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第 91 章(1 / 1)
林心去朱家借了大米,熬了稀粥。
林凡抱着饭碗,坐在书桌前;林心坐在小板凳上,靠着圆形小桌。彼此无话,默默喝着米粥。
“听说你要结婚了!”林凡主动先开口。
“是啊!”林心回答。
“对不起。本来你是应该嫁给何民耕的。”林凡说。
“旧话何必重提!”林心语气淡淡。曾经痛彻心扉的伤口,历经七年,已经长了疤,感觉不出当初的痛楚。
“我们拆平了。”林凡说,“你送我坐牢,我拆散了你的姻缘。”
林心苦笑!
“妈妈好难过。”林凡轻叹说,“她原本对你的期望值好高。从小,你就是人人称赞的淑女,文雅又得体。我则是人见人烦、骄纵又无礼地小太妹!”说完,林凡扑哧笑出声,仿佛很享受这个评价。
“妈妈更喜欢你。”林心说。
“她只不过是想要和爸爸对着干罢了!”林凡嘲讽。“因为她实在不甘心爸爸的出轨!她那骄傲的自尊心始终无法接受这个现实。爸爸喜欢你,她就讨厌你。我们的妈妈好傻气!竟然不惜戳伤自己,来伤害自己的所爱的人。”
“你都知道?”林心惊奇。
“当然!”林凡说,“家丑不能外扬,自己的失败也不能轻易外泄;因而妈妈只好向女儿吐露苦水。”
她们真是一对亲密的好母女。林心不由得妒忌。
“你大约不知道,妈妈一直希望她的大女婿,要英俊,要留过学,要有好的家世,要有好的人品。可惜,世事难如人愿。她知道你要嫁的人是个老头子,难过地不行。她还是不甘心。她这个人,真真是一个遗少!从前不甘心北洋政府的倒台,后来又不甘心国民党败退大陆。可悲而可叹!”
不愧是了解母亲的好女儿,对母亲的评价可谓一针见血!林心想。
“世已变,事亦变。时代如大浪淘沙,谁也阻挡不住。所以我劝她还是接受现实为好。毕竟,这二十年,你也真不容易。你真应该找一个可以依靠的人,过几天好日子,享一些福气。”
林心错愕!眼前这人是林凡吗?莫非我的眼睛花了?还是我耳朵出了问题?我的妹妹林凡何曾说过如此贴心的话?
“你这是什么表情?”林凡笑问,“不认得我了吗?”
“你变了!”林心感叹。
“你也有些变了。”林凡说,“大约我们都老了,以前斗来斗去,如今感到疲惫了!”
她这样的说辞,使林心发笑。小凡可是从不认输的。而今她竟然亮起“免战牌”,这让林心刮目相看。
“你们很般配。”林凡又说。
林心看她的表情,全无讥讽之意,应是诚心诚意之语。“为什么?你应该知道,他甚至是爸爸的教官。”
“他还是我们的亲戚。”林凡说,“我记得他很帅!虽然有点儿阴阳怪气。”
林心惊异,问:“你不是说你没见过他本人吗?”
林凡笑起来,说:“就许你对我撒谎,难道不许我骗你吗?”神色一沉,“我有时觉得,你其实也很天真。”
“天真!?”林心揣摩这词语。
“凡是盲目信奉某种思想的人,在骨子里,都有天真的东西存在。”林凡说。
“这么说,我们都天真。”林心说。
林凡点头认承。
“你在哪里见过他?”林心好奇地追问。
“你很关心他?”林凡问。
“当然,他是我要嫁的人。”林心答。
“他知道何民耕吗?”林凡问。
林心答不出。这是一个提醒:之前她似乎一直不曾担忧过这个问题。她的确是天真的。
“就算知道也无妨!”林凡恢复了傲然的神气,说,“他自己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这话里有话?林心留神。“他那时有情人吗?”
