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第 85 章（1 / 1）
两人各自躺下，彼此无话。
吃过安眠药，立仁昏昏欲睡；忽然听到林心连续打几个喷嚏。立仁翻转身，面向林心，就见她似乎因怕冷，而拉紧被褥，又瑟缩起身体。
立仁摇晃起身。
“你去哪儿？”林心问。
“你感冒了。楼下应该有药。”立仁说。
“我没事。”林心说，“可能是吹了一阵风，冻着了。睡一晚，就好了。不用吃药。”
立仁试试她的额头，并无发烧，这才放心，躺回去。
“你害冷？”立仁问。
林心点一下头，说：“有点儿。”
立仁沉吟一番，伸出手臂，将林心揽过来，用命令地口吻说：“过来点儿，我这边暖和。”
虽然他们同床一段时间了，但总是各睡一边。对立仁的命令，林心埋头在胸前，不去正视立仁的目光，人却顺从地靠过来，一只手还放到立仁的胸前。
她似小猫一般的柔顺，让立仁笑了一下，方才的落寞刹那间又被这份甜蜜填满了，心头暖暖的。
“你像个火炉！”林心呢喃，整个人窝在立仁怀中，因为有些羞涩，整个脸部几乎埋进他的腋下。
立仁握住她的手，故意嘲讽说：“你像一块冰！”
林心笑起来，说：“我妈说，我属蛇，一年四季都是冷的！”
“她是热情过了头儿！”立仁忍不住为林心鸣不平。
林心咯咯地笑个不停。
立仁诧异，问：“有那么好笑吗？”
“就是想笑！”林心孩子气地说，接着长长呼出一口气，与立仁十指紧紧相扣，轻轻道，“你知道吗？这种感觉，就像是，像是回到爸爸的怀里。”
立仁皱一下眉，随即又释怀，但笑不语。她将他比作父亲，证明她已非常信任他。
“从小到大，爸爸都特别疼爱我；也许是因为妈妈都不搭理我，所以爸爸会尤其关爱我；每次他从战场回来，进入家门，他总是第一个去抱我，说：我的小公主，有没有想爸爸？小凡觉得自己被爸爸冷落，都要跑到妈妈那里去告状！看她一把鼻涕一把泪，我心里就会特别得意，偷偷地笑。”回忆着往事，林心情不自禁又笑起来。那些美好的往事，总能安慰她痛苦的心灵，而此时又增添了她幸福的感觉。
“我永远都忘不了，民国37年（1948）的九月，我们突然接到爸爸的电报，他要从徐州返回上海。我兴奋极了。自内战以来，战局动荡，爸爸每次回家都是匆匆忙忙，甚而有一次，就在我睡梦中，他匆匆回家一趟，呆了不到一个小时，又急忙返回前线。但是那一次他却在家里住了十几天。”林心叙说。
“他是去南京参加由总统亲自主持的战略会议。”立仁说，“我与他有过接触。”
“真的？”林心惊喜。
“当然。”立仁平淡地说。心想，那时候，我哪里能想象有一天，我会与林耀川有这些奇异的瓜葛？
“自从收到他要回家的电报，我就翘首企盼，掐着指头数日子。终于爸爸回家了。我亢奋之极，晚上不肯入睡，担心爸爸会突然走掉。尽管爸爸向我保证：一定不会偷偷溜掉。可是我仍旧不放心。于是我就跑到爸爸妈妈的床上，紧紧抱住爸爸，不肯松手。妈妈很生气，爸爸却笑，还说：在这个世界上，真正最爱他的女人，其实是他的女儿。”
这个论调让立仁哑然失笑，心想，难怪林心如此恋父！
“看我抱住爸爸不放，小凡不甘示弱，就去抱住妈妈。于是那一晚，我们一家四口，依偎在一起。那是我一生中，永远都难忘的一夜！因为那是最后一次，最后的团圆。”说到这儿，一行滚烫的热泪滑落林心的眼角。
立仁怜惜地为她拭泪，想要安慰她，却不知从何说起，只能双臂用力，将她抱的更紧，让他们之间没有一丝缝隙。
“其实，我真的对妈妈有一些怨言，但不是因为我自己，而是因为爸爸。”林心继续讲述下去。
“你父母可是有名的恩爱夫妻。”立仁提醒她。
林心淡笑，说：“我知道。可是，……”她犹豫一下，才接着说道，“可是，那最后一次团圆，爸爸是在和妈妈大吵一架后，愤然离开家的。”
立仁惊异，心头突然颤抖，难道当年楚材的暗示并非空穴来风？
