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 第 97 章(1 / 1)
客厅里,灯光通明,几同白昼;明亮的光线又穿过宽敞的大窗子,照亮了半个庭院。
老马跟随勤务兵快速穿过冬青夹道的院中小径,进入客厅。
立仁仰躺在一个竹子躺椅上,双目微闭,躺椅轻轻摇晃;壁炉上,一个老旧的收音机正播送着旖旎的歌声。立仁的一只手轻轻随着曲调拍打着躺椅的扶手。
“长官,马参谋到。”勤务兵迈入客厅,多走出一步,就不敢再靠近,小心翼翼地回报。
“让他进来。”立仁拖长了声调,命令。
勤务兵答声:“是”,就立刻退下去,对老马做个请进的姿势。
老马急忙整理一下服装,昂首挺胸,大步迈入,亮声道:“长官!”
立仁仍旧闭着眼睛,只手微微抬起,做个“过来”的姿势。
老马领其意,急忙快步上前。
“检查结果怎么样?”立仁问。
“医生说,属下是老伤发作,不必太过担忧。”老马回答,“承蒙长官牵挂,属下惭愧。”
“没问题就好!”立仁说,“你们不要只劝我保养身体,你们也要多多注意自己的身体。”
“是!”老马回答。
立仁点一下头,沉默片刻,挥手示意老马退下。
老马却迟疑不去。
“你还有事?”立仁瞥他一眼,注意力却集中在收音机里的乐声中,再次闭上眼,缓缓的打拍子。
“长官!”老马犹豫再三,终于道,“今天在医院,属下遇到一个人,样貌像极了从前白长官身边的张护士。”
立仁微闭的眼睛,倏然睁开,接着又闭上,一言不发。
“其实并不是她。”老马急忙又说,“只是看着像而已。”
立仁继续轻轻打拍子。
“古人云,女色杀人。今人不可不戒。”老马字斟句酌地说,“白长官,外号‘小诸葛’,一世聪明,纵横捭阖,谁知竟死在床上?实在可叹。”
立仁对老马的“忠心进谏”,没做任何反应,他依然固我地“沉迷”于鸟语花香的绵软歌声里,怡然自得。
老马十分无奈地垂首。过了好一会儿,不见立仁有任何吩咐。老马偷偷抬头观望,但见立仁头颅已耷拉到肩头,彷佛是睡着了。他悄悄退后,要离去。
“守谅!”立仁突然开腔了。
老马急忙站直身体。
“保重身体。”立仁不紧不慢地说。
老马先一愣,转而却感到了寒意:这不是关心,是警告!他多嘴了!
林心一踏入院子,就听到林凡的笑声。这可真是:想曹操,曹操就到。林心的目光变得清冷。
“姐姐回来了!”小渝蹦跳着迎出来。
林心没有回应小渝的热情,她稳稳地脱鞋,进屋。
狭窄的空间里,小凡正和母亲有说有笑地包着水饺。而她,则是一个突如其来的闯入者,必然要破坏这样幸福的画面。
“哈,来了一个能干的!”小凡叫嚷,并立即扔掉了手里的擀面杖,吩咐道,“你来的正好,你擀皮。”
“为什么是我?”林心皮笑肉不笑地问,“我还想着吃一次现成的水饺呢?”
“想要吃好吃的,就要自己动手。”小凡戏语,完全没有察觉出林心的异样。
林夫人却已看出了一点儿端倪。
“是吗?”林心故作诧异,“我还道自己的命好,终于可以吃一次妈妈和妹妹包的水饺!”
林凡翻白眼,说:“不就是水饺吗?还至于说到命好不好?”
林夫人悄悄向小凡递眼色,小凡不予理会。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林心脱下大衣,放下皮包,问。
“我上午就到了。”林凡回答,“我给你打过电话。那边说你去会朋友了。是曼莎姐吗?”
“你气色不错。”林心说。
“她胖了。”林夫人快速插话,笑着对林心说,“这都多亏了你。”又转向林凡说,“小凡,这次回家,可别再闹了。说到底,还是一家人,哪有隔夜仇?”
我们不是隔夜仇,是隔年的仇!林心暗自讥讽。
“妈。”林心说,“你带小渝去买两瓶汽水。我和小凡包水饺。”她说着掏出钱包,将一把纸币塞进小渝手里。
“啊!”小渝兴奋,“太好了,要喝汽水喽!”
“大冷天的,喝什么汽水?”林夫人边说边毫不犹豫地接过钱,说,“我看买一瓶香槟酒好了!庆祝我们小凡回家。”
“好啊!”小凡鼓掌,“今晚,我们痛快喝一场!一醉方休。”
林夫人笑,拉着小渝的手,出门而去。
林心缓缓关上房门。
“小凡,你来里屋一下。”林心平静地说。
小凡不疑有他,进入里间。林心随后,拉上了房门。
没有开灯,里间一片漆黑,只有外间一丝薄弱的光线射进来。
林凡转身,正想要张口说话,林心上前,“啪!啪!”地两声,左右开弓就给了林凡两耳光。
突然被打,林凡完全没想到,当下大惊,尖叫道:“你疯了!”