林凡瞅一眼林心,说:“他天天忙着杀人,哪里有时间风流?”停一下,扫一眼林心,她又说,“从现在起,你就要打起精神,不许任何女人接近他。”
哈哈!林心忍俊不禁笑起来。
“你不要得意!”林凡一本正经地警告。“依我猜度,他能将你迷住,必然是有一定魅力的;既然有魅力,自然会有女人愿意自投罗网。”
林心不以为意。
轻叹一声,林凡再说:“你不要在意小晖的态度。他哪里知道你为他吃得苦、遭地罪?”现在,她倒像是一个大姐了!
面对这个贴心的妹妹,林心实在是受宠若惊。转而她又有种糟糕之极的预感:一个人也许只有到了最后的时刻,才会真正去反思一生。
“妈妈说:你对得起我们。”林凡说。
“有你这句话,我就满足了。”林心答。
林凡转过身,重新换上漠然的表情,说:“我的时间宝贵,不能陪你这个陷入爱河的女人聊天。你自便吧!”
“我去给你冲杯蜂蜜水。”林心起身说,“我带了上好的蜂蜜。以前你就喜欢吃甜食。”
林凡握笔的右手摇晃了一下,左手快速按住右手腕,掩盖住遽然袭来的情绪波动。这样就很好了!何必再留下“可悲的姐妹情”待来日让活着的人哀伤?
因为无事可做,林心随手拿起一本书翻看起来。不时间,林凡断续的咳嗽声引来林心一阵阵心惊肉跳。
窗外夜风□□,扫动窗前的芭蕉叶打窗,点点声响,似是秋雨敲窗。
林心坐卧难宁,索性到校园里闲逛。
夜风劲,夜幕低垂,没有月光,没有星星,山中静寂,隐隐传来几声狗吠,又有军车开过的声响。在无尽的黑暗中,远方的别墅有灯光如豆。
立仁从南部返回台北。为了隐蔽他的行程,他特意拐道去了别墅。
已是掌灯时分,立仁的突然到来,使别墅里有些混乱。
自从洪二柱事件后,立仁对别墅采取了:外松内紧。因而大多数人不知就里,依然有人罔顾纪律,擅自行动;而一个特别小组则加紧了对所有老兵的监视。
站在立仁面前,老马显得十分惶恐。现在他负责别墅的日常事务,如有问题,他就是全盘负责。他当然诚惶诚恐,唯恐有所闪失,长官拿他问罪。
“晚点名了吗?”立仁随意地询问。
“报告长官,还不到八点。”老马敬礼,回答。
立仁望一眼大座钟,再对一下自己的手表,点头,说:“是我的表快了。”
“长官,钱嫂她请假下山了。她的那个堂叔在荣民总医院住医院,情况不好。医院打电话叫她去做一些后事准备。”老马说。
“你不是已通过阮成向我报告了吗?怎么,还有新内容?”立仁问。
老马急忙摇头,说:“报告长官,没有。”
立仁挥手,示意他下去。
进入书房,立仁拨通了台北老公馆的电话。
“我是杨立仁,让夫人接电话。”立仁命令。
“报告长官,夫人不在。”祝勇回答。
“回家了吗?”立仁问。
“夫人没说。”祝勇答,“昨天下午,她出去以后,一直没有回来。”
“知道她去哪儿了吗?”立仁问。
祝勇不语。他可不想多管闲事去监视长官的女人的行踪。除非立仁吩咐,否则他绝不会僭越。
立仁挂断电话,叫来阮成,吩咐他给林家去电话。
阮成放下话筒,走进书房,向立仁汇报:“长官,夫人没有回家。老夫人说:她不知道夫人去了哪里?也不清楚夫人会去哪里?”
立仁皱眉。这个所谓的母亲,对于女儿的去向,竟然是一问三不知!他为林心抱屈,进而又担忧:她不会是去忙着打通香港的关系吧?目前的形势如此复杂。她可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啊!我一定要找个机会和她挑破这件事。立仁暗暗决定。
立仁又给立华电话。
“何时你丢了女人找我要人?”立华趁机调侃。
立仁无奈一笑。
“立仁!”立华笑得十分畅快,“你呀,彻底被她驯服了。”
可以想象立华的“幸灾乐祸”,立仁羞恼,“啪”地挂断电话。
立华咯咯发笑。这真是造化弄人!原来杨立仁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寂寂长夜,没有了林心的陪伴,变得漫长而无趣。立仁感到百无聊赖,睡不着觉,却也不知做什么好。于是就在卧房里摆弄象棋。
突然楼下一阵急促的铃声打破了沉寂。
“长官!”阮成冲上楼来,呼喊道,“是夫人的电话,二线。”
林心?立仁狂喜;然而一旦看到阮成,他立刻沉下脸,满面冰霜,斥责道:“大呼小叫,还像个军人吗?”
