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第 86 章(1 / 1)
山中萧瑟,秋风阵阵。
立仁下车,走到山崖头上,眺望苍茫大地。群山逶迤起伏,半山腰的原著居民村落里炊烟袅袅!
“长官!钱参谋到了!”阮成轻喊一声。
立仁缓缓回身,只见一个白发苍苍、行动略微迟缓的中年人正走向他。
“长官!”中年人恭敬地给立仁行军礼,声音却哽咽,进而眼里闪烁泪花,“长官!福才回来了!”
立仁的心头一阵酸涩。可怜之人,十年的牢狱折磨,竟致如此衰老不堪!然而,同情归同情,却不会让立仁丧失理智。钱福才离开大陆,从香港过来。焉知他是否别有其他使命?为谨慎起见,立仁才特意安排他前来这南部山区。
阮成悄悄退下,去查看卫兵执勤情况。昨晚,立仁已严令要加强今天的保卫工作。
“让你受委屈了!”立仁宽慰福才。
“是福才无能,竟落入共军之手。福才愧对长官。”福才沉痛地说。
立仁摆手,说:“过去的事,不必再提了。”他手指群山,问,“觉得这个地方怎么样?喜欢吗?就在这里安家吧!我送你一块地,足够你做一个富家翁。”
“属下多谢长官成全。”钱福才感激涕零。犹豫一番,他才问:“长官,采亭,她,现在在哪里?”(前文叙及钱嫂,名为采梅。这是我当时疏漏,现改为:采亭。)
立仁面无表情,平淡地道:“她很好。已经通知她你回来的事情。她非常高兴,大约明天就能赶到这儿。”
“长官的恩情,属下没齿难忘!”福才竟扑通给立仁跪下,涕泪纵横,“我们夫妻能团圆,全仰仗长官之仁德!”
立仁佯怒,伸手拉起他,道:“男子汉大丈夫,哭哭啼啼地,像个什么样子?当初是我将你带出作坊。你随我打鬼子、上前线。我,杨立仁,又岂能致你于不顾?”
钱福才用力摸一把泪,声音呜咽不能语。
立仁长叹几声。当初他从东北狼狈逃回南京,在中央党部的走廊里,与立华重逢。兄妹二人劫后相见,紧紧相拥。那时节,他的心中百感交集,几度要落泪!
一番情绪感伤之后,钱福才悄悄环视周遭。这个山崖地处偏僻,四周皆是茂密的树林,正是谈话的最好地点。想必是长官早有准备。他放下心来。
“长官!”钱福才移步上前,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用红色对联纸叠成的千纸鹤,双手捧到立仁面前。
瞪视着红色的千纸鹤,立仁呆住了。用了很大的力气,他才遏制住自己起伏的情绪,竭力用冷漠的口吻,问:“这是什么?”
“属下在牢里无事,叠来玩,想让长官看看。”钱福才回答,目光坦然地迎向立仁的注视。
立仁悄悄握紧拳头,阻止自己太过急切地想要打开一看究竟的企图。
“长官,您还记得那首诗吗?”钱福才问,“骆宾王七岁时做得诗。属下没读过什么书,就会背诵这一首诗。”
立仁盯着钱福才的眼睛,嘴角扯出一个怪异的微笑。知道这个典故的,除了他们亲兄弟,就只有牺牲在中条山的范希亮了。
“长官!”钱福才轻声喊。
立仁诡异地笑一下,缓缓地拿过千纸鹤,小心翼翼地拆开。四行龙飞凤舞的诗句赫然出现在其中。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黄爪拨清波!”
这是立青的笔迹。立仁不会认错。因为正是他教会弟弟写字!立青太淘气,总是不肯用功认真描红练字。一直到黄埔,立青的毛笔字都是“自成一家”。
“我要写杨体,何必学那些个颜体、欧体、赵体?我就是一体!”立青还大言不惭。
为此立青没有少挨过立仁的“教训”!然而,就算立仁的戒尺打红了立青的手掌心,立青也不会低头认错,并故意和哥哥作对似地,尽情挥洒自己的肆意。
不过老董这个“伯乐”曾对立仁和立华说:“立青的字,还是别有洞天!乍看一般,越看越有味!”
二十年,不,应该是二十五年来,自内战爆发前,父亲将全家聚集一起发家谱,直到今天,这还是立仁第一次真正接触到立青的东西、真正闻到立青的气息。瞬间,他那遥远的弟弟,似乎触手可及。
二十五年啊!兄弟两各自站在属于自己的战壕里,向着对方开炮;继而天南地北,隔着一汪海水,无限思量!
