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第 90 章（1 / 1）
一晃，七年的时光流走了。这是漫长的七年，也是须臾而逝的七年。当再回首，俨然往事如前生。
林心默默望着崎岖的山路，心头喜一阵、悲一阵，真不知是悲还是喜，腹内混乱不可名状。
“到了！”山民手指前方，呼喊。
林心仰首，就见在葱茏的绿树丛中，露出一排排房子的屋顶。暮色已涌来，一片白色的雾气飘散，缠绕其上，蒙上一层幻境中的美丽。
林心下了马车。山民热心地帮忙将行李提到学校门口。
门卫走上前来，打量林心，又看看她那一大箱子的行李，好奇地问：“您是新来的老师？”
“我来找一位……”林心突然卡壳。林小姐？还是何太太呢？“林老师。”她最终确认了一个称呼。
“林老师？”门卫疑惑，做出用力思考的表情，说，“这里没有姓林的老师啊！”
“她应该是今年新来的老师。”林心提示。
“新来的？”门卫认真思索着。
看到门卫困惑的表情，林心暗想，难不成为了隐藏身份，小凡改换了姓名？这也是很有可能的。
“您稍等，我去问一下。”门卫说。
林心非常敏锐地捕捉到他转身的一刹那，眼光中流露出的戒备神色。小凡一定在这里。林心断定。
门卫沿着校园一侧的小径往里小跑而去。林心站在校门外，观察这所山里中学。
它的校舍十分简陋，但整理地十分干净。迎着校门，不远的前方，有一面几尺见方的影壁，上面绘制了一幅颇具中国传统特色的山水画，彷佛是根据柳宗元的《江雪》的意境而画：一片飘摇的江水，一个孤独的老翁，一叶扁舟。这样苍凉的画作，放在中学里，似乎很不合时宜。影壁之前，有一个小花坛，栽满菊花，正傲然开放，一片金黄，繁华而锦簇，又将那抹凉意全然掩盖住了。
林心仰首环望，猜度这学校应该与果园相隔一个山头。而从学校这个位置，可遥遥望到别墅的顶部；暮色苍茫中，它显得十分冷硬而坚固！但从学校却根本看不到那个小山顶——关押赵明德处。估计是被一侧的山峰挡住了视线。想必当初立仁挑中那个山顶做软禁处，是经过精心布置的。
现在立仁在哪里？会是在别墅吗？林心暗想。他在忙些什么呢？不知怎的，她忽然强烈而迫切地想要马上见到立仁。才不过分开几天，她就要想他，这是不是太孩子气了？她有些懊恼自己的脆弱。曾几何时，她竟然还需要依赖？
大约过去半刻钟，门卫带着一位四十岁左右的男子快步而来。
“这位是朱老师。”门卫介绍。
朱老师缓缓打量一番林心，问：“请问您贵姓？”
“免贵姓曲。”林心回答，“我和林老师是同学。”
这位朱老师露出讥讽的表情，问：“那么您就是台大医院的曲医生？”
“是的。”林心回答。
朱老师的讥讽之意更浓，再问：“很想拜读一下您最近发表的论文。只是一时忘记了论文的主题，还请指教。”
林心错愕。她哪里能知道曲涵的论文主题？
见林心答不出，朱老师的笑容隐去，冷冷地道：“很遗憾！我曾在台大医院与曲医生有过一面之缘。”
谎言被轻易揭穿，林心尴尬，但她随即抓住了对方话中的漏洞，说：“也就是说，您知道曲医生，因而也是认识林凡的。”
朱老师愣住，没有想到自己竟然口误。
“我要见林凡。”林心用命令的口吻。
朱老师挡住校门，丝毫不退让。
“我只是来送药。”林心强调，同时指指脚边的纸箱子。
朱老师瞄一眼那箱子，依然不肯开门。
“我是她的姐姐。”林心只好亮出自己的身份。
“一看就知。”朱老师别有深意地说。
林心愣一下，自嘲地问：“看来她一定是极尽所能磕碜我，是不是？”
朱老师不语，算是默认了。
林心苦笑，说：“很遗憾，我们姐妹让您看了笑话。”
“你为什么要那样做？”朱老师责问，“她是你妹妹！送自己的亲妹妹去坐牢！匪夷所思。”