“不要叫!”林心压低嗓音,厉声呵斥,“你想让邻居们都听到吗?”
“怪道你将妈妈支出去?原来是想打架?”林凡冷笑,“你害怕邻居听到,撕破了你这假淑女的面具?伪君子!”林凡狠狠地挖苦。
林心嗤之以鼻。黑暗里,她的两眼冒火,像是燃烧着两团烈火,要将小凡焚烧掉!
林凡也毫不示弱!她是谁?岂能甘心被打?林心的怒火没有骇住她,反而挑起了她的斗志。
很小的时候,她们时常打架。因为每次打架,母亲总是不问青红皂白地护住小凡,故而林心“学乖”了,总是要等到母亲出去,再出手“教训”小凡!而小凡一定会告状,林心则耐心等着母亲出门后,再“教训”她。如此三番,谁也不会认输,甚至竟然将打架当成了生活中的一部分。稍大一些,她们由动手改成了斗嘴,依然是针尖对麦芒!
然而这是她们成年后的第一次动手,这不能不令小凡感到震惊!
林心的下手很重,毫不留情。小凡感到脸颊痛疼似火烧。嘴角的鲜血流入口中,带着浓浓的血腥味。
作为报复,小凡冲上来撕扯林心的头发。但她哪里是受过特殊训练的林心的对手?林心一把将她推开,趁她站立不稳,迅速将她按到在榻榻米上,同时一条腿半跪,死死地压在林凡的胸前。她的力道很大,以至于使林凡感到窒息。
“你……”小凡试着推林心。
然而林心纹丝不动。
“你的狠劲不小啊。”打不过她,还骂不过?小凡不服输!
“我可比不上你。”林心也冷笑,“你把别人的心脏都挖了出来,还可以笑着在家里包水饺!”
林凡正要继续反驳,突然心头一颤,倒吸一口冷气!林心知道了!一定是知道了!
她默认了!林心心痛地已麻木了,只剩下满腔的怒火。
“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何民耕?”她凑近林凡的耳边,压低嗓音,厉声喝问,“你怎么可以?你可以恨我,可以杀了我!但是你为什么要害何民耕?他哪里对不起你?你可知道他冒了多大的危险帮助你和你那个余文刚?你的良心呢?林凡,现在我问问你的良心呢?”
小凡默默地扭过头,避开了林心的直视。这是生平第一次,面对姐姐的权威,她保持了沉默。
她是罪有应得。当她无意中决定隐藏住那个真相以后,就想到过有一天林心会找她算账。只是它来的太突然,而且恰好是在她想要解开姐妹心结、想要回家之际!
难道这就是宿命?她凄凉地想,当我想要靠近姐姐时,姐姐却要远离我!
“你才是真正的毒蛇!”林心低声控诉。
林凡清楚地感受到林心从心底深处发出的愤怒。她的心头一阵阵哆嗦。原来林心要远比她想象中更重视与何民耕的感情!她低估了林心的爱情。
“为什么?”林心尖利地问,“你这是为什么?你一向不是自诩高尚吗?为什么高尚的你竟然会做出这样卑鄙的事情?”她用力摇晃小凡的双肩,恨不能将她撕成碎片!
小凡无法回答。阳明先生说:初念是圣贤,再念就是恶魔。真是不假!她原本也绝没有想到会去撒那个谎。然而当那个恶毒的念头一下子涌上来,她却立刻紧紧抓住了。起初只是想要捉弄一下,谁知恶魔一旦在心底住下,就是怎样也拔不掉!
“为什么?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林心悲痛地问,“我们是亲姐妹!为什么会变成仇人?你告诉我,小凡,我怎么会是你的仇人?”
小凡悲伤地看着林心。林心,你当然不是我的仇人!从来就不是。
“我们怎么能是仇人?”林心固执地追问,“人世间,不都是血浓于水吗?为什么到了我们姐妹这里,就势同水火?我不明白,我到底错在哪里?我付出一切,我的青春,我的肉体,我的爱情,我的人生,我的理想,我的全部。我能做到的,我全部努力了!”她声嘶力竭,浑身哆嗦,“为什么我就换不来亲妹妹的一颗心?恨我也就罢了,为何去害一个无辜的人?”她一声声责问着,遽然间,鼻间酸痛,泪水滚滚,身体如同抽丝一般,虚弱无力,一下子从小凡身上摔下,跌坐在榻榻米上,无助地抱住脸部,轻轻地抽噎。
小凡缓缓坐起身来,伸出双手想要搀扶她,却终究还是将手缩了回去。
片刻后,林心用力擦掉泪水,坐直身体,直面小凡,声音恢复冷硬,问:“因为那个余文刚?可围捕时,我根本不知道他和你的特殊关系!我只是奉命行事!”
“即使你知道,你也不会网开一面。”小凡平静地说。
“不要自作聪明、妄自揣测。”林心说,“即便我误认为小渝是民耕的女儿,不也一样为你养育了十年?你可知这十年里,每当我面对小渝,我的身心要承受怎样的煎熬?我原本可以扔到孤儿院的。然而我还是咬牙撑过来!”