一股澎湃地情感如滔天的巨浪一般,几乎要将立仁淹没。
时难年荒世业空,弟兄羁旅各西东。
田园寥落干戈后,骨肉流离道路中。
吊影分为千里雁,辞根散作九秋蓬。
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两处同。(注:原诗为五处同。我将稍作修改。)
立仁的手轻轻颤抖了!就算是再高的山脉、再深的海水,也难以阻挡那深沉而厚重的兄弟情深。
“立仁!”病榻上的母亲,轻轻拉过大儿子的小手,笑着说,“你是哥哥。哥哥要保护弟弟,要让着弟弟。妈妈走后,哥哥就是弟弟的依靠!你记住了吗?”
母亲的嘱托从记忆的深处慢慢地涌来,眼前隐约漂浮起母亲微笑的面孔。那双美丽的眼睛,带着无限的期盼,深深地凝视着她的大儿子。
可是这善良的母亲那里能想到:有一天,她的两个儿子竟成为水火不相容的仇敌!
像是突然遭到击打,立仁全身一个抽搐,摇晃两下,站立不稳,几乎要摔倒。
钱福才急忙搀扶住了他。
立仁轻轻摆手,示意福才松手。
福才退后几步远,默默垂下头。杨长官的反应并未超出他的预料。杨立仁的动情,给钱福才带来了一些勇气和信心。
默然许久之后,立仁恢复平静,挥手示意钱福才近前。
“长官!”钱福才满怀期待。
然而立仁却转向另一个话题。“黑风计划时,叶综单独行动了,是吗?”
问题转向太突兀,使钱福才愣了一下,才回答:“是的。他回家了!”
“回家?”立仁冷笑。原来如此!
“他有了关于他生母的消息,就回去了。”福才答,“他的母亲其实不是他的亲生母亲。他的生母因家贫,卖到叶家,生下叶综后,又被叶老太太,也就是叶综名义上的母亲卖掉了。叶综一直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一直到内战后,叶老太太病故,他才从家里的佣人那里得到信息。于是他开始寻找生母的下落。”
立仁点头。其实,早在叶综堂兄托孤时,就已将叶综的这段奇异的身世之谜告知立仁。而正因叶综这不幸的身世,使立仁不禁对他多有关爱。
“孝子啊!”立仁慨叹,再问,“他一个人回去的吗?”
“不是,他和小百合一起去的。”福才回答地十分干脆,“因单独行动不符合规矩,所以他主动提出由小百合和他一起行动。因小百合隶属叶综的特别小组,故而属下也曾遣人随后监视他们。”
“你对小百合这个人有多少了解?”立仁问。
“小百合?”钱福才惊讶,沉吟一番,道:“她十分聪明,反应敏捷,胆大心细,是我们这行里难得的人才。叶综还是颇有识人之明。”钱福才客观评价。
“其他呢?”立仁淡淡地问。
“她的情况,属下了解不多。”钱福才认真搜索记忆,徐徐回答,“毕竟她是叶综的人。而叶综似乎也有意要保密她的真实身份。所以属下也不好多去过问。只是听说:她也有亲人留在大陆。不过……”
“不过什么?”立仁的口气是平静的,但心口却猛然有种要被堵塞的感觉。他有一种无法言传的、不好的预感!
钱福才笑一下,徐徐地问:“长官,日出计划里,不是您发电报命属下去救她吗?”在老长官面前,福才没将下面的潜台词说出来:长官您应该比属下更了解小百合啊!
立仁当然听出福才的弦外之音,暗笑一下。方才瞬间的紧张稍稍缓解了。
说来奇怪,当时他的确很好奇小百合的真容,却从未想过真正见他一面。而这和他一向的行事颇有违背。他素来是绝不会让任何一个人在他心中成为一个谜。
可是,小百合已经越来越成为杨立仁心头的一个谜!