阮成惶恐。他也是替长官着急!其实,他也正在偷偷想念金英啊!
等到阮成离去,立仁才不慌不忙地拾起话筒,拉长声腔,说:“我是杨立仁!”
林心轻笑,说:“你果然是在山上!”
立仁不悦地问:“你又在哪里?”她能猜到他在哪里,可是他却不知她去了哪里?这颇有损他的威严。
“你打开窗,沿着山脉,往下望,看到山坳中,有一个亮点,应该就是我的位置。”林心如实描述。
认定她在说笑,立仁板正面孔,说:“我很认真地问你话!”
她就知道他不会相信她的话。这人生性多疑,和他说了实话,他也不会相信。
望望门外的门卫,林心说:“我是借用的电话,所以不能和你啰嗦。我想告诉你,我大约半个月以后才能回去。你注意身体。现在天气凉了,多穿两件衣服,晚上临睡前,记得用热水烫一烫脚,不要怕麻烦,随便冲冲,就躺下;又不是在军营,没人催你,你急个什么劲儿?还有不许再喝酒了。我回去,不但会检查公馆里的酒,还会去山上检查……”
“你可真能啰嗦!”立仁不耐烦。
“那我挂了。”林心说。
“喂,你不要挂!你还没告诉我,你在哪里?”立仁呼叫。他才听到她的声音,哪里能这么几句就结束的?
“忘了我们这行的规矩了吗?”林心故意戏谑。
立仁瞪眼,心里没好气,不禁骂道:“去你妈的规矩!”
“你还骂人,我更要挂电话。”林心作势要挂。
“别挂!”立仁又叫嚣。
林心发笑,问道:“你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我就不能打电话了吗?”立仁一本正经地反问。
“我们总不能没什么事,就这样抱着电话吧!”林心说。
“你……”立仁很想要警告她不要擅自行动,转而又想在电话里谈这件事很不安全,于是改口说,“你还是快回家!一个女人,在外面疯什么疯?”
“其实我在小凡这儿。”林心坦诚。
立仁愕然,随即快步走到窗边,一下子拉开窗帘,向外眺望。窗外,夜影沉沉,漆黑的夜幕上,无星亦无月。寒冷的秋风扫动山林,树树作响,如同浪涛一般。
她终于还是找去了!立仁更加牵挂起来。
“怎么不说话?”林心问。
“放心,她很安全。”立仁说。
“多谢你容她一个落脚处。”林心说。
立仁苦笑,说:“不是我!那所秀里中学的一位校董是七海官邸冯秘书的堂叔。他们的人似乎和那位堂叔很有渊源。我也不过是顺水推舟、装聋作哑罢了。”
“她来这边多长时间了?”林心问,心里苦涩:唯恐惹怒小凡,她都不敢去追问小凡出狱后的生活。
立仁完全理解林心。当年他去警察署带走立秋,分明是他去救人,却仿佛自己要矮半个头!这都是些什么事啊?
“她去参加完殷海光的追悼会后,就来这边了。”立仁如实告知。
“她的身体很不好。”不由自主地,林心脱口将这心底的“大石头”吐出来,“她在牢里时,曾经有过急性肺炎;如今又变成结核,她又不肯治疗。”
“你不要太心急。”立仁安慰,“我们总能想个办法,将她弄进医院。”
林心却不敢对此抱有太多希望。
这时门卫来敲门,林心忙道:“我必须要挂了。”
“你注意安全。”立仁叮咛。
“好!”林心挂断了电话。
不知何时,一团白雾涌来,弥漫整座校园。
林心漫步在这陌生的校园里。尽管她有很好的记忆力,自信能寻找到来时路,但越来越浓重的大雾,视线所及不会超过一米,终于她还是陷在浓雾里,迷失了方向。
找不到路,起先她有些紧张;但走了一会儿,她却释怀了。这像是人生:所有的前路都隐藏在迷雾中,如果你不向前走,你就不会知道前方会有什么在等待着你:是快乐的微笑,还是悲伤的哭泣;是鲜花开满的花园,还是坎坷崎岖的山路。
她这一生都在这团团大雾中挣扎、奋斗。她的前路到底在何方?