“你不是为了我养孩子,是为了何民耕。”小凡尖锐地指出,“如果你知道我女儿的父亲是谁,绝对不会抚养她。”
“你可真是一个伟大的母亲。”林心讥讽。
“我并没有刻意说谎。”小凡辩解,“实际上,只要你给民耕去一个电报追问,我的谎言就会不攻自破。”
“你知道,我的自尊是绝不会叫我去写那样一封电报的。”林心冷声说。
“所以这就是你的性格决定你的命运。”小凡十分残酷地指出。
林冷不屑地冷笑。
“而且,就算没有我的谎言,林心,我怀疑你真的会嫁给何民耕?”小凡盯着林心的眼睛,摇摇头,接着说,“不,林心,无论怎样,你都不会嫁给何民耕!”
“你可真会为自己开脱。”林心冷笑。
小凡自嘲一笑,说:“别忘了,我们是姐妹。如果是我,如此的骄傲、如此自负,怎么肯让一个落魄的自己再续前缘?初恋是多么美好,绝不可以被玷污。”
林心默然。
“我的谎言,帮助你痛下决心,斩断了这份绝不会有结果的感情。于你,长痛不如短痛。”小凡继续说,“当然,我承认,我对不起何民耕。”语气一顿,她好奇地问,“你们遇到了吗?所以你知道了真相?”
林心不答。
“其实我没有想到你们会分开这么久!”小凡叹息。“他说还爱着你?”小凡又问,“真是一个傻瓜!这个世界都在变,只有他的爱永远停留在当初。”
姐妹一阵沉默。冷冷的秋风送来一阵歌声。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团圆美满,今朝醉。清闲池塘鸳鸯戏水,红裳翠盖并蒂莲开;双双对对,恩恩爱爱。这园风儿向着好花吹,柔情蜜意满人间。”
歌声柔美,颇具当年周璇的神韵。随着这歌声,姐妹俩的深思彷佛暂时飘回到了夜上海。
良久,林心先开口问:“你怎么会爱上余文刚?你不是一直喜欢民耕吗?”
小凡嗤笑,傲然说:“我才不会稀罕你的男人。”
林心露出鄙夷,尖刻地问:“你能否认你对民耕有好感吗?我清楚地记得,当年还在上海,你学会织围巾后,将第一条亲手织的围巾,送给民耕做生日礼物!我一直怀疑:你是为了送生日礼物,才学织围巾。毕竟你向来讨厌手工活,突然想要织围巾,不会是突发奇想、无缘无故吧!“
小凡迎上林心的目光。即使在昏暗中,她也能看到林心眼睛里闪动的得意。她没有逃避,坦然道:“是!我承认,我曾对何民耕有好感,但仅此而已。”
“你的感情倒是明明白白!”林心耻笑她。
小凡慨然道:“我这个人向来讨厌拖泥带水。爱就是爱,不爱就撒手。”
“为什么爱余文刚?”林心紧追不舍地问,“我模糊记得他,五短身材,没什么特别。大约嘴巴甜、会讨好女人?”她故意言辞轻蔑。
然而小凡却不上当,从容反问道:“你为什么爱杨立仁?一个死老头子,半截身子都已入土!还想要摘下一朵鲜花。”她也没有丝毫客气!
“你才将要入土!他身体结实着呢。”林心勃然变色道。话出口,猛然醒悟自己着了小凡的道,要收回,已经不可能。
小凡讥讽地笑起来。暗想,要吵架?我从来就没有输给你!
她的笑声让林心顿感难堪。但她极力板正面孔,用力冷哼几声,转而问道:““你知道余文刚搞□□吗?”
“他并不是主张□□,他只是反对老蒋□□!”小凡用力强调。
“还不是一样?”林心冷笑,“一个叛贼!”
小凡也冷笑,反驳道:“你已经将老蒋和中国划上等号了!可是对岸的□□也反对老蒋,毫无疑问他们绝不主张□□!你的逻辑有问题。满清末年,孙总理也造反。难道你能说孙总理也是叛贼?民众从来不属于任何一个政治集团!他们有权选择能够更加为他们谋福利的一方,而不是愚昧的跟着一个政权跳进大海。”
“我不管其他人如何,那是他们的事情,我始终无法理解的是你,小凡,你怎么会去反蒋?”林心极度困惑地问。“小凡,你一向都是知道的,我们的父亲深得总统器重。父亲一生能有所成就,皆因有总统的知遇之恩。
况且当年,因为林娥堂姐,父亲遭到株连;若非总统庇护,父亲只怕早已是冤死鬼。又是在总统的推荐下,父亲远赴德国学习军事,离开了内战的漩涡。抗战时,父亲在长沙战区受伤,是总统派遣飞机将父亲单独接回重庆。为此,总统还遭到一些人的指责。抗战胜利后,父亲与何孝承闹矛盾,总统也时时回护父亲。天下人皆知,父亲是总统的爱将。
我们生长于这样的家庭,你怎么会去反蒋?要知道,在父亲的心目中,校长就像是他的父亲一样。
小凡,你还记得吗?在父亲最后一次回家时,那天晚上,我们曾偷听到他和妈妈的对话。父亲对妈妈说:即便全世界的人都要弃校长而去,他也要和校长、和党国共存亡。他要做陆秀夫、做文天祥!”