“我倒要很想问问你们，为什么要将我的妹妹变成一个亡命之徒？”林心反问。
朱老师慨然答道：“因为她心中还有一丝正义。”
林心轻蔑地一笑，说：“我们不必再辨了。带我去见林凡。”顿一下，她再一次强调，“我只是关心她的病情。实际上，她的病情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我母亲十分担忧她。”
林心搬出了林凡的病情和母亲，朱老师无法再坚持，让门卫打开了校门。
踏着朦胧的薄雾，林凡缓步走回宿舍。
天气一天天凉下去，她的咳嗽也在一天天加重。
尽管如此，她所忧虑的却不是自身，而是目前手里的这篇专著能否如期完工。早在牢里，她已经开始构思，只是当时她被限制写作；而今她终于可以自由自在地书写了，却担忧是否有足够的时间。
她要感谢朱老师，给了她一个寄身之所。她对于生存已经没有太多要求；曾经的香水、丝袜、华服之类，那些身外之物，早已被她弃之如敝屣。
“沐老师！”朱老师的小儿子急匆匆跑来，喊着，“沐老师，我爸爸说，您家姐姐来了。”
林心？这个如影随形地鬼魅！林凡皱眉。这个可悲的女人！假如有一天，她了解到真相，一定会脱口大骂！这种想象，使林凡哑然失笑！我身上果然也有林心那种恶毒的因子！
七年后，姐妹的再重逢，十分淡然，简直就像是分别了七天！
林凡跨进月洞门，一眼就望到了站在她房前的林心。
和七年前相比较，林心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依然是干净而素雅的旗袍，依然挽着最整齐不过的发髻，依然形容严谨，脸上没有笑容，目光沉静。
她的姐姐依然是个大美人！而她则红颜变白发。
已经没有了七年前的自负与骄横，林凡的目光中，全然是无波的平静。
望见小凡，林心的心底只有一刹那的愧疚。若非她的告发，妹妹也许不会深陷囹圄！可惭愧只是一瞬间，随即她挺直了腰身，直直回望林凡的目光。
白色的薄雾中，林凡犹如一株竹子，不堪承受这秋风的侵袭！她一步步走来，脸上的皱纹越来越清晰，颤抖在秋风里的白发叫人揪心。
这就是她的妹妹吗？如此苍老，如此羸弱！七年前只是落魄，七年后则是老而潦倒，再无青春的一丝踪影。从这张脸上，再也无复当年贵小姐的娇气与美貌！
如此人生的前后对比，怎不叫人无限感慨与悲凉？
瞬时间，林心的心间如有块垒，眼眸中隐含泪水。
较之林心的动情，林凡十分冷漠，甚至是无动于衷！
这是一处在校园后方单独圈起的小院，住着十来户外来的教员。院子中间，是一个宽阔的庭院。正是晚饭时间，一群孩子在院子里打闹，太太们则在厨房里张罗着晚饭。
闻听客人来了，几位好事的太太偷偷观望。
林凡十分平静地走过林心身边，上去打开房门。
林心快步随她进去。
进入房间，林凡自顾自地做她的事情，将林心扔在一边，刻意将分别经年的姐姐当做不存在。
林心环视这个小房间。它狭窄而简陋，且阴冷潮湿，空气里泛着一股淡淡的中药味。一张小床靠墙安置，床上摆满了书籍。南面向窗的书桌上，亦堆满书籍；灰砖的地面，则散落着揉成团的废纸；北墙角落，有一个圆形小桌，上面放着一个外皮已锈迹斑斑的铁饭盒；桌子旁边，是一个煤球炉子。
“这就是你选择的生活？”林心忍不住责问。她真的很希望：小凡能有一点点爱惜自己！
“你已经看到了，就请回吧！”林凡说。
她这毫无感情的腔调，像极了母亲！而在林心的记忆中，林凡都是火热而充满战斗性的。一只刺猬被拔去了刺，会变成什么？
林心沉重地叹气。
不理会林心的伤感，林凡坐到炉子前，拾起火钳，拨弄炉火。
“算是我欠你的。”林心悲哀地说，“但是你应该明白：当初我是不得不那样做。如果不是你拒绝改造，根本不需要在里面七年。”
