本是给民耕织的,完成好久了,一直没送出去。以后真的要各奔东西了,手里总不能留着这个。还是送他吧!”
林夫人胸口像是一下子堵上一块巨石,全身一阵剧烈抽搐。
“妈!”林心忙抱住母亲,搀扶她缓缓躺下,“您放松!深呼吸。”
“我如果是你,就一个人逃命。”林夫人盯着女儿的眼睛,“咱们的船沉了,总不能大家都沉,应该让能活的人活下去。我是要死的人,小凡是个想找死的人,小晖是个健壮的男人!只有你,最可怜。”
“不要说这样的话。”林心沉稳地说,“我们都会活的很好。”
“你以为我们还真能活着再见到你爸爸?”林夫人悲哀地问,“我们今生再也无缘,只有来世。”
林心果断地摇头,道:“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老蒋是不会让我们走的。”林夫人叹息,“你看他将张汉卿关了这么多年,就该明白这人的胸襟。他怨恨你父亲,迁怒于我们。杨立仁是他的走狗,绝不会帮助我们逃走。你不能对他抱有过多幻想。”
“我知道。”林心说。
“你不会对他动了真心吧?”林夫人问。
“没有真心,怎么能结婚?”林心平静地反问。
“永远不要让他踏进我的家门!”林夫人断然道,“我受不了。”
林心不语。
“你爸爸一定会恨死我。”林夫人悲痛地道,“就让我来世变牛马吧!”她用力地捶打胸口。
“妈!”林心一边小心安抚母亲激动的情绪,一边拿来药,快给母亲服下。
过了一会儿,林夫人的情绪渐渐平复。
“我们对不起何民耕。”林夫人又说,“我闪了小凡一耳光。她长这么大,我第一次打她。下了手,忽然觉得我是真的好恨她。
她真的好像我。为了自己狗屁不值钱的理想,把全心全意疼爱自己的母亲都抛弃了;就算母亲将要死了,也还是要去革命。小凡这样,是我的报应。”
林心默然。看来小凡将小渝的身世告诉了母亲。
“妈,您还是好好劝说小凡留在家里。”林心说,“有什么事,一家人可以互相照应。她想要写文,您还可以给她校对。”
“我绝不会给她校对!”林夫人负气地说,“我巴不得她写不了任何东西,最好突然手脚都断了。”
“别这样。”林心劝,“她只有妈妈可以依靠了。明天,您给曲涵电话,让她回来;我去费家住。”
“我这庙小,容不下你们这两尊佛!”林夫人自嘲。
林心淡笑。
&
三天后,晚上近十一点,立仁返回台北,直接去了费府。
立华还没睡,急忙起来,随立仁进入卧室。
“怎么这样晚?”立华问。
立仁已疲惫不堪,和衣仰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答:“半路上车子熄火。”
“要回来,就该早走,何必非要赶夜路?”立华嗔怪。
立仁翻一个身,□□着道:“人算不如天算。本来计划可以八点到家;临走前还特意检修车子,结果还是熄火。”
“吃晚饭了吗?”立华问。
“路上随便吃了一点儿。”立仁答,又问“家里还有剩饭吗?”
“没有了。给你做碗面条吧!”立华说,“看你,累得熊样。”
“没办法,人老了!”立仁重重叹息。
“你不是老当益壮吗?”立华打趣他。
立仁痴痴地发笑,微微抬头,环顾一番,问:“林心呢?她不是说要过来住吗?”他挣扎着坐起来。
立华瞥他一眼,说:“她家今天搬家。她回去了。”
“费明没过去帮忙?”立仁问。
“她不让。”立华答,“她说,家里没多少东西。她的朋友会过去帮忙,一个上午就搬好了;又收拾了一个下午。晚饭时,我让婉仪去电话问过。说是都安置好了。”
“她弟弟还没回家?”立仁问。
“这个没问。”立华答,又不解地问,“怎么,她弟弟不肯回家吗?”
立仁没答,再问:“没去老公馆那边找几个人帮忙?”
立华摇头,说:“那是你的兵。她不好支使!”
立仁没表情,缓缓躺下去。
“你要是不放心,明天你自己去看看。”立华趁机说。
“我明早还要走。”立仁答。
立华大惊,问:“又要走?你到底忙什么?去哪里?”