“父亲的忠诚,你的忠诚又换来了什么?”小凡尖锐地问,“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这就是一个党国忠臣的下场!”
“我们所遭受的一切乃是因为我们被□□打败了!胜者为王。失败者,只能承受失败的痛苦。”林心说。
这番说辞,引来小凡一阵不屑地冷哼。
“为什么?”林心仍旧固执地询问,“到底自由主义哪一点吸引了你?让你背叛家庭、抛弃亲人?小凡,你一向不是最喜欢享受吗?喜欢时髦衣服,喜欢美国电影,喜欢法国大餐!为什么你这样一个娇生惯养、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放着荣华富贵的坦途不走,偏偏要将自己往火坑里送?就算做了七年的牢狱,也不肯回头?为什么?今天,你如实地回答我!让我恨你,也恨一个痛快。”
“为什么?”小凡轻笑,黑暗很好地保护住了她眼里闪动的脆弱,她咬咬牙关,故作嘲弄的口吻,“林心,你竟然还问我为什么?可笑!其实,应该是我来问你,为什么?林心,你为什么要如此忠诚老蒋?就算他们抛弃了父亲,就算他们毁灭了你的人生,就算牺牲了你的爱情,就算失去了你的清白,你仍然义无反顾、死也不回头地追随你的党国?”连续地问话后,她的牙齿哆嗦起来,“为什么?林心,为什么你这样一个聪明的人,却变成了一个傻瓜?
你问我为什么?你竟然问我为什么?多么荒谬?难道你认为,当我们随着百万大军撤退到这个岛上,当我们的父亲生死未卜,当我们的生活已从云端跌落地面,我们从富裕落入贫困,我,林凡,还可以没心没肺,继续过我的小姐生活?哈哈!”小凡发出刺耳的笑声,“是的,你确实这样认为。你真是一个傻瓜。即使到了今天,你大约还会想,如果我不是爱上余文刚,我一定会嫁入豪门,天天忙碌着玩乐,直把台北当做了上海,照旧醉生梦死。是不是?”她用力做一个深呼吸,黑暗中,她的目光炯炯有神,火热地盯着林心。
林心无法回避,有些不安,申辩道:“我只是希望,无论在上海,在台北,或者高雄,我们的生活都不要有所改变,继续我们从前的生活。我让你进入最好的私立学校,就是希望那一切变动都不会影响你,希望你能像从前一样快乐得大笑。”
自从坐上来台湾的船,小凡就安静下来,就像是一部收音机,从前天天在响;无论是好听的歌,还是嘈杂的歌,它总是在响,然而有一天,它突然没了声响,完全沉入无边无际的寂静中。
每一次看到瞪着明亮大眼睛,寂然无声的小凡,林心的心就在隐隐地抽痛,无法控制地陷入绝望的深渊里。她的人生已暗淡,然而她渴望妹妹的人生可以灿烂。她需要看到未来、看到希望,才有战胜痛苦的勇气和力量。
小凡一阵冷笑,说:“上海,台北,高雄,能一样吗?继续过去的生活?我们的爸爸生死未卜,我们跟随的政府战败了,我们成了丧家之犬,逃到这兔子不拉屎的荒岛上。你竟然觉得我还可以快乐的大笑?我是傻子吗?林心,当你感受着国破家亡时,凭什么断定只比你相差一岁多的妹妹,还可以继续大笑?难道我没有心吗?”
热泪在眼眶里颤抖。小凡很庆幸,周围的黑暗,掩盖住了她的脆弱。
“林心,你说血浓于水。这话是没错的。
在上海时,我从来不觉得你是我姐姐。我事事要和你争。因为妈妈十分骄纵我,所以我也根本不知什么是宽容和体谅。甚而我有时会想,我真该是个独生女,这样就可以霸占爸爸和妈妈全部的疼爱。
可是当我们乘坐最后一班船离开上海,我却突然体会到了姐妹的含义。你还记得吗?码头上,人山人海,哭声一片,遥远处共军的炮声隆隆,而长江口的英国军舰上已悬挂起投降的白旗。
为了能赶上最后一班离开的船,所有的人都红了眼,都发了疯,拥挤、推搡,像一群为了活命的白蚁,撕下了人类文明的外衣,露出了动物的本性,将阻碍自己的人推入海水中,踩着前方的人头而过,强者欺负弱者,大人欺负小孩。
许多人落入海水里,一些尸体漂浮在海面上,鲜血染红了海水!