林凡轻蔑的一笑。她这副说辞其实是说给她自己的良心听的。
炉火起来了。温热的炉火照着林凡苍白的面容。一股烟窜入她的呼吸道中，引来她一阵剧烈而痛疼的咳嗽。
听到她的咳嗽声，林心有些无措。林凡的身体状况就是对她“罪行”的无声审判！我到底哪里错了？为什么我的所有付出，都得不得理解？
“我给你带来了药。”林心说，“如果你愿意去医院治疗，我会马上带你走；如果你不肯，我会留在这里十天或半个月，给你进行第一个疗程的治疗。你的情况是不能耽搁的。”
林凡拿起铁饭盒放到炉子上。
“你不做晚饭吗？”林心环顾小房间，看不到大米，也看不到油盐，“你吃食堂？”
林凡不答，起身坐去书桌前，提笔开始写作。
林心上去打开饭盒：里面是一小把米饭和两个红辣椒及几块卷心菜。她心头阵阵酸楚，同时又升起一股怒火，责备道：“你就吃这个？无论怎样，你至少关心一下你自己的身体嘛！难道你真的不想活了？”
“你不要叫了。”林凡一边翻书一边说，“一个人有一个人的生活，何必强求？”
“我没有强求！”林心辩解。
林凡转过身，面对林心，说：“你一直都在强求。从上海来到台北，从台北到高雄，从台大到花莲，从花莲到绿岛，从绿岛到这里。你一直都试图左右我的生活！”
她叙述地非常平淡，不是指责，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我是为了你好！”林心用力说。
“你也看到了，我越来越不好。”林凡略带讥笑说。
一笑，她又咳嗽起来。
林心急忙去打开纸箱子，说：“我先给你打一针。”
当她对好药，手持针管走到小凡面前时，就见小凡正要藏起一方手绢。林心眼疾手快，一把夺过来。赫然见白色手绢的中心，一团殷红的血。
一股凉气穿越过她的四肢百骸。
林凡却淡然。她从林心手里抢回手绢，塞进口袋里，自嘲地笑道：“这一下子，我真成了林妹妹。”
林凡十分乖巧地接受林心给她打针，又笑说：“你不会在药水里加上麻痹我神经的药吧！”
“如果你想要，我可以给你。”林心强装冷漠地说。亲眼目睹妹妹的鲜血，她几乎难以抑制地想要流泪。
林凡发笑。
尽管有七年的牢狱折磨，尽管绝症正侵蚀着她的身躯，然而她的精神很顽强！她的意志没有被打败。她的笑容依然灿烂。
妹妹的笑容，更深深刺痛了林心。
“小凡！”林心用力说，“我可以对你保证，我不会再干涉你的生活。你想写书，写什么样的书，我都不会过问。我只是希望你能去医院接受治疗。”
“我不想把自己最后的时光浪费在医院里。”林凡说。
“你会治好的。”林心鼓励她。
林凡笑，说：“我只要能写完这本书就好。”
“你不想再见到爸爸了吗？”林心问。
林凡盯着林心的眼睛，说：“省省你那些阴谋诡计吧！当年从上海离开，我还小，所以会被你骗；但现在我不会了。”
林心蹲下身体，从鞋底取出苏珊带来的《人民日报》，展开，放到小凡手上。“看这个！爸爸已经出来了。”
林凡先将信将疑，扫了一眼，眼珠顿时瞪大。
“你是想亲眼再见到爸爸，还是让妈妈抱着你的骨灰去见爸爸？”林心厉声问。
林凡不答。她默默合上报纸，垂首缄默。
“你知道吗？我正在寻找渠道，把你和妈妈、小晖送出去。我已经联络到了中间人。”林心几乎要摊开自己的底牌。
“你呢？”林凡问，眼睛从报纸调回到林心身上，“你才是我们全家最想爸爸的那个人！”
“你知道我的职业。”林心冷静地说。
林凡叠好报纸，交还给林心，说：“我会考虑。”
见林凡有动摇，林心松口气。她早已想过，从小到大，唯一能迫使执拗的小凡改变的主意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