立仁摆摆手。
立华冷哼,忽然脸色一沉,狠狠瞪两眼立仁,冷声道:“立仁,你为什么不直接走?还一定要心急火燎的摸黑往家赶?是不是就是为了你老婆?”
立仁不答。
立华不是滋味,一下子坐到扶手椅里,恶声恶气地道:“杨立仁,我做了六你十多年的妹妹,到头来,还不如你结识了半年的老婆?你以前何曾急着回过家?一抬脚,走个十天半月,无影无踪。电话、电报,什么都没有。现在倒好,就算要把自己这身老骨头拆散了架,也要跑回来向年轻的太太汇报。”
立仁沉默,不予反驳。
“她不在,你失望了?”立华凑上去问,又幸灾乐祸地道,“活该,谁叫你从前飘来飘去折磨别人!”
立仁合上眼,像是要睡着。
点他火不着,立华也只能偃旗息鼓,缓和语气问:“要给你太太打电话吗?”
“太晚了,她忙了一天,让她好好休息吧。”立仁说。
见立仁如此体谅林心,立华又吃味,冷笑说:“你怎么不让我休息?深更半夜,还要伺候你这种没良心的哥哥!”
立仁三缄其口!女人啊,哪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立仁吃着面条,立华坐在他对面,一双眼睛还是十分幽怨地盯着他。
“好吃,好吃!”立仁连声赞叹。
然而立华早已不吃他这一套,照旧脸色不善。
越想越觉得今日立仁的表现匪夷所思。杨立仁何曾如此用情?莫非还有别的事情?
立仁垂首,大口吃面条,嘴里还故意弄出吱吱响,来搅乱寂静。
“你到底在忙什么?”立华追问,“突然来,突然走的。弄地我心脏突突乱跳!我啊,因为你,不知要少活多少年!”忍不住她还是要抱怨。
立仁不回答,继续卖力吃面。
“总统把你叫去做什么?”立华好奇地问,“不会是忆旧吧?他和你能有什么旧可忆?难道在一起聊聊412你们在上海杀了多少□□?追忆一下曾经的辉煌?又或者,他想启用你?还是觉得你这把钢刀好用?”她狠狠挖苦立仁。
立仁抬头看着立华,眼睛闪动几下,还是将到嘴边的话咽回去。
相处多年,立华岂能不知立仁?一见他这副故作高深的姿态,马上觉出有事,急忙追问:“还真的有事?”
立仁不答,狼吞虎咽地猛吃。
立华着急,催促道:“你少卖关子,快告诉我。好歹你也要给我一个安心。你现在心里只想着你的娇妻,哪里还在乎我这老不死的妹妹?”
立仁急忙摆手,求饶似地无奈道:“好,好,我说就是。”
立华偷笑。
立仁用力咳一下,压低嗓音,道:“总统病了!”
立华的眼珠子一下子瞪圆,问:“什么病?严重吗?”
立仁沉吟一下,又缓慢地道:“有些轻微中风的现象,是上次车祸的后遗症。”
“你是说九月的那次车祸?”立华问,“但是我听说只是虚惊一场!”瞄到立仁的眼神,随即又道,“也是,你们对老百姓能有几句实话?”语气一停,她更加疑惑,“可是国庆节时,他不是还出来演讲吗?我看他状况很好啊!”
“能说话,思维也正常,应该没大问题;但想要痊愈,恢复之前的状态,……”立仁垂下头,隐藏起自己的情绪。
“这一次是又加重了?”立华好奇。
“四天前的晚上,孝武遭遇了一场离奇的车祸。”立仁平淡无味地说,“总统爱孙心切,受了点儿刺激。”
立华骇然,问:“有人要害孝武?为什么?”
“他从德国留学回来后,院长让他负责一些党务工作。”立仁答。
立华嗤笑,说:“原来和你是同行。”
立仁依然垂首,碗里还剩下两筷子面条,却再也无力下筷,缓缓将筷子放下。
“是谁?”立华问。
“正在查。”立仁答。
“由你负责?”立华问,哼一声,道,“享福的好事轮不到你。这种黑灯瞎火的事就落到你头上!查来查去,不定查出个三六九!你费了半天力,最后又不了了之。以前不都是这样?”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立仁叹息。
立华愤然,道:“你以为你是林则徐?指不定历史会说你是李鸿章!”