“爸爸原定是要再过两天才返回前线。但他走的前一晚，我听到他们吵架。他们一向很和睦，那是我第一次听到他们那样大声地争执，以至于他们的声响都传到卧室外去。爸爸受到很大的冲击，就在客厅里喝闷酒，后来干脆在客厅的沙发上睡。我曾过去劝阻他不要喝酒，他却抓住我的手，说：有个女儿真好，知道心疼她的爸爸。继而他又非常激动地对我嚷叫说：林心，你记着，你是我的女儿，林耀川的女儿。你要有骨气！看他那样沮丧，我心里好难过。在我的记忆中，爸爸是抗战的大英雄，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总是那么意气风发！然而那晚，我却目睹了一个失意、痛苦的爸爸！
第二天早上，天不亮，他就匆匆离开了。他没有向我们告别，而妈妈甚至都没有去送他。我被楼下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吵醒，爬到窗台上，只看到汽车玻璃上爸爸紧绷的侧脸。我呼喊他，可是他没有听到，汽车绝尘而去。
那时，我哪里能能想到，他那一走，竟然就是永别！”话到这儿，林心再也忍耐不住，一时泪流满面。
她人生真正的悲剧，似乎正是从父亲离去而开始的。她曾经在父亲的怀抱里，尽情地撒娇，享受着幸福的生活，然而一瞬间，所有的美好都被丢弃在风中，无穷无尽的痛苦死死地缠住她，使她远离幸福。
立仁轻轻拍打她，轻叹一声，说：“他还活着，你们就不是永别。”
“我的爸爸再也见不到他的大女儿了！”林心凄凉地道，“我把她彻底埋葬了，没有一丝留恋，将她丢弃在茫茫的海水中。”
“你相信我，无论你变成谁，你永远都是你爸爸的女儿！”立仁非常严肃地说，同时又用手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面对自己。
直视他温暖而坚定的目光，林心勉强露出一个要让他安心的微笑。
她的笑容更令他心疼和不舍。她一个人默默承受地太多、太重！也许有一天，当她不堪重负时，精神就会崩溃了！
“林心。“立仁轻语，”你记着，有许多事，不是你一个人抗住，就能解决。一个人的力量毕竟是有限的。”他几乎忍不住就要提及老丁，最终还是忍住了。
林心却沉浸在思念父亲的悲伤中，竟忽略了立仁这句话的深意。
一阵沉默。不知何时，林心猛然发觉立仁的手已悄悄探入她的睡衣里，从她的肩头逐渐要抚摸向她的后背。这让她立刻惊醒。她故作翻身，离开立仁一段距离。
她的疏远使立仁明白：现在还不是最好的时机。他还需要耐心地等待。
立仁突然轻轻松开林心，起身，下床，打开抽屉。
“你做什么？”林心问。
“吃药！”立仁的语气不太好。他必须要再吃一颗安眠药才能入睡。
“你又胃痛？”林心担忧，快速下床，给立仁倒一杯热水，双手端给他。
立仁的眼睛迅速扫过她全身，尽管她只是穿着一件从脖子包到脚的白色丝绸睡衣，肥肥大大的款式，完全看不出她身体的曲线，然而正是这无法透视，反而更增添了她的吸引力，他眼神变得幽暗。
林心却十分迟钝起来，竟完全不知立仁正在天人交战。她全部注意力集中在他的胃上，问：“痛地厉害？”
立仁摇头，吞下药片。
一阵冷风穿过阳台袭来，林心连续打两个喷嚏。
立仁急忙将她推入被窝里去，压紧被角；又快速去关闭卧室通向阳台的门。
看立仁吃完药，躺下。林心像是习惯似地，再一次钻进立仁的怀中，笑说：“你这里暖和！”
立仁很无奈，只能暗叹，拍打几下她的手背，说：“睡吧！”
“可是我睡不着。”林心竟撒娇。
立仁苦笑。
“你那次见到我爸爸，他什么样？”林心追问，“你们都说了些什么？”她十分好奇这两个男人的对话。
立仁庆幸药力发作，睡意袭来。
等了一会儿，不见立仁回答。林心转头去看，却见立仁已沉沉入睡。
