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第 89 章(1 / 1)
林心没有去找何有芳。因为她在包里,发现了林凡塞进去的一个字条:
“我郑重声明:这件事是我的事,不需要任何外人来干涉。如果你一意孤行,我就会将我和你的事情全部告诉妈妈。”
林心相信:林凡是个说得出就能做的到的人。然而她也不能坐视林凡的困难处境于不顾。于是她只能寄钱过去。
民耕的信,仍旧十分固定。每一个月来一封。但从那次花莲回来后,林心就不再拆封了。来一封,她就烧掉一封。
她曾想过,要去追问民耕;然而内心的骄傲和尊严,使她放弃了。她已经是残破之人,有何权利去追问他?是她先被背叛了他!
大约八个月后,进入清冷的冬季。林心正着手搬去台北的事宜。
这天,楚云从台北来到高雄。
“让你妹妹小心,他们要打冷枪了。”云行非常严肃地警告。
“谁?”林心困惑。
“为了彻底封住那些呱噪的知识分子,以正天下视听。石处长建议:利用黑道进行恐吓、勒索等等手段,使他们住嘴;如果再不听劝告,就直接送入大牢。为了鼓舞黑道的士气,每处理一个人都有一定金额的奖励。但是我听说,一些黑道,为了获取更多奖金,根本不在乎那些人的生死,到处开冷枪。已经有报告:一些无辜之人因此成了冤死鬼。”
林心悚然。小凡岂不是随时有危险?
“与其让她在外面,冒着随时被枪杀的危险,还不如坐牢来的安全。”云行说,“只要她进来,有你这个姐姐罩着,我们也不会亏待她。”顿一下,他又说,“让她吃点儿小亏,知道一下这个世界的残酷,就不会那样天真得跟着瞎胡闹,也好趁早回头是岸!”
林心掂量着这个建议。
两天后,她从一个黑道的眼线处,得知台南的几个帮派几经发出了“追杀令”;而在那份名单上,赫然就有林凡的名字。
林心寝食难安,日夜惊扰,唯恐某一天会传来噩耗。
思虑来去,林心给何民耕去了一封电报。内容十分简短,只有几个字:注意保护小凡。
三天后,何有芳找到了林心。
她们来到一家高级的西餐厅,要了两杯咖啡。
“想不到你在高雄!”何有芳感叹,“你何时搬来这边?”
“已经好多年了。”林心轻淡地回答。
“你们是怎么联系上的?”何有芳追问。问完,面露尴尬色。
“一个很偶然的机会遇到了。”林心淡淡地回答。
“你会埋怨我吗?”何有芳惭愧地说,“那时你去找我,我竟然欺骗你,说:民耕战死了。”
林心不语。
“你应该会理解我,不是吗?当时的形势,的确很复杂。你妈妈入狱,这实在太过震惊;恰好就在那时,民耕的父亲遭到总统的训斥。他从前的政敌趁机想要整垮他,一直在捏造许多无中生有之事。我们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实在无奈,我才对你说了谎言。可是,在我的心底里,我真的想要帮助你。林心。”她伸出手,握住林心放在桌面上的手,用力说,“在我的心里,你就像是我的女儿。”
“我理解您的心情。”林心宽容地说。在那样一个风雨飘摇的时节,谁人不是只管自扫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
何有芳满意得点点头,说:“我就知道,你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女孩。”
林心勉强笑一下。
“说实在的,接到民耕的电话,说你们一直有联系,我很吃惊。”何有芳说。
他竟然将遇到我的事瞒住姑姑!难道是因为我已不堪?这种想法,让林心没来由地心酸。说是放下,然而多年的感情又岂能说放就放!
何有芳品一口咖啡,感叹说:“好苦!”笑笑,又说,“就像我们的人生,好苦。”
林心也尝一口,微微一笑。她的味觉已迟钝了,竟感觉不出苦味。
漫长的沉默,两人无语。
像是费了好大力气,堆积了许多勇气,何有芳才又开口说话:“林心。你知道民耕最大的心愿吗?”