“死后是非谁管得?”立仁冷笑,“孔明六出祁山,殚精竭虑,不也遗恨五丈原?但求无愧于心。”
立华只是冷笑。
“你知道你的老同学吩咐谁来协助调查此案吗?”立仁忽然问。
立华摇头,问:“谁?我认得?”
“何民耕!”立仁哈哈笑,似乎这是一件有趣之极的事情。
立华震惊又不解,问:“怎么会是他?他不是海军的吗?他调去国情局?”
“经国想要找个行外人来做监视。”立仁直接道,“正好,这小子,论家世,有家世;论资历,也有资历;论人品,也还可靠。”稍停,又调侃道,“他是未来台北的大红人啊!”
“这么有前途?”立华惊异。
“他是朝阳,我就是落日。”立仁自嘲,“我日薄西山,行将朽木;他冉冉升起,生机勃勃!”
立华轻笑,评价说:“你在吃醋。”
立仁抬眉,瞅一眼妹妹,老实地道:“是不甘心!我们将要离开历史的舞台!”
“戏总要散场的。”立华极平静地说。
“你不难过吗?”立仁问。
立华摇摇头,淡然说:“我的戏,早就散了。”
“立华!”立仁又垂下头,手轻轻握起筷子,又放下,以一种苍凉地语调,慢慢道,
“我看到在病榻上的校长,忽然想起以前在黄埔的时候。我们正青春,热血沸腾,精神振奋,浑身充满力量和热情!嘹亮的军号,总能点燃心中神圣的火焰!
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二十三年,繁华成一梦!
追忆往昔,而今都成了老弱病残!青春不再,热血东流,理想成灰,壮志消去。白发苍苍,唯有回忆可以祭奠这剩下的时光。”
他的手哆嗦了一下。
“立仁。”立华伸手握住哥哥的手,安慰道,“不要这样悲观!你不是还有林心吗?”
立仁却极淡然。
屋子里,恍若无人,压抑地立华感到窒息。她故作笑容,笑道:“你不会假公济私、趁机陷害何民耕吧?!”
立仁不语。
“你真做了?”立华惊愕,“不至于吧!你一向不是那种人啊!”
立仁突突发笑,说:“我没那么下作!他可是党国的未来!我们的明天需要他来延续。”
“可是你不会忍气吞声?对吗?”立华说。自家的哥哥还不了解?
“捉弄了他一下。”立仁轻描淡写地说,语调一转,再说,“林心的眼光还不错。这年轻人很有个忍劲儿,能做大事,是个可造之材。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真的啊?”立华惊叹,“你不会又想要栽培他吧?”
“我不是老董!”立仁嘲讽,“想做千里马,却成了千里马的草料。”
立华笑,说:“何民耕怎能与立青比?何民耕是你们的人。”
“他何须我的栽培?如今经国已经在栽培他。”立仁说,“这次让他参与调查,相当于将他引进这个核心圈子;又是为孝武的事情,其用意毋庸多言。”
立华点点头,又问:“这几天你都在士林官邸?既然是经国在安排,何不在台北?他一向不是不喜欢闹动静吗?”
“车祸的事情的确是经国在安排。”立仁答,“但我是被总统叫去的。”
立华不解,问:“难道你不是去调查案子?那你去做什么?”
“车祸的事情已交给叶综与何民耕调查。”立仁说,“总统给我安排了另外一件差事。”
“什么差事?”立华问。
立仁却不答了。
“又要搞神秘?”立华不满,“明天就是为这件差事?”神色一变,好奇地问,“立仁,你是事事都瞒着林心呢?还是通通告诉她?还是说一半留一半?”