凝视着他熟睡的脸庞，不知怎的，鬼使神差，她凑上去，轻轻吻了一下他的眉毛，又去吻他的脸颊。他似乎有所察觉，翻了翻身，嘴里咕噜几句。这让林心骇了一跳，急忙躲进被窝里。等了好一会儿，外面没有任何动静，她才探出头来。他还在沉睡。想到自己方才的举动，林心忍俊不禁，偷偷发笑，心里洋溢着奇异的快乐。
过了两天，林心的感冒加重。在立仁的命令下，她只好去医院拿药，顺道又去看望了段凌和文津。
“我改租了房子。”段凌告诉林心，“以后你常过去玩。”因为暗自觉得愧对林心，故而段凌越发对林心十分友好和诚恳。
“这样快？”林心惊异，“上次，你不是说看了许多处，都嫌租金贵吗？”
段凌迟疑一下，脸上竟然微红，像是害羞似地。
她这个表情，使林心惊奇。
“实话对你说吧。”段凌做出豁出去的姿态，道，“老池向我求婚了。我也答应了他！”
这的确太出乎林心的预料，以至于她都来不及掩饰自己的愕然。
说出来了，卸去包袱，段凌反而坦然了，说：“你是不是觉得太快？可是我却觉得太长！等了一生，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好人。我不想错过他。”
“你都了解他吗？”林心不能不担忧。
“经过这三个月，他的人品、他的性格，我都知道。至于他以前是什么人，我不在乎；他也是。他不在乎我的过去。我们是要结伴过下半生，不是纠缠前半生的。”段凌以一种罕见的超脱口吻说。
第一回，林心对段凌有股想要刮目相看的感觉。经历了儿子的生死，她确实有了深刻的反思和醒悟。
“你也见过，他对文津有多好！”段凌感慨，“他是个好人。这病房里，但凡大家有什么难处，他从来都是热心肠，尽力帮忙。”
林心点点头。那个老池的人品倒没问题，然而他的历史呢？
有一回，林心曾试探他，结果他左顾而言他，极力想要避开军队的话题！他一定是当过兵，为何要否认呢？在这个大台北，老兵多得是！何人可能讳言这个？
“杨长官，他最近好吗？”段凌关怀地问，脸上有些尴尬。
“还不错。”林心回答，心里却暗笑，如果立仁知道这件事，将会有何种表情？
段凌用胳膊肘拐一下林心，亲热地低声问：“你还没消息？”
林心不解。
“你的肚子！”段凌指向林心的腹部。
明了其意，林心羞红脸，轻斥道：“你可真能操闲心！”
“我是替你着想。”段凌说，“有个孩子，你老了，才有个依靠！不然，他人一走，你还年轻，要靠谁去？费教授是杨部长的儿子，你弟弟也有自己的老婆孩子。你就成了孤家寡人一个！”
林心不语。很奇怪，她竟然从未想过段凌提到的内容，哪怕是一秒钟也不曾！多年来的艰难生活，已经使她习惯于关注当下的每一步；因为对于她来说，只有走好眼前的路，她才有希望看到未来！
辞别段凌母子，林心走出住院部，站在阳光下，她突然失笑：人的感情实在很奇妙！就在仅仅三个多月前，段凌还一副永远无法忘怀杨立仁的神气，那份二十年不变的痴情，倒真令林心不舒服；而今却琵琶别抱？！
试问这个世间，有谁能真正始终如一地去坚守一份感情？漫长的岁月足以抹杀一切当初的美好！如果罗密欧没有追随朱丽叶自杀，那么这个十几岁的少年，会不会在三十岁时，遇到他更加深爱的女子？
“林老师！”一个清脆的年轻声音打断了林心的沉思。
林心循声望去，就见一个身穿海军蓝背带裙、留着短发的女生迈着轻快的步伐跑过来。“紫英！”林心回应。
紫英像一只蹦跳的小鹿，满脸笑容，来到林心面前，叫道：“我们真是有缘，是不是？总是能巧遇到！”
林心点头，问：“你来这里看病人？”
“我陪小表姐来产检。”紫英答，“她的丈夫驻扎在金门。她的婆家都在南部。所以，现在我陪着她住。”
“你能行吗？”林心十分怀疑。看她蹦来跳去的样子，好像还没长大。
紫英却自信满满地说：“当然能行！”
“你爸爸妈妈也放心？”林心笑着问。