她想说什么?林心思索。“成就一番伟大的事业。“林心回答。
何有芳笑,说:“这是孩子气的大话罢了!他啊,最大的心愿,是获得他父亲的肯定,在何家,昂首挺胸!”
林心不语。这事有关何家的隐秘,她不便多说。
“我哥哥有五个儿子,三个女儿。如今看来,也唯有民耕最有出息、最有前途。”何有芳骄傲地说,“前阵子,俞部长太太生日。我们赴宴。俞部长还特意在众人面前,赞扬民耕:坚守海岛,忠诚爱国,是国家栋梁。民耕的父亲十分高兴。因为听闻民耕至今未婚,俞太太就说:要将她的一个外甥女介绍给民耕。”
话说到这里,聪慧的林心立即明白了何有芳此行的目的。这是在她的伤口撒盐。但她不愿意泄露自己的情绪,而去获得没有任何实质意义的同情。
何有芳也踌躇起来,费了好大力气,才继续说下去:“这对于民耕,是个不能错过的好机会。一个人能否成功,不仅仅取决于这人有多少能力;还要看这个世界能否给他一个机会、一个机遇。一匹千里马,需要伯乐,才能被世界所认可。也许,在旁人看来,民耕有一个官高位显的父亲,根本无需为前途发愁。但是,林心,你是了解的。他的父亲根本不在乎他。当年我们离开上海,若不是我,他父亲都要将他遗留在大陆。这孩子,心里苦地很,又不能对旁人说,一切痛苦只能往心里吞。
他在电话里对我说,这几年,他一直想要调回本岛;但是国防部总以各种借口,始终没有批准。他在那离岛上,出死力护卫党国;而党国又能回馈他多少?
他将要三十岁了,孤单单一个人,实在太可怜了!”
说话间,何有芳已经开始抹泪。
林心相信这泪水的真诚性,因为她了解:何有芳是多么疼爱这个侄子。
“林心,他对你说过他的身世吗?”
“说过一点儿。”林心答。
何有芳擦拭着泪水,缓缓地道:“我只见过民耕的生母一面。那也是我们的最后一面。当时,民耕才三个月。他母亲将他托付给我,两天后,就去世了。”说到这里,她再次落泪,“她是个可怜的女人。她告诉我:她原本在东北大学读书。九一八之后,因为不甘心做亡国奴,就和几个同学一起,逃难到了北平。一心想要报国,想要唤醒民众。她就和同学一起组成了抗日的剧团。虽然我见到她时,她已经奄奄一息;然而即便那样,依稀还能见到她曾经的美貌。听我哥从前的那个秘书老解讲,她是个大美人,不但会唱,而且会跳,多才多艺,人也活泼可爱。当时有很多人追求她,她都说:要娶我,就要等到打败日本鬼子,收复东三省。
民国21年(1932)夏天,我哥去青岛避暑。正好遇到民耕的母亲的剧团在青岛演出。我哥对她一见倾心,就想尽办法的接近她。
实不相瞒,大约你也从别处听说过,我哥是个有名的风流浪子。民耕的母亲当时才不过19岁,心底又单纯,哪里能抵得过那样一个成熟男人的追求?竟然误以为自己遇见了可以托付一生的男人。不但同居,而且怀了身孕。
我哥向来是喜新厌旧。他离开青岛后,在杭州又恋上了一个越剧名旦。立刻动心,千方百计地追求,全然将前一段情忘了个干干净净。
可怜民耕的母亲还在苦苦守候。她不顾有身孕,千里迢迢从青岛来到上海,结果只是得到了我大嫂的驱逐。
我大嫂原不是一个刻薄的人。只是一个女人遇到如此花心的丈夫,年年岁岁地遭那些折磨,家里也是乌烟瘴气,这个姨太太,那个姨太太,一会儿这样吵,一会儿那样闹。我大嫂实在是不堪承受。所以她不允许民耕的母亲进家门。