宪兵挥舞着鞭子,像是抽打牲畜一样,抽打着人群。鞭子扬起的鲜血甚至都飘过我的嘴角,浑浊的空气中,飘荡着血腥。
你一直用手护住我的头部,而自己的手臂都被抽红了。我大哭,你却一声不吭。
你为了让我上船,用自己的头部顶住我。我奋力爬上了甲板,回头时,却已看不到你的人影。你被人群挤到下面。我只能看到你红肿的手臂向我挥动。
记得吗,我趴在船舷上,伸着手臂,大喊着:姐姐,姐姐!那一定是我平生第一次喊你:姐姐,但却像是最后一次了。
我想要抓住你的手,但是人群攒动,汽笛声像,船起锚了。你被淹没在下面的人流中。我拼命地喊叫,都听不到你的回应。
那时节,我放声大哭,后悔极了。我多么希望时光能够倒流,能够重新回到我们过去的美好时光。
可是美好的时光一去不回头,像那浩浩渺渺的江水一般,滚滚东流,淘尽人间无数沧桑。
万幸的是,你安全上了船。
记得吗?当我们别后重逢,我一下子抱紧你,你也抱紧了我。我们一起流下眼泪。不是吗?那是幸福的眼泪,虽然我们还在逃难,可是看到活生生的姐姐,就像是在黑暗里看到了光亮!当我觉得世界要抛弃我时,姐姐却出现在我面前。我那时曾想:无论以后什么磨难,都不能和姐姐、和家人分开。
初来台湾,我们的生活好艰难。在军眷安置点的生活,如今已不堪回首,然而那段时光,却使我第一次从华丽的客厅转向了真实的社会。原来我生活的这个世界,不全是咖啡、舞会、华服,还有灾难、疾病、贫困。我看到了最底层民众的哭号,我感受到了平民大众的不幸。我认识到:遭遇国家巨变,深受痛楚的不是上层,而是那些马牛一样的普通百姓。他们都是历史的牺牲品。历史的车轮从他们的白骨上滚过,却没有留下他们的名字。
我的思想发生了很大的转变。
在和那些普通平民接触中,我感受到了从前在贵族女校、在豪华客厅里,感觉不到的真诚、朴实、善良和纯真。
比如一个富人,开一个生日party,免费供应汽水、蛋糕、甜点等等,其中的花费,对于富人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然而一个穷人,手里只有一个馒头,却愿意掰成几块,分给其他人来果腹。这二者之间,有多大的区别!
贫困的生活中,我逐渐明白:上海已经永远成为过去,台湾才是现在。我要努力生活,绝不被残酷的命运击倒。
我们的爸爸曾说过:林家的女儿都是好样的,个个既勇敢又坚定。
可是,林心,你,你却希望我永远活在过去、活在上海。所以你拼了命,也要把我送进台北的贵族女校。
当我重返学校,最初我的确很兴奋;可是在校园里一段时间后,我却无法找寻到曾经感受的快乐。对于舞会、香水和衣服,我已经没有多少兴趣,我越来越我觉得和那些小姐们已经没有了任何共同语言。我和她们已经渐行渐远。
我知道,我再也不是从前的林凡。上海的林凡,随着那最后一班轮船,落入东海里,消失了。
那时你参军了。我还记得,你非常兴奋,向我炫耀军服,以至于使我也想去参军。但你悍然打断我的幻想,声称:我唯一的奋斗目标就是上最好的大学,以后去留学。
我知道,其实这是你的梦想。你无法实现了,所以你固执地希望我能实现。
好奇怪,一向有反骨的我,竟然被你‘征服’,也全身心地投入到‘一定要上大学’的美梦中。
有一阵子,我们就沉浸在‘上大学’的迷梦中,彷佛眼前的一切困难,只要上了大学,就会迎刃而解;彷佛‘上大学’是万灵丹,可以消弭一切人间痛苦。
然而,梦,总是会醒的!
民国43年的暮春,一个中午,我放学才回家。一群宪兵,荷枪实弹,闯入家里,不问青红皂白,将母亲带走了。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事件,吓蒙了!小晖哇哇大哭,邻居们在院子里悄声嘀咕。
慌乱中,我给何民耕去电话。谁知他竟然被调到澎湖参加演习!而我又不知道你在军中的电话。我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屋漏偏逢连夜雨!一直照顾小晖的保姆,听到邻居传言说:我们的妈妈涉嫌通共,所以才被抓。
我们都知道,台湾这二十年,杀人的罪名都不怕,就怕‘通共’罪。但凡谁家沾上这个罪名,不死也要扒下几层皮,活不了几年。
保姆害怕自己受到牵连,请辞走掉了。
我一个人抱着小晖,坐在家里冰凉的地板上,几乎哭了一夜!