立仁扯嘴,淡笑。
“所以说,你这种人真不能结婚。”立华断言,“哪一个女人受得了你?口里没几句实话,来去也无踪。”
立仁起身,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从中取出一个千纸鹤来。转回,放到立华手里。
“干什么?”立华不解。
“我们的弟弟。”立仁指指千纸鹤。
“你还一直保留着?”立华感叹。她认为是当年抗战时立青发给立仁的那封电报。
“新的。”立仁简短地说。
立华大惊,不敢置信地看看千纸鹤,又看看立仁。
“总统说,落叶要归根。”立仁缓缓地道。
立华再次惊骇。
“你可以给立青织件毛线衣之类。”立仁建议。
“我们要回家?”立华缓缓地问。混沌的大脑里,忽然射进来一束光,照亮黑暗,点燃希望的火苗。
立仁不做声。
“我的天!”立华险些要蹦跳,她豁地站起来,绕着房间来回走,双手不断揉搓,口里嘟囔着,“回家了,回家了!我的天!我们要回家!”
望着激动不已的妹妹,立仁的心头阵阵悲哀。
“你想家?”
“难道你不想?”立华冲到立仁面前,极力压制住想要大喊的念头,用力说,“立仁,不要否认你也想家?”
“我们全家都在这儿。”立仁故意冷漠地说。
“别说这句话。”立华悍然道,“我们这个家已分散了二十年!二十年啊!活活把一群青年人变白了头发!”说着,她无法抑制地潸然泪下。
立仁起身,缓步走到立华面前。
“这只是一个设想。”立仁说。
“但你们已开始想了,不是吗?”立华问。
“以前也有过,但没有成功。”立仁说,“所以,立华,你要克制,要忍耐,要保守秘密。一着不慎,我就是替死鬼。”
“哥!”立华激动,一下子扑进立仁怀里,哭声道,“我知道,我当然明白,你冒着多大的危险。你知道吗?立仁,我一直都厌恶你做的那些事情;唯有这件事,我全力支持你!”
立仁紧紧回抱住妹妹,喃喃自语道:“一切还只是开始。下面的路,必然凶险异常!”
“哥!”立华用力喊叫,“我们真的能回家吗?我们今生还能回醴陵吗?你知道我们离家有多少年了吗?今生我们还能到咱爹娘的坟前扫墓吗?”
她情绪十分之激动,以至于有些语无伦次。
“原来你这样想家。”立仁轻叹。
立华只沉浸在她“回家”的悲喜交集中,竟没有注意到立仁的沉重与隐忧。
立华费了好大的气力才克制住奔涌的情绪,然后她才想到立仁:哼,这个老家伙,急匆匆赶回家,就是想要见老婆一面。怎好让他扑一个空,带着失望走呢?难得他去做一件正经事!
费明一向有熬夜备课的习惯,正好这时还在书房里。于是立华便吩咐费明开车去接林心过来。
“已经很晚了。”费明看看手表,“舅妈又搬家,一定很累了;这会儿恐怕都睡下。明早不行吗?”
“不行?”立华说,“你舅舅还等着呢!”
费明皱眉,忽而又低笑。
“笑什么?”立华不耐烦。
“像是热恋!”费明有些脸红地说。
立华一本正经地道:“不是像,是就是热恋!”瞅一眼费明,再说,“难道你还怀疑你舅舅的心意?”
费明忙举手做投降状,说:“我马上去。”他不想和母亲再为这个话题发生不快。
立华也及时收住话头,嘱咐费明开车小心。
林家的新房子座落在和平西路,靠近师大。环境清幽,是一座普通的院落,房屋设计宽敞,足够林、郑两家居住。
为母亲考虑,林心让郑嫂辞掉了洗衣的工作,专门负责照顾母亲。郑叔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林心正考虑给他寻觅一份文职工作。
搬家的前一天晚上,小凡带着林晖回家了。这大出林心意外。
“小晖说,他应该向你道歉。”小凡站在林晖和林心之间,笑着说,“好了,姐弟二人,握手言欢。”
林晖低垂着头,不说话。
林心的目光从林晖转到小凡,再从小凡转回到林晖。突然领悟到:虽然她辛苦抚养小晖二十年,但对其影响力却逊于小凡。这两个月来,她几番苦求小晖回家,都被他拒绝;而今却是小凡将他带回了家。
“姐!”小晖费力挤出一点声音。
虽然心里十分失望,但林心仍旧温和地对林晖说:“不管怎样,回家就好!”