民耕母亲在上海举目无亲,又面临生产,生活极度困窘。亏得解秘书暗中援助。她才得以生下民耕。可是因为难产,她的身体遭受重创,没能活下来。
她感到自己时日无多,恳请解秘书把孩子带回何家。解秘书不敢接孩子,才找到了我。我那匆忙赶去,送她去医院,但为时已晚。
我这一生都忘不了,在那个昏黄的病房里,窗外,夜风呼啸,房里冰冷,民耕的母亲死死地抓住我的手,反复地重复一句话:求您养大他,求您养大他。最后,她都没了呼吸,那双大眼睛却一直死死地盯着我。即使到了今天,我都能感觉到那双眼睛,还在盯着我,像是一把刀子,永远架在我的脖子上。
那时我还没结婚。抱起孩子,顿时就生出深深的母爱。林心,我可以对你坦诚,就算是对我的亲生儿子,都不及我对民耕的那份感情。
我一把屎一把尿地养育他,付出我全部的心血。
我结婚后,因担心他在何家遭到白眼,所以我就一直带着他。对民耕来说,我就是他的母亲。我们这份母子情,不是寻常的母子情!“
因诉说这些尘封的往事,再次勾起腹内心酸,何有芳泪流不止。
林心也双眼湿润了。她曾听民耕讲起过他的身世,但是没有何有芳讲的如此具体。
何有芳双手握住林心的手,声音颤抖着,说:“林心,从在重庆时起,我是真心地想要你做我这个特殊的儿媳妇。你要相信我。”
林心点头。是啊,那时她是校长最得意门生的女儿,人人都去巴结!
“可是,我们的生活是向前的。这里不是上海,不是南京,不是大陆,是台湾,时空变换了。我们不能沉浸在往事中。我们还要继续生活。”何有芳凄凉地说,“我做这一切,不是为了我,是为了民耕。林心,我恳求你,为了民耕……”她无法说出下面的话。
林心早有了思想准备,并不感到震惊。她能理解何有芳所说和所做的一切。
“你有什么困难,就对我说。”何有芳说,“无论是哪一方面,只要我……”
林心摇头,说:“姑姑,不,何老师。我不需要任何补偿。”
何有芳颇惊讶地看着林心。林心的平静大大超出她的预期,但也稍微缓解了她的愧疚感。原来,林心并没有她想象中那般痴情。
“我可以保证,我们一家人,再也不会去干涉何民耕的一切事情。”林心发誓。这个誓言不仅仅是说给何有芳听,也讲给自己听。
又坐了一会儿,彼此都已无话可说。
“那么我走了。”何有芳起身说。
林心双手支撑桌面,才使自己没有摔倒。她的双腿已酸软,全身无力。
“我不能送您了。”林心说。
何有芳摆摆手,说:“别送了。”说着,她垂首,疾步走出西餐厅。
林心瘫坐在椅子上,内心一片冰凉。
曾几何时,他们是金童玉女,最般配的一对;然而时空一错换,两人就变成了咫尺天涯!
两天后,林心给何民耕去了最后一封信:
“此情可待成追忆,从此萧郎是路人。”她相信,凭着民耕的聪明,一定理解这诗句的隐意。
发完信,她就举家搬迁去了台北,割断了与何家的所有联系。
这份美好的爱情,终于在残酷岁月的磨砺中,随风而逝。
民国51年的春节,还没有出正月,林凡入狱。周妈妈将孩子交给林心。抱着这可爱而美丽的女孩,回想起重庆的岁月,林心为她取名:小渝。
她深深地爱着这孩子。那不是一般的爱,是带着淋漓的鲜血、带着岁月沧桑、带着无尽的人生怅惘的、任何语言也无法描绘的爱。
从她抱起这孩子的第一刻起,她在冥冥中就感受到命运的召唤:其实这孩子本应该是她的。可是命运捉弄,她们错过了这份母女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