“林心!”突然大雾里传来小凡的呼叫声。
似乎近在眼前,姐妹彼此却无法看到。
“小凡!”林心回应。
“咳咳!”浓雾里传来小凡一连串剧烈的咳嗽声。
“小凡!”林心忧惧,大声呼叫,“你在哪里?快回答我!小凡,小凡!”
没有回音,只有断续的沉重喘息声。
“小凡!”林心大喊。
“我还没死。”终于耳旁传出小凡不屑的语调,“你不要着急的给我喊魂!”
紧紧抓住这声音传来的方向,林心快步冲过去,从一团迷茫中,一把抓住了小凡的手臂。
林凡靠着一棵树木而立,眉头紧锁,右手还捂住嘴巴,极力想要压制住就在翻腾的胸口的咳嗽,然而却总失败,于是又一串咳声跃出,几乎要将她的肺部咳出来。剧痛从胸部蔓延到全身,眼前发黑,头脑昏沉,双腿无力,几乎无法支撑住沉重的身体负荷。
“小凡!”林心心疼地搀扶住摇摇欲坠的妹妹,同时将自己身上的披肩披到小凡肩头,嗔怪说,“雾好大,又有风,干嘛出来?”
“你不出来,我能出来吗?”林凡反驳。一旦觉得胸口舒服些,她又恢复“强悍”,恶狠狠地说,“深更半夜,你偷偷溜出来,要是万一,一个不小心,死掉了。你们的人找到我头上,我岂不是又要担干系?”
“我不和你辩驳这强盗逻辑。”林心发笑。
林凡也笑了。结果笑声又带出一下咳嗽。林心忙为她抚背,试图帮她缓解一下痛楚。
林凡轻轻推开她,说:“没用。咳出来,就好了。”
“你必须接受治疗。”林心断然说。
“就算我不愿意,你也会找两个武装士兵,用枪管指着我,将我拘禁在医院里?”林凡笑问。
林心瞪眼。她有这么混蛋霸道吗?
林凡却将林心的不语当作承认,于是就讥讽道:“你们呀,就是喜欢用武力解决问题!杀,杀,不见鲜血不痛快!”
“没有武力,美国南方能废奴吗?没有武力,德意志能统一吗?没有武力,中国人能打败日本鬼子吗?不是我们喜欢用武力,而是人类不得不使用武力。人类历史的进程,不是几个读书人,天天喊着,就能前进的!它需要付出血的代价!”林心冷声说。
“鲜血不能解决一切问题。”林凡平静地说,“这个世界上,总有不怕死的人,总有不怕流血的人。一如你们在大陆,你们杀了多少□□,然而你们依然失败了!”
“因为杀的太少了!”林心冷酷地说。
林凡盯着林心的眼睛,缓慢地问:“你真这样认为吗?还是你们的老板、领袖让你这样认为?”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信仰,就如你也不曾动摇过。”林心坚定地回望林凡。
姐妹二人四目相对,谁也没有退避和闪躲。
“我始终无法原谅你的选择。”林心悲痛地说,“我知道,这里一些人在偷偷反对党国,因为二二八,因为族群,等等之类,他们都为自己的人而战。而你呢?你反对党国的理由何在?你不要忘记,你是属于党国的!你背叛了自己人,站到亲人的对立面去!你是一个背叛者。”
“我只能说:你是愚忠。”林凡却淡定地说,“我确实背叛了曾经所属的集团,因为我明白:它是错误的。即使今天,它用枪炮堵住了人民的嘴巴,然而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总有一天,这一切都将土崩瓦解。”
“为了瓦解这里,你们就去和□□暗渡陈仓?”林心厉声责问,“你就和这群□□分子搞在一起?”