那时候,我好希望,自己就死在上海,而不必活着,眼睁睁看着自己脚下的世界崩溃,看着身边的亲人离去。
就在我一生中最困难的时候,我遇到了我在军眷安置点认识的麦晓娜。为了负担家里的生活,她已在台北的一家百货店站柜台。
她知道,我实在不会照料孩子。所以她不避嫌疑,主动提出将小晖托付给她父母照顾。
她对我说:人应该正视现实。在大陆时,她家里也富足,还有下人伺候。然而一旦逃难,财产散尽,父亲又受伤,一家人落入困顿。起初,她也想逃避;然而逃来逃去,总是要面对。因此她痛下决心,将过去的生活全部扔掉,就当台北的麦晓娜,是重新出生。既然生于贫困,当然就要有穷人的活法。于是她放弃了学业,开始工作。
我觉得她言之有理,所以也休了学,到一家报馆做打杂的小妹,给人家端茶送水。
一开始,被人呼来喝去,我很委屈;然而当拿到第一个月的薪水时,我买了妈妈喜欢吃的蛋糕去看守所看望她时,又觉得一切辛苦都算不了什么。
妈妈得知我在工作,没有批评我,反而鼓励我,叫我不要学她,沉迷在过去的梦中,无法醒来。妈妈还告诫我:你在外面为了营救妈妈而东奔西跑,一定很辛苦,忍受了许多委屈,因此我要体谅你。
看到饱受摧残的妈妈,我犹如万箭穿心。走出看守所,我就昏倒在路边。醒来时,天色已晚。我坐在荒凉的马路边,望着天上闪烁的星辰。
我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为什么我的妈妈会被关押?试问整个党国,有谁家能比我们家更忠诚?我们的父亲,是为保卫党国而血战疆场啊!回想民国三十八年的元旦,我们的父亲在冰天雪地里浴血奋战,而那些后方的官吏,还不是夜夜笙歌、美女在怀!
那时我还对老蒋抱着幻想,我深信:他总不至于要枪毙妈妈!
林心,你也是知道的,老蒋夫妻还特意设宴祝贺我们爸妈的婚礼;抗战时,妈妈还参加了宋美龄的妇女委员会,还和她一起去野战医院,看望受伤官兵。再说,蒋纬国还是爸爸在德国军校的同学。论公论私,蒋家都不至于要害死我们吧!
然而就在那时,我也听到了关于父亲的传闻。他们说,原来父亲没有战死,他也不是被俘,而是战场投降了;更甚者还有传闻说,父亲最信赖的参谋是大□□,所以父亲也是□□!是他将一个集团军送给了□□。
这简直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然而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们就是想要抹杀父亲的牺牲,想要将我们一家赶尽杀绝!据说,老蒋得到这些假情报,当着幕僚的面,大骂父亲,说一定要杀鸡骇猴!
我在惊恐不安,甚至绝望中,无助地期望。
终于,你带着妈妈安全回家了。可是我们的妈妈,我们那个聪慧、活跃、爱美超过一切的妈妈,疯了!头发掉了泰半,头顶微秃,头发如乱草。面容苍白,身体消瘦,像是一个纸人。她甚至都不认识我,一直问我:小姐,您贵姓。
看着我亲爱的妈妈,我心如刀绞!
我们曾经是多么亲密的母女啊!我不禁要问:是谁害了我妈妈?”
“从那时起,你开始反蒋?”林心打断小凡的话,问。
小凡却摇头,说:“不。我那时还只是恨国防部、恨宪兵、恨国情局。事实上,我一直觉得,老蒋是念着旧日师生情谊的面上,网开一面。
接着,你将我们带去了高雄。
你说,受妈妈事情的牵连,你只能选择退伍。一个战友推荐你去高雄工作。
你呀,一个谎言接着一个谎言!先谎称爸爸在台湾,从而将我们骗来;接着又谎称为工作,将我们骗到高雄。当然,我明白:你的谎言只是自以为是的想要保护我们。然而你料想不到的是,你的谎言同时也将我拉进了无底的深渊。
那时的你,和从前已经不同。你非常严肃、不苟言笑、目光冷漠。我有些怕你。所以你说要送我去贵族学校读书,我也不能说‘不’。我不想让你因为我而心烦,我知道你的处境好难:既要照顾疯了的妈妈,还要抚养年幼的弟弟。我是你的妹妹,无法帮助你,当然就不能让你操心。我想:既然你希望我读书,那么我一定不辜负你的期望,好好读书,以后上大学。
所以在高雄的中学里,我学习特别刻苦,以至于流过几次鼻血。一次晕倒后,曲涵把我送去医务室。我们因此成了好朋友。
自从来到台湾,我们的经济条件一直很困窘。但是到了高雄,我感觉你的手头似乎宽裕了。我们不但在富人区租了房子,而且每天能喝到牛奶。
你告诉我:爸爸早就料到我们必然战败,所以已为我们全家安排好了退路。他不但在瑞士银行存了大笔的钱,而且在美国,我们也有存款。
然而因为我们走的突然,爸爸的副官没有及时和我们接上头;而今,那人从香港来台,已经将我们海外存款的单据全部交给你。你还说,爸爸临走的那个早晨,曾经对你说过一组数字。你断定,那就是银行密码。
我不能不承认,林心,你这个人先天的具备做特工的潜质。你真的很会撒谎,我竟然愚蠢的相信了你。所以我也心安理得继续读书,继续做梦。
民国45年,我考上了台大。你买了一个崭新的皮箱送给我。我拎着姐姐送的美丽皮箱,穿着漂亮的花裙子,心里唱着美妙的歌,愉快地进入台大上学。
大学第一年的生活,实在是无忧无虑。偶尔地,我会觉得自己像是又回到了上海,一派风光旖旎,一片歌舞升平。
当时的台大,自由主义已开始泛滥;一些同学的寝室里赫然挂着东林书院的那幅著名对联: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可是我,却没有盲从。虽然有同学来约我去听胡适先生的讲座,都被我拒绝了。
那时我的想法,也许和你有些接近:我父亲乃是党国名将,我怎可背叛?我是国民党这艘大船上的一员,船沉,人也沉。其他人可以背叛国民党,但是我不能!