民国44年(1955),美国掀起反共浪潮;在美国军方的支持下,国军积极策划反攻大陆。当时立仁被委以渡海作战副司令的重任,兼负责情报工作。叶综时任二处处长。他向立仁提出一个“日出计划“:分派几个小组,通过渡海、空投以及经香港潜入大陆,侦查共军动向,以为国军反攻提供便利。
按照原定计划,有两组人是通过海上偷渡,潜入大陆。那两组人应当互相配合。谁知,情报系统的老毛病又犯了。从前是中统和军统;那时又变为大陆人和本省人。两组人马各行其是,互相拆台。小百合那组人渡海到厦门后,因另一组人暴露而提前返回,使得小百合没了接应的后路,形势十分危险。然而,就算身处危险,她仍旧将情报发回,并且掩护叶综安全撤离。
完全是一个巧合:立仁竟得到小百合从大陆发回的求救电报。那天深夜,他突然从小金门岛“突袭”检查大担岛上驻军的应变能力。在一团混乱中,他从一个打瞌睡的电讯值班人员手中,拿到了那份求救电报。当机立断,立仁立即回她电文:命她原地待命;他一定会着人营救她。因当时,钱福才已潜伏在大陆,正在小百合附近。于是立仁随即发给钱福才一个电报:命令钱福才将小百合带回台湾。
这原是一件寻常事。在立仁的特工生涯中,曾有数不清的营救属下的行动。然而小百合回到台湾后,竟给立仁送来一大束的香水百合,表达感谢。这才让立仁记住了她。
“小百合一直记着长官的营救之恩。”福才说,“那次,她先后发出七八个求救电,我方都没用任何回应。而她穴居在海边的岩洞里,四天四夜。属下找到她时,她枪口化脓,奄奄一息。而当时,公安已经撒下通缉令,悬赏捉拿。如果不是长官发出那份救她的电报:她的下场只有两个:或者是被公安抓获,或者死在岩洞里。她一直记着长官的救命之恩,因此黑风计划中,她对属下也多有帮助。”
立仁缄默。叶综丢弃营救他的属下,自己逃命,这事做得实在很不仗义!
“虽说小百合是个女流之辈,却她颇有江湖豪气,讲道义。”钱福才赞叹。“道上的兄弟,对她都十分钦佩。”
立仁点点头,不再多问。
沉默一会儿,钱福才又字斟句酌地说:“长官,属下还有一件东西要呈给长官。”
立仁不语,等着钱福才说下去。
“属下曾去过溪口,照了一些溪口的相片。”福才说。
立仁惊喜,随即又担忧,问:“丰镐房还完好吗?墓地呢?有没有被他们毁了?”
“三年前,曾有很大破坏;但属下过去时,已经开始修复。”钱福才答,“听当地人讲,周公曾对此有特别关注。”钱福才说的很谨慎,同时仔细关注着立仁的反应。
“周公是真君子啊!”立仁慨叹。不期然,他忽然想起父亲的坟墓。立青也曾受到冲击,又有自己的拖累,父亲的百年之居不知能否安然无恙?
立仁离开山崖头,阮成紧随而来。
“将他好好看住。”立仁一边走,一边命令,“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任何人单独和他接触。”
“是!”阮成急忙应答。
“注意方式,不要让他发现。”立仁厉声叮嘱,“你要记着,他可不是一般的特工。他可是大名鼎鼎的剑锋。只要你露出一点破绽,他就会怀疑。”
“属下谨记。”阮成应答。
沉吟一下,立仁又道:“钱嫂那边怎么样了?”
“已经安排好了。”阮成答,“是非厉害都给她讲清楚了。她保证:全力配合。属下想,谅她不敢乱说话。”
立仁撇嘴,说:“一个女人的保证?值几个钱?看紧她!出了差错,老子拿你是问!”
阮成打了一个冷颤,心想:这从大陆来的家伙,不仅仅是个烫手山芋,还是一个不□□!
林心急匆匆赶回老公馆,却被告知:立仁奉命去了官邸。林心焦躁不安地等待,一直到晚间,也不见立仁回转。
“总统要留长官用餐。”祝勇说。
明知这是一个借口,林心不追问。也许所有女人都喜欢追问男人:你去哪儿了?而林心却似乎永远不能跨越这个雷池。
一夜无法安睡。第二天一大早,她忽然接到曲涵的电话。
“林心姐,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觉得对找到小凡应该有用。”曲涵压低声音说。
“什么?”林心急忙凝聚所有精神。
“她来看病时,在她包里有几本新买的书。我和她开玩笑,拿过来书,翻了翻。我记得,那几本书的底面,都盖着一家书店的印章,像是一个叫正海书店的。”
“正海书店?”林心惊讶。这书店名称好生耳熟啊!
“我觉得,既然她去那里买书,而且她买的那些书又都是□□,那么或许那书店就会有她的同志。”曲涵分析。
林心同意曲涵的分析。但问题是:这个正海书店在哪里?
放下电话,林心还在思索。猛然间,她记起:去年冬天,警局曾查出一些非法的地下违□□店,其中涉及到国情局的职权范围,因而给了楚云行一份报告。在其中,就提到一个正海书店。看来当时它虽被查封,而今又再次开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