林凡发笑,说:“你知道,我绝不会向任何形式的□□低头,也不会向任何叛国行为让步。所以不要污蔑我。”
林心冷哼,说:“我不希望你被利用。”
“我对你也有此等担忧。”林凡针锋相对。
这时一阵清冷的秋风袭来,将大雾稍稍吹散。看清了回去的路,姐妹不再说话,默默循着原路返回。
进入屋子,林凡将林心的披肩解下,还给她。
“好漂亮!”林凡赞叹。在昏黄的灯光下,这条披肩散发出迷人的色泽,令人目眩神迷!
“你喜欢,就留着吧。”林心说。
林凡伸出去的手立刻收回来,抚摸着披肩,问:“手工的?不像是这边的东西?哪里搞到的?”
“我记得你很识货。”林心暗含挖苦。
从前的小凡,在母亲的娇宠下,一如大多数上海女人,喜欢名牌、喜欢外国货、喜欢精巧细致的服饰。
“谁给你的?”林凡问。林心是绝不会去买这种昂贵的东西的。
看小凡爱不释手的模样,林心不由心口发酸:人的本性是不会改变的。小凡还是喜欢这些东西,却为自己的追求而毅然决然地舍弃了。
“妈妈的?”林凡再问。
林心冷笑,说:“妈妈的好东西,能留给我?”
“何民耕的?”林凡再猜度。
林心皱眉,说:“我为什么要留着他的东西?”
林凡瞥她一眼,说:“你还在生他的气?”
“你认为我应该一笑置之?”林心问。
林凡淡笑。
不知怎的,看到林凡笑容,立即点燃了林心的火气,冷声道:“你是不是这七年来,一直很得意自己的胜利?”
林凡将披肩变换式样披在身上,又去照镜子,摆弄姿势,对林心的怒气全然不理会。
看她如此“搔首弄姿”,林心愤然道:“我真应该将小渝送去何家!”
林凡立时从镜前转过头来,问:“你真去何家了?”
“我有你这样不要脸吗?”林心责骂,“一个人丢脸就罢了,还跑去父亲的旧同僚面前,让父亲出丑?你又不是不知道,抗战胜利后,为了军费的事情,父亲与何孝承闹地多厉害?”
“爸爸跟何民耕的父亲有矛盾?”林凡惊愕。
“你还不知道?”林心更吃惊,随即又说,“也是了,你那时更关心有没有美国巧克力吃!”
林凡笑,戏谑说:“那时的我啊,就是小姐不知家国梦,日夜哼唱霓裳羽衣曲!”
小凡的自我调侃使林心不禁笑了。
“那这个到底是谁送你的?”小凡追问,“别说你自己买的。你这个人,吝啬之极,绝不会为自己买这种奢侈品!”
“是立仁托人从香港带过来的。”林心答。
林凡眼珠子一下瞪大,骇然问道:“杨立仁找人去香港给你买的?”
林心点头,说:“是中秋节的礼物。”笑一下,她又解释说,“其实这不是他想要买的。他是找人买旗袍,他托付的那个人买了许多丝绸,里面夹带这个披肩。”
“他对你,真的很用心!”林凡叹息。
“是吗?”林心不以为意。其实这不过是凑巧而已。
“做人要知足。”林凡“教育”起林心,“像他这种男人,能做到这一点,已经是你烧高香了!”