“我爸爸调去了美国，我妈妈也只能跟去！”紫英答，“我两个哥哥都在欧洲。所以，他们也只能将我托付给表姐！”
看她那正享受“自由”地兴奋劲儿，林心微笑。
“林老师”紫英又说，“我没有姐姐，可是我很想找年长我的人咨询一件事。”
无须林心多想，就知是与恋爱有关的事情。“你想问什么？”林心认真地问。
这时落落大方的紫英反而扭捏起来，露出羞怯，低声问：“有个朋友要过生日。我想送他一份礼物，但不知送什么好？您能给我一个建议吗？”
“这要看你的朋友的喜好！”林心答，“他是学生吗？学什么专业的？”
紫英摇头，说：“他是个军人！”
林心惊讶，问：“在服兵役？”
“不！”紫英回答，“他是一个职业军人。几年以来，他一直都驻扎在离岛上。现在是休假，所以回到台北。”
这又让林心吃惊。沉吟一下，道：“我想，他应该抽烟，你就送他一支打火机吧！让他每点一支烟，都会想到你的馈赠！”
紫英又羞又喜，叫道：“太好了！我怎么没有想到呢？”她的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双目闪烁动人的光彩。
望着这张年轻而美丽的面庞，林心不由得十分羡慕。青春是多么美好啊！即便是苦涩的暗恋，都会是一种幸福。
和快乐的紫英挥手作别，林心也感染了她快乐的感受，脚下的步伐竟也随之轻快起来。
尽管医院的走廊里一片白色，但门诊楼一侧、供病人休闲的小花园里，却昂扬着多姿多彩的生命力。第一次，林心特别驻足观看这一片饱满的秋景。
当林心在药房排队取药时，突然走廊尽头，有人向她挥了一下手。
林心警觉，急忙循着那人所指，进入一个办公室。
“林心姐！”一个年轻医生从里面的一道门里出来。
“你又调到药房？”林心问。
这个医生叫曲涵，是林凡的中学同学。上一次，正是通过她，林心搞到了立仁的病例。
“我正在考药物学方面的博士！”曲涵回答。
林心赞叹不已：“你可真好！一直没有放下学习！”她多么希望小凡能像曲涵这样！一心只学习，不管这世界风云变幻！
“我爸妈更希望我嫁人！”曲涵嬉笑。
“嫁人有什么好？”林心说，“一旦你嫁作人妇，必然沦落为男人的免费保姆，这一生都卖给他，根本没有自己的事业追求！”
“你才是我的知心大姐！”曲涵笑着说。
林心笑，说：“你真该是我的妹妹！”
一旦林心提及妹妹，曲涵的笑容就收敛了。她将一份病历交到林心手上，说：“您看看！这是小凡的病历！”
“她找过你看病？”林心问。那个傻丫头，总算还知道爱惜一下自己的身体！
曲涵点点头，说：“上周一，她来过。这是检查报告，但她没来取。我给你家去过电话，是你妈妈接的，我没敢说找你，闲聊两句就挂了！”
“我现在搬去别的地方住。”林心说，同时取出笔，记下一个电话号码，说，“这是那里的电话。你打过去，就说找林老师。如果问你是谁，你就说，是学生家长。”
曲涵记下号码，就立刻划着火柴烧掉那张纸。
林心快速翻了翻病历报告，最后将目光落在检查结论上。“肺结核！”她用力瞪大眼珠，想要看的更加清晰，眼前却不时昏花。
“现在这种病已经不再是绝症。”曲涵安抚林心。“只要配合治疗，绝不会危及生命。”
“她知道吗？”林心看向曲涵。
曲涵叹气，说：“我想，她有感觉。她告诉我，这一阵子，她几乎每天早上都会咯血！”
林心攥紧了拳头。小凡想到了死，所以才回家，才想去看望女儿、看望母亲！她可怜的妹妹！人生最好的时光，是在黑暗的监狱里度过；终于获得自由，却面临着绝症！
“林心姐！”曲涵抓紧林心的手。那只手已经冰冷之极。“林心姐，我们必须找到林凡，将她送来医院。她耽搁不起！”
“我知道。”林心说，“我一定会找到她！”如果杨立仁不告诉我林凡的藏身处，我就去找叶综！林心痛下决心。
林心恍恍惚惚地走出医院，站在街口，茫然地看着过往的车辆。她要救小凡，无论如何都要救她！要让她离开台湾！