接收到姐姐温和的目光,林晖不安的神情稍稍放松。
尽管没多少值钱的东西,但零碎碎的东西倒不少;不但林晖招呼来一帮同学来帮忙,老丁也过来搭把手,苏珊又来凑热闹。人多力量大,七手八脚,折腾了一天,终于一切安置妥当。
晚上,为了庆祝搬入新家,再者答谢帮忙搬家的诸位,所以林心又和郑嫂准备了两大桌酒席。众人喝酒、打牌、闲聊,闹腾了半个晚上,才嘻嘻哈哈地走了。林心又要收拾“残局”。
等到一切整理就绪,她终于可以坐下休息时,已经十点半。
虽然身体很疲倦,大脑却无法快速入眠。脑海里,许多东西在旋转。隐约间,她想起她人生中的几次搬家。
从重庆到上海,是乘坐军用飞机;下了飞机,又有军车开道;一路呼啸着,穿越大上海的街道。
从上海到台北,是乘坐轮船,生离死别,狼狈逃命,泪水成河!
费明的突然到来,打断了她的冥想,也吓她出了一身冷汗。
“舅舅很好。”看林心面色惨白,费明急忙解释,却又说不出口:舅舅想您,急着见您。
费明吞吞吐吐,更让林心惊扰不安。一路忐忑又紧张,来到费府。进入卧室一看,立仁早已沉沉睡着,打着呼噜震天响。
想到方才一路上自己精神恍惚,她不禁哑然失笑。以立仁此时的身份,能有什么危险呢?她是不是有些过度紧张?
上床,躺倒他身边,转过身,凝视着他睡梦中的脸庞,看着,看着,困意袭来,不一会儿,林心也沉沉入睡。
天色蒙蒙亮,晨曦洒在窗台上。卧室里,睡意正浓。
“长官!”阮成的喊声和敲门声传来。
立仁醒觉,猛然睁开眼睛。
屋子里的光线尚暗淡,一件眼熟的女式外套斜搭在书桌前的扶手椅上。
他皱眉,伸伸腿脚,却踢到了一团柔软的东西。他倏然翻身,却将林心抱一个满怀。
她正沉睡,嘴里咕噜一句,柔媚的□□着,像波斯猫一般,用力往他怀里钻去,一只小手还去抚摸他的脸颊。
立仁被她挠地有点儿发痒,急忙扭头躲开;她却步步紧逼,直将立仁逼到床沿,眼看就要摔下去。
立仁暗暗发笑,索性起床。
“你?”她睁一下眼,又立即闭上,同时伸手要拉立仁躺回去。
立仁握住她的手,蹲到床边,问:“你来了,为什么不喊醒我?”
她睡意朦胧,头脑混沌,嗓子眼里含混两句。立仁却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你睡吧!”立仁温柔地道,又为她压好被角。
“嗯!”她温顺地回答,翻个身,松开了抓住立仁的手。
立仁轻笑。
整理好仪容,临走前,立仁又到床边看看她。她还在睡!犹豫一下,立仁取出钢笔,给林心留了一个纸条:
“我要出去几天,你保重!立仁。”
将纸条压在她的化妆盒下,又返回到床前,端详一下她,心里一动,忍不住俯下身,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她翻动身体,立仁急忙跳开。
“长官!”门外又响起阮成的声音。
立仁迅速收敛散漫的柔情,振奋精神,果断地离开这”温柔乡“!
耳边汽车的发动机声响传来,立华随意套上一件外衣,跑到阁楼上——整座楼房的最高端。
立仁一身戎装,英姿焕发,淡淡的一缕朝霞洒在他身上,隐约中立华似乎已望见他鬓角的那一缕白发,却衬托他精神矍铄,正所谓: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立仁稳稳带上军帽,转过身,向着整座楼环顾一眼,便毅然决然地弯身进入车里,挥手示意阮成开车。
车子缓缓驶离费府。
立华俯瞰着车子离去的踪影,心头忽然一阵莫名伤感!
回家!家在哪里?醴陵的老房子早已卖掉,上海的房子也被□□收缴,父亲已亡故。那个她曾经熟悉的世界早已变幻了时空!
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