“你对他很了解吗?”林心再次捕捉到林凡话中的深意。
“这一次你放心,我绝不会抢走他。”林凡戏语。
“你倒抢枪看。”林心不屑。
林凡嬉笑不已。
林心打开纸箱子,说:“这一次,我还真的给你带来了巧克力。是我从委托行买的,好贵的。店员说是正宗法兰西口味。”“
“看来你手头宽裕。”林凡说,“杨立仁给的?他还真是大方。”
林心点点头,又拿出一包腊肠来,说:“这是梅姨送的。自家制作,不但味道好,而且卫生。”语气一顿,又问,“你知道梅姨吧?她是杨老爷子的续弦。”
林凡点一下头。
“我还带了一支山参。”林心说,“用来熬汤,给你补身体。”
对于林心带来的这些“宝物”,林凡毫不在乎。
“立仁说,要给妈妈买一个带独立小院的房子。这样,郑家也可以搬过去。你以后去看小渝,也方便很多。”
虽然心里有些芥蒂,但小渝毕竟是林凡亲生。她们母女相见,她岂能阻拦?只是想到自己辛苦十年,终究不过是个姨妈。林心的心头难免十分失落。
“看得出,他对你真是好!”林凡忍不住再次感叹,转而又问,“他家人呢?我记得他还有个妹妹!她怎么看你们的婚事?”林凡很关切地发问。
“他有两个妹妹。”林心说,“这边的妹妹,是大妹。她对我很好。还有她的儿子,就是林娥的儿子,也非常好,毕竟我们有血缘关系。”
“兜兜转转,杨林两家还是缠上了。”林凡讥笑。
林心笑一下,说:“也许是宿命吧!”
林凡没再接话,转身去整理床铺。
姐妹并排而卧,头靠头,共同凝视着一面天花板,陷入各自的冥思中,逐渐睡意涌来,沉入了梦乡。
第二天,林心向朱老师借用脚踏车,下山购买大米、油盐等生活必需品。
她再一次在那间名为“江记”的杂货店外遇到老马。
再一次迎面碰上,老马显得十分惶恐与不安。
他的神色当然逃不过林心的眼睛。
“夫人!您……”他慌乱地给林心鞠躬。
林心非常得体地笑一下。
这时又有一人从杂货店里走出来。虽然他带一顶鸭舌帽,遮住了他大半个脸。然而林心仍旧一眼就认出他是何许人也。他快走几步,进入旁边的一家药铺。
“山上都好吗?”林心问老马。
“都好,都好!”老马急忙回答,“夫人这是才从台北过来?”老马笑问,视线已瞄到林心的脚踏车和车上满载的东西。
林心淡笑,说:“麻烦你告诉立仁,我会给他电话。”
林心一提立仁,老马的笑容僵住。
“你忙去吧!”林心温和地吩咐。
老马快步离去,走不多远,又十分不安地回首张望。林心只当做没看到。
林心没有将对老马的疑虑告诉立仁。她需要确凿证据。否则她以夫人的身份,干涉山上军务,必然引来那些老兵对立仁的不满。
林心在山上住了两个星期。每天就是为林凡调理饮食,又给她用药治疗。林凡的病情有了些许缓解,咳嗽减少了。
这天下午,天气很好;林凡写作累了,林心提议两人去山里散散步。
狭长的山中小径上,铺满落叶,红红黄黄,似是一副印象派悠长画卷。秋日的暖阳洒下,飘散着暖洋洋的味道。
姐妹俩一前一后,慢慢走着。
“小凡,你还记得你那个师兄吗?”林心无话找话地问,“姓余的,山西人,无论吃什么东西,都要放醋。带一幅黑框眼镜,一个很老实的人。”
林凡倏然转身,盯着林心,方才还温柔的眼神突然变得冰冷。
她这样的神色反应,顿时令林心懊悔:往事何必再提?这不是自己找不痛快吗?这几天来,为了林凡的身体着想,林心极力避免提起旧事,以防引来姐妹间的不快。许是眼前这美丽山色,一时让她失神,竟触动禁忌。哎!好好的一次温馨散步,看来是又要被我毁掉!林心暗自叹息。
“他死了!”林凡转过身,望着起伏的群山,脸色苍白,语调凄怆,“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
“他没有死。”林心快速说。
林凡再次猛地转身,严厉地瞪视林心,目光里隐含着极度的不信任。
“夏天里,我从一份文件里看到他的消息。他现在在美国。”林心说,“因为他是你的校友,因此我对他有特别的印象。我不会搞错。”
“不可能!”林心叫,迟疑一下,又说,“在那个血腥的夏天,他已经被你们的人乱棒打死了。”
“我们的人受命不得对学生动武。”林心辩解。
林凡冷哼,问:“那你为何将我锁在家里?”