你很震惊吗?我们的思想竟然曾经如此的接近过?何须奇怪,我们毕竟是姐妹!正如你所说:我们生长在那样一个家庭。任何人,都不可能完全抹杀家庭烙在自己身上的沉重印记。”
“可是,你终究还是走上了另外一条路!”林心悲伤地说,“你怎么能?为什么?”
相较于林心的激动,小凡则十分平静。她轻叹一声,说:“你一直在问为什么?我也曾经问过我自己:为什么?
林心,你还记得吗?上完大一的那个暑假,我回高雄。突然某个晚上,我去跳海自杀。”
“当然,我都记得!多亏附近的渔民救了你。”林心快速说,“你一直都没告诉我理由。我认为是:恋爱问题。那时民耕正在高雄。”
哼,哼!小凡凄惨地哼笑两声,用手抹去眼里的泪,整理一下情绪,缓缓地道:“暑假里,我从台北一到家,妈妈就告诉我:你有了恋人,马上要结婚。
我以为是何民耕。谁知妈妈却说是另外一个人。我非常吃惊,去追问你。
你回答我:民耕与你分开太久了,感情已经淡了。现在这个人,对你很好,你认为值得托付终身。
我不太相信这个理由。于是我去找何民耕,但他已调去离岛驻守。
我向你提出要见见未来的姐夫。你却推辞说:他已去香港做生意。我更加怀疑。
我本想偷偷跟踪你,一探究竟。谁知我这是鲁班门前卖弄斧,不自量力。我一个大学生,哪里能跟住你这国情局特工?跟踪不成,我就想其他的办法。
终于有一天,邻家的小男孩,那个叫文津的,告诉我,他知道你未婚夫的住处。然而他显得十分害怕,一再嘱咐我不要去。
我才不在乎一个小孩子的话。于是,那天黄昏,我去了那个院子。”
讲到这里,小凡停下来。
林心一下子依靠到墙壁上,惊恐地道:“你看见了?我以为你只是知道罢了。”
“是的!”小凡靠近林心,抓起她已冰凉的手,“你还在害怕!即使过去了十年,你还是感到害怕!我无法想象,当年的你,又如何承受?”
“其实他并不是一直那样,有时他也对我很好。”林心虚弱地说。
“当然,他没有天天打你,他还给你钱,他还留下你半条命!”小凡愤然道,“不要再撒谎了。林心,那个院子的一切,是你一生的梦魇,也是我的。
我恍恍惚惚离开,不知不觉走到海边。眼前这个事实让我难以承受。我终于领悟到:我高昂的大学学费来自何处?
如果爸爸真的在海外存款,为何不告诉妈妈?如果是担心妈妈挥霍,为何不托付给林燕堂姐,她不是在美国吗?为什么爸爸要嘱托给一个外人?而且这个郑叔,一看就不是能办事的人。爸爸怎会如此糊涂地信任他?再者,既然我们有了钱,而在台湾又不安全,为何不去美国?
事实就是,爸爸没钱。你只是想要我心安理得去上学,所以撒了谎。你太残忍,你使我在无意中变成了一个凶手,一个将你推向地狱的凶手!
如果我不去上大学,如果我能真正正视现实,退学回家,和姐姐一起赚钱,你就不会这样糟蹋自己!
我恍然大悟,原来我快乐的大学生涯,是我的姐姐卖身赚来的!原来看似美好的背后,隐藏着的竟是肮脏不堪!
多么可悲!我的姐姐,从前的千金大小姐,又文静又优雅,如今却靠出卖自己来维持全家的生活。
我无法承受那一切。它太残忍!即便是打在我的身上,也不会比那种感觉更痛苦!我想,还是死了的好。我死掉了,你就不必再赚学费,我就可以忘掉自己看到的一切。
可是我没死掉。我活下来了。我还能呼吸,我就开始思考。
我不断地自问:到底是谁造成了姐姐的悲剧?后来我又问:到底是什么造成了二百万老兵的悲剧?我还问:到底是谁先在大陆后在台湾,大搞白色恐怖?
我们是一个国家;然而老蒋却要把它变成一个黑社会,他靠着打手、杀手、阴谋、暗杀等等一切卑鄙的手段,将全体人民拖入白色深渊。
林心,你本来是一个受害者。然而最终你却将自己变成了施暴者,变成一个为蒋家王朝卖命的工具。你误认为这就是忠诚!当你对老蒋忠诚时,你已经背叛了你的人民和你的国家!
如果我没有上大学,如果我没有任何文化,如果我们没有读书,也许我会将我们一家的悲剧、将你的悲剧,统统归结为命运。是我们的命运不好,赶上了糟糕的时代!