“因为我不希望你出去,不希望因为你的冲动,而使你的档案里留下坐牢的记录。”林心说。
“你满口谎言。”林凡评断,“当年你说妈妈病了,把我从台北诓回高雄;现在为了将我弄进医院,又不惜染指一个亡者。你真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我绝没有说谎。”林心说,“我们的情报也不会错。有人的确在哈佛大学遇到过他。据说他正在从事关于中国古代科学技术史的研究。”
听到林心说“中国科学技术史”时,林凡略微有些相信。因为那正是余文刚特别热衷的领域。当年,他一直说:只要以后有时间,能够让他全身心地投入到研究中去,他一定会选择科学技术史。而这番对话,林心绝不会知道。
他还活着!林凡仰望苍穹,内心泛起一阵狂澜!
林心留意着林凡的神色,暗自惊诧:何以谈到一个校友,竟至于小凡如此“大动干戈”?这实在有些怪异。
这时因疾病而“娴静”的林凡,突然间,像是再次恢复了生机,找回了青春的热情。她一路小跑,奔上些微有些陡峭的山坡,从一堆岩石缝间摘下一朵紫色的小野花。
“看!这里还有紫色的花!”她挥舞着野花,对着林心摆手呼喊。
看着她“年少”的妹妹,林心露出微笑,同时又不放心地提醒:“小心,山坡陡!”
林凡将紫花别到耳后,摆一个姿势,叫嚷道:“怎么样?我是不是很有明星风范!”
从小,林凡就很得意自己无法掩饰的明艳照人!林心的美丽,像是百合,具有一种悠长的韵味;而林凡的美,则像奔放的芍药,鲜艳怒放,热情四射!
“如果我去演电影,哪里还有林黛的份儿!”林凡自吹自擂,接着她竟哼唱起《江山美人》中的黄梅调,并有板有眼地模仿戏曲动作表演起来。
林心实在忍不住,大笑起来,竟然一下子笑岔气了气,靠在路边的树干上,边揉肚子边继续笑。
林凡也放纵地畅快发笑,结果引来一阵咳嗽,使她的双颊泛起病态的绯红,双眼闪烁出奇异的光亮。
林心草地而坐,林凡更是率意地躺下,口里叼一支野花,断断续续哼唱着《夜上海》的曲调。她又像是林心熟悉的那个林凡了:无忧无虑、自由随意、天马行空。
“林心,你为什么要嫁给杨立仁?”林凡望着蔚蓝的天空,闲聊地问。
“你不是说我们很般配吗?”林心反问。
“你爱他吗?”林凡很严肃地问。
“如果是爱,你心里是不是会舒服一些?”林心问。
“你喜欢他什么?”林凡锲而不舍地问。
“你不相信?”林心不答反问,“你不是说他很有魅力吗?”忽然她脑海中灵光一闪,急忙问,“小凡,妈妈怎么会认识杨立仁?”
林凡的目光一躲闪,笑说:“妈妈还和你们的总统跳舞呢!她的魅力大无穷。妈妈的名言是:男人用枪征服世界,然后征服女人;而女人用爱征服男人,然后再征服世界。”
林心轻笑,母亲总有一些出人意表之论。
林凡却马上收敛了笑容,长叹一声,说:“我只是希望你不要重蹈覆辙。人生惨痛的教训,一次足矣!”
林心不语。
觉得这个话题有些沉重,林凡快速转移话题,又戏语道:“妈妈说,她不相信杨立仁,可是觉得杨立仁一定会看在林娥的面上善待你。”说完,她自己先“哈哈”笑起来。
林心不屑,笑说:“想不到我还能沾林娥的光?!”
“妈妈这话好恶毒,不但骂了杨立仁,也将你夹进去。”林凡评论。
林心哼一声,不禁道:“立仁倒还没说她一句不好听的话呢!”
林凡稍稍抬头,扫一眼林心的后背,笑说:“瞧瞧,你的胳膊肘已经拐到他那边去。妈妈和我都是瞎操心。”
被林凡取笑这个,林心有些羞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