然而我受过教育,我读了书,我知道,造成这一切悲剧的不是一个人,归根到底,是我们的制度出了问题。
在这个国家里,民众不是主人,而是□□下的奴隶。他们没有自由选择权、没有任何投票权,他们只有被统治的份儿。政府用高压手段,在教育中贯彻愚忠、愚从文化,让无知的百姓臣服于他的统治。这个政府颠倒黑白、混淆是非!
也就是这样的政府,将像你这样的年青人,变成了他的打手!
我不知道你是如何走上特工这条道路的。是自愿?还是被逼?无论如何,你都加入了国情局,抛弃了爱情,抛弃了一个正常女人应该有的生活!这是谁的罪过?”
“你是怎么知道我加入了国情局?”林心平静地问。
“其实是妈妈最先怀疑你加入国情局。她说:你天天神神秘秘,像极了从前兰姨的丈夫。
你说退伍了!为何家里还藏着枪?我没翻你的东西,是妈妈发现了。不但有枪,还有密码本。妈妈说,这种密码本一般人不认识,但是她从前曾在兰姨家看到过。因此妈妈认得。
另外,我们的邻居甘家。你一向不是趋炎附势之人,为何如此热忱地去巴结甘太太?而后来,国情局竟在甘家搜出电台!这摆明是有人提前探查过了。否则,以甘处长的地位,谁敢莽撞地去他家搜?
还有,你每回去书店,定期买回来一些杂志。但你根本从来不看杂志,反而是妈妈和我会翻看。既然不看,为何要买?
再者,你常常会突然出远门,一走就是好长时间。妈妈能不怀疑吗?她十分担忧你。每次都在电话里抱怨,盼望着你快点儿结婚。
而我只要一听到妈妈说‘结婚’,我的心就痛!想到你忍受的屈辱,时时鞭策着我的灵魂。我无法再平静的读书,我的胸口像是一把野草在疯狂地蔓延。
于是我参加了读书小组,不顾一切地投入到自由主义运动中去。”
“因为我?”林心不敢相信小凡这个理由。
“不是为你,是为所有被国民党迫害的无辜的民众,是为了未来,为了我们的子孙能够沐浴在民主和自由的阳光下。”小凡说。
“这太匪夷所思。”林心使劲摇头。这个和她斗了三十年的小凡,竟然是因她的不幸,而投身到反对她忠诚的的事业中去?这是什么逻辑?
“你知道吗?林心,你真不该让我上大学。如果我只是念完中学,你让我出去工作,和你一起共同担负起家庭的重担。我们会在共同的辛苦生活中,相依为命,彼此体谅和理解;那么我也不会接触到自由主义。我会和你一样,浑浑噩噩,为了生活而忙碌。也许那样,我们姐妹就不会是今天的这种情形。”
“也就是说,这是我,自作孽不可活?”林心苦笑,“是我亲手造成了今天这些不幸?”
小凡摇头,说:“不。你只是一个牺牲品。你尽了你的力量。”
“那你为什么要恨我?”林心追问,“既然你知道我承受的磨难,为什么从来体谅我?哪怕说一句好听的?”
小凡苦笑,说:“我怎能不恨你?因为你的自以为是,你不但将自己,也将我,将妈妈架上了岁月的火炉上烘烤!
林心,你想过吗?如果妈妈知道了真相,她会怎么样?她会再次发疯!而且再也不会醒来。
你还幻想着让她和爸爸重逢!试想,如果你是母亲,在夫妻分别二十年后,女儿遭到那些不幸,母亲还有何脸面去面见父亲?如果妈妈了解到那个小院子里的事情,哪怕只是一小点儿,不但今生,甚至九泉之下,她都无法去面对父亲!也许她永生永世都必须躲开父亲的灵魂!”
“妈妈不会知道的。”林心断然说,“她只是认为我曾经与人同居罢了。”
“纸里包不住火。林心。”小凡告诫,顿一下又问,“杨立仁知道吗?”
“我想,他会认为我受过刑讯。”林心说。
“他可是行家。”小凡冷笑。
林心默然。
小凡长长呼出一口气,道:“看看你都过着什么日子。一个秘密背负另一个秘密。即使大白天,心里的感觉也像是沉沉的黑夜。虽然我坐过牢,但我身心没负累,心底坦坦荡荡。我只是身体有病,而你的灵魂却在承受着无期徒刑。”
“而今你又雪上加霜。”林心冷哼。
“这的确是我的错。”小凡哀叹,“我那时还以为文刚已经死了,而且我听同学说你也参加了围捕。心中特别恨你。
再者,又看到何民耕对你一往情深。我就有些不平衡。从小大大,我任何事情都要赢过你。可是,独独一个何民耕!他的眼里只有你,而我就是一个喳喳叫的小妹妹。我很生气,何民耕如此优秀,坦荡又真诚,而你却满口谎言。
你这个人,诡计多端。一般的男人,肯定被你攥在手心里,耍弄地团团转。就算小院的那个,最后还不是被你几乎害死,狼狈逃窜?”
“你可真不愧是妈妈的女儿!”林心讽刺,“无理也会被你讲上三分!”
“我……”小凡还要说话。
院子里已传来妈妈和小渝的声音,姐妹俩